厨子觉得她笑得很是灿烂，跟老家的烟花一样，她每冲自己一笑，就觉得自己握着切肉刀的手都更加有力，他不止跟一个人说过自己老家的烟花，那是山里的凤凰，衔烛的火龙，天上的瑶光，摇曳的璎珞
有许多人好奇，为什么他一个厨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厨子总是笑呵呵地解释，这是村里说书人形容的，觉得好听，便用心记了下来，他心里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家乡的烟花，甚至连家乡的模样都已记不真切，但现在他明白了，说书人话里讲的是女孩的笑容，如烟花般灿烂。
韩凝习惯了厨子看着自己，她不介意，每当厨子看向自己，她都会投之以笑。
厨子的手沾满了荤腥与油腻，但韩凝认为厨子的手却是难得的干净，不只是因为厨子每次烧菜前都把手搓洗得通红，而是她见过太多沾满血腥和铜臭的双手。
货船西渡，即将驶入悬河河道的尽头，河道长年未经治理，水路断截，等过了现下停靠的渡口，船舶终将在西港停航，再想往西走，就得改走陆路出关。
船上的旅人商客大多都已离去，夜色将近，她披着长袍，靠着窗口，悠哉悠哉地叠起双脚，任由晚风扑面，愈靠近西北，风儿愈加苍冽，令她熟悉的同时也勾起难以忘却的往事。
厨子干完活，又照例将自己精心烹制的糕点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朝韩凝走去，生怕惊扰了她。
点心面皮酥软，爽口清脆，厨子特地在上面嵌了玉糁、杏仁、绿豆等点缀，看上去花花绿绿，精致美观。韩凝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莺啼映红裳”，厨子当时听后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他轻轻坐在韩凝身边，将点心递了上去，也许是太多话想说，也许是不知道哪一句最好。
“我可以带在路上吃么？”韩凝将点心揣进胸前兜里。
女孩接过糕点时，厨子一时还没明白，笑得很是开心，等明白韩凝话里的意思后，他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路，路上？你要走啦？”厨子问道，言语有些急切，他的梦该醒了。
“还不急，但总归是要上路的，我怕在路上再吃不到你做的东西了。”
“那等他们睡了后，我再起了灶火给你多做点。”厨子诚恳的说，如果船上没有客人，私自开灶老板是会克扣工钱的，但厨子并不担心这个。
“上次你这样吵醒了几个伙计，被打得多惨你忘了？吴老板还罚你去船头干了一晚上活。”韩凝心疼道。
“那倒也没什么，你这，你这一路还要走多久，万一路上又饿了... ...”厨子摸了摸身上还未散去的瘀伤，心里后怕，但想到女孩可能会挨饿，语气又尽可能坚定。
“哈哈，我原本饭量很小的，谁叫你一路做那么多好吃的给我，你看我都长胖了许多。”韩凝掐了掐自己瘦巴巴的脸颊，顿觉好笑。
厨子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身子，听着她的笑声，想到可能再也瞧不见了，不免有些伤心难过。
上层甲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客人已经陆续上船，随着船工扯着嗓叫起号子，船帆扬起，马上便要开拔了。厨子此时有些失落，他明白下次停船，女孩就要离开。
“我哥教我，人不能吃太饱，不然容易犯困。”韩凝捂了捂手，朝手心吹了几口气。
“犯困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么？我老家的妹子总是在睡觉。”厨子离家许久了，想起妹妹，记忆中还是那个刚学会跑的小不点。
“困了没什么不好，就是容易犯错。”韩凝望着门口，她话只说了一半，犯错可能就要送命。
这时，三名船客走了进来，伙计已经奉上茶水蜜饯，在旁伺候着。
厨子似懂非懂，他原本很爱睡觉，但是自从女孩上了船后，自己每天都是很精神的，在她面前总有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话。
“如果你妹妹知道你学了这么多手艺，肯定天天缠着要你做给她吃。”韩凝刻意触碰了几下厨子的手臂，“我教你的那几个菜名你都还记得？一定要跟她讲，是你好朋友取的。”
厨子脸上泛起红光，心下又暖了起来。若是今后攒够银子，要回老家，希望韩凝能跟他一起回去，只是这话他决计不敢说出口，他时常会想，这么平易近人的姑娘，为什么会带着两把刀，她又不是厨子，这两把刀看上去也不像是切菜用的。
