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祖的心中也是有善念的，世祖曾经亲口对我说，昔曹彬以不嗜杀平江南，汝其体朕心，为吾曹彬可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要我少杀人，以仁义服天下啊。”伯颜叹息道：“可惜，世事难料，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我想要兵不血刃地收了大宋，但是这可能吗？行大泽中，郢将赵文义、范兴以骑二千来袭，我未及介胄便还军迎击之，我亲手杀死文义，擒范兴杀之，打那以后，我就知道，这就是战争，战争中的人是疯狂的，你放过别人，别人就会杀你。你知道吗，我的心中好像住着一个魔鬼，它时时刻刻想要吞噬我的心灵，让我变得嗜血。”
张玉青呆呆地看着伯颜，她这才知道原来伯颜的内心竟然也会如此复杂，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件事情，当日通判权州事赵昴发与其妻自经死，伯颜入城之后得知了这件事情，觉得他们很可怜，于是命令具衣衾安葬了他们。这么说来，在不拿刀的时候，他其实还是一个好人。张玉青想起了自己住在伯颜府中的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像一个慈祥的老者，可是他残杀王天晨的时候，却又如此残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我记得儿歌里有‘百雁过，江难破’，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是啥意思。后来才知道，什么‘百雁’啊，应该是‘伯颜’。”张玉青的眼中含着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战争中的双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家人，不是吗？既然如此，干爹，张玉青愿向你请教。”
“你这又是何苦呢？”伯颜的眼里竟然垂下了两滴泪来。
可是张玉青却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她手中拿着巨阙剑，仿佛一朵盈盈开放的花朵，她的衣衫随风扬起，飘逸出尘。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黑夜就已经来临，她就好像是一朵骄傲的花，盛开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巨阙剑出鞘了，它终于出鞘了，带着一声凄厉的声音，仿佛人在极其痛苦的时候发出来的哀嚎。
伯颜的身子陡然凌空反转，可是就听见嗤嗤一声响，他的衣袖竟然被巨阙剑划开了一道极细的破口。
伯颜的目光一凝，他知道张玉青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要自己的命。没有人能够拿走他的命，谁都不能！伯颜身体中隐藏着的杀意渐渐地弥散开：“玉青，不要怪我。”
他的手指一扣，一声轻响，一指向张玉青射了过去，直接击打张玉青的面门，只是一指而已，但是却在张玉青的面前幻化成了千千万万根手指，张玉青感到自己仿佛同时面对千万个敌人一样。这是真正的杀招，谁想要伯颜的命，伯颜就收那人的魂。
张玉青就好像是一枝羸弱娇艳的花枝，然而这花苞在一瞬间开放，竟然爆发出夺人双目的光芒。
巨阙，只有绝世神兵才能发出这样的剑芒。剑气如同狂风暴雨一样汹涌而出，空气中充斥着压力，在这个瞬间张玉青和高山流水融合在了一起，她的衣袂被风吹开，仿佛是凤凰的羽翼一般。
伯颜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小女子竟然能够将天地大势融合到自己的剑术之中，然而她分明根本就不会剑招啊。张玉青根本就不会任何剑招，她只是随心所欲，借用天地之力挥剑而出，却有着让人震撼的力量。
伯颜笑了，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这句话说得真是有道理啊，他不是一个懂剑之人，他懂的只是杀戮。
可惜，张玉青根本就没有能够来到他的身边，她在距离他还有两步的时候颓然落地，满身的光华消失得无影无踪，巨阙剑落在她的身边，她的发髻垂散下来，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萧瑟地开放在寒风里，凄凉无比。
“你？”张玉青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伯颜。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伯颜淡淡地说道：“但我只是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恶人，对于大元，对于蒙古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有丝毫亏欠。我的屠杀，我的残忍，都是为了大元朝。所以，玉青，对不起，你必须死。”
“你？”张玉青捂住了胸口，喘不过气来。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颗珠子吗？”伯颜淡淡地说道：“那珠子里有一枚火虫蛊，在我将它挂在你脖子上的时候，它就进入了你的体内。”
“原来，你早就……”张玉青的眼中含着泪水。
“我伯颜能够活到今天，不是因为我仁义，而是因为我谨慎，我不会给我的敌人任何反咬我的机会。”伯颜道：“当我留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就算你再天真无邪，我也不能够手软。你放心吧，你死后，我会将你好好安葬，让你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他说到这里就走到了张玉青的身边，俯身下来，铁掌缓缓地向着张玉青的脖子伸去，那里有一道伤口，是不久前王天晨留下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玉青的手却突然从背后伸出，她的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王天晨的折扇，一道锋刃闪过，折扇刺入了伯颜的胸口。
伯颜的身子微微一颤，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胸口吃惊地说道：“怎么？”
张玉青从地上缓缓站起来，淡淡地说道：“还记得王天晨那天从我的脖子上抠出了一块肉吗？那个时候蛊虫正好运行到我的脖子，他这一抓正好将蛊虫连同我的皮肉一起抓走了。”
伯颜满脸震惊地看着张玉青，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一切。
“当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对我说，‘相信我’，于是我就相信了他。”张玉青说：“我其实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只要对我好，我就信他的话。生可以托，死可以共，是为知己。在那个瞬间我将我的命交给了他，我赌对了。”
她说着又从地上捡起了巨阙剑道：“一把剑不能够覆灭一个王朝，这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所谓‘仁者无敌’，意思其实很简单，只要给老百姓好日子过，那就够了。老百姓很简单的，只要吃饱饭，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若是有一天，大元朝以苛政治天下，那么元朝必亡。覆灭一个国家的，不是我父亲的一个锦囊妙计，不是我张玉青手中的一把巨阙，而是全天下的老百姓。”
张玉青最后的那些话，伯颜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张玉青叹息了一口气，从他的尸体旁走过，她的手中拿着巨阙，她一袖风月，一身淡然，一袭布衣，怀着一颗和天地相通的心。她喃喃地对怀里的巨阙说：“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天晨哥哥，你是我等候的那个剑客，期待的那个诗人吗？别急，我，来了。”
夜风寒人心，她走进了夜色里，像一朵开在深夜里的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