“小时候，大师兄经常会带着我吃许多好东西，我甚至想过今后当个厨子。”
“啊，我，我还没见过女厨子呢。”
“没见过难道就没有么？以前没有过，今后就不会再有了么？”韩凝似乎有些置气，在她心中女子可以干世间的任何事。
“你的大师兄？”厨子忽然想到，他不知自己怎么惹恼了韩凝，让她语气变得重了些，于是换了话题，“你出门这么远，一定很牵挂他吧。”
“不，我恨他。”韩凝眼神一变，肃杀冷漠，厨子不由得打起哆嗦，心中懊恼自己怎么又提了不该提的话。
“这个人在我和大哥最需要他的时候，弃我们而去。”韩凝更像是自言自语，语气也变得更加阴冷，“人都是会变的，或者说有些人我们根本看不穿他的内心，往往是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害你最深，伤你最痛，总有一日，我会在他身上讨回来。”
厨子被这股气息吓到，只得一个劲的点头赞同。
韩凝回过神来，又冲着他笑了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厨子摇头。“你是个好人，伤你的都是坏人，他们自然会有报应。”
“但愿如此。”韩凝语气缓和，不知是否因为要跟这名傻厨子分别了，自己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厨子还在琢磨她说的话，变得沉默。
“坐了这么久，真的有点饿了。”韩凝靠得厨子更近了，声音也更加温和。
“那你快把糕点拿出来吃，如果还不够，等会那几名客人说不定会点些酒菜，我就可以借机再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厨子说话声音小了下来，他开始期待船客能够叫桌好菜好饭。
那三名船客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神形憔悴，头上戴着斗笠，兜檐压得很低，瞧不出具体年纪。另外这对男女年纪都近约中年，风尘仆仆却难掩衣着不俗。两人只是喝着茶水，简单打量了一下周围，一旁的伙计不停地推荐厨子的拿手好菜，可中年男子并未理睬。
韩凝接着对厨子说：“你瞧，这些糕点这么好看，名儿也取得响亮，我舍不得吃。”，厨子听罢挠了挠头，心里一喜。
“不然你去做那道‘金丝鱼条’给我可好，你不总说这道菜你还差点火候么？”韩凝露出几分娇气几分命令的口吻。
厨子猛地点点头，心里想起了正午时船工们打捞上来的几条刀鱼，肉质必定鲜美。一路而来，少女难得主动要自己做菜给她吃，每每只是夸赞自己的手艺。
“好好！你等我！”厨子小声答应，生怕一旁的伙计听见，趁着他还在推销菜品，轻声溜进了后厨。
中年男子听得烦了面露不悦，伙计察觉后，也不再多问，只好重新坐回一旁，突然肩上一沉，他转过脸去，却见韩凝看着自己。
船上行驶半月有余，伙计自然知道这姑娘没什么银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教老板让她待在船上。船上客人多时，她还会帮忙招呼客人，抹桌扫地，有时还会去渡口帮忙进货，多半是船费没有给足。平日闲暇就只跟傻厨子逗着玩，跟自己并不对付。
“干嘛？”伙计没好气的说。
“厨子又偷偷溜进去开小灶了。”韩凝指了指后厨的位置。
“那多半是做给你吃的吧，这样，你叫他也给我做几道小菜，我就不上去告诉老板了。”伙计坏笑着说。
“亏我平日里觉得你还有些见识，今儿个怎么这么不开窍。你看这两个人穿着打扮，像是花不起银两的人么？”韩凝语带讥讽。
“你当我瞧不出来？不然我刚才费那么多口水干嘛？”伙计反驳道。
“我猜他们是不信这儿能有什么好酒菜，糟蹋了他们自己身份。咱家厨子的手艺你也清楚，等会他端几道像样的佳肴出来，这三位客人必定意想不到，到时候他们眼馋起来，出手肯定大方，赏你三瓜两枣不顶你俩月工钱？”
伙计眼珠转了几下，心下觉得韩凝说得有些道理，看那两个中年男女衣着用料不是凡品，搞不好是去西港进购奇珍异品的富商豪客，平日里山珍海味吃惯了，怎会相信这船上会有个手艺了得的傻厨子。
伙计当即笑了起来，胳膊肘碰了碰韩凝，“行啊你。”便快步进了后厨。
韩凝见得伙计进屋，表情急转，那副机敏可爱的神色霎时变得冷漠。她走到了三名船客桌前，坐在了带着斗笠的男子身边，却不去看他，只瞧着那对中年男女。
“你认识我？”面前的中年男子询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