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之外,被你们金家拘禁于此的,还有哪些人?”
“听说过邓甲吗?”
“邓甲?好生疏的名字。”
“他有个绰号,你一定不生疏。”
“什么绰号?”
“小阎罗。”
“小阎罗!当年做下十七件灭门惨案,而且每一门都是在江湖中享誉极隆声威极高的武林世家——他怎会也受了你们金家的拘禁?”
“原因很简单,他向我们金家发出了催命符,要我们一个月以内不许踏出门槛,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恭候他的驾临。”
“你们照做了?”
“我们家有一些人完全不把他的催命符放在心上,接连地踏出门槛,试图向外界表明我们家一切如常,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人的威胁。”
“踏出门槛了有什么后果?”
“小阎罗居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家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似的无数机关陷阱,踏出门槛的那些人,全都触发了机关、跌进了陷阱而惨死。”
“小阎罗的狡猾残忍,确实是当年整个江湖都为之胆寒的,既然这样,他又是怎么被你们拘禁起来的?”
“我四叔想出了一种以毒攻毒以牙还牙的办法,比小阎罗的机关陷阱更狡猾残忍,但于今之计,非此无他,我的其余几位叔叔和我父亲只能答应。”
“什么办法?”
“他们也杀人,甚至吃人。”
“吃……吃人!”
听到这里,阿玲再难镇定了,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惊骇表情。
她惊骇,不是因为吃人本身,而是因为吃人的人。
金家的声誉在广大名门正派中可是一等一的,金家九子,每个踏入江湖都是德高望重,堪比天绝崖上那些武林长老,江湖中人敬重他们犹如敬重佛祖菩萨。
别说吃人,即使是杀人,金家历经数代,也无犯丝毫,与人交手,总是点到即止,先自退让,连伤人之事也是几乎没有的。
乍闻金存弓说起金家九子以牙还牙的毒计,着实的违背金家数代辛苦积攒起的好名声,阿铃虽出身在恶名昭彰的湘西苗家堡,一生为恶多端,此刻也情不由主地变了脸色,顿觉人性诡变,正邪莫测,自己欲求改邪归正也已无所期盼,内心隐隐作痛地怅然若失。
她只迷惘地听金存弓继续讲述:
“他们杀奴仆,并肢解烹煮,在前院摆起一桌看来还挺丰盛的人肉宴席,并高挂一面旗,写着恭候阎罗。”
“残害自己人,算什么以毒攻毒以牙还牙?”
“要对付像邓甲这样的凶徒,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得比他更毒,他为何自称小阎罗,你知道吗?”
“难不成他上面还有大阎罗老阎罗?”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其实我也知道一点,他身形侏儒,看上去小,所以就叫小阎罗了。”
“但这只是其中一点,并非全部的原因。”
“哦?”
“小阎罗,顾名思义,你应该懂的。”
“可惜我偏偏不懂。”
“阎罗,主宰阴间,审判魂灵,他杀人却不是为此,他毫无怜悯之心,毫无正直之情,他杀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邪恶欲望,他嗜血如命。”
“我依然糊涂,你说得再具体些。”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贪婪地享受着别人对他的恐惧,他要那个地方的每滴血都因他而流出,每个人都惨死在他手里,他被自己强迫地推入某种怪异的趣味深处,无法自拔。”
“所以,你父亲他们杀家仆,是想破坏他的这种趣味?”
“你终于懂了。”
“其余的家仆是不是能完全将对他的恐惧转移到你父亲他们身上?”
“眼前的恐怖事实毕竟冲击力不一样,那些家仆以为我父亲他们是疯了,只因谁都知道,小阎罗发出催命符,从未有哪个家族幸免于难,就连当初十大武林世家之首的南宫也没有在最后扭转危局。”
“听来,这理由实在是够充分了。”
“所以,一切都已被我父亲他们牢牢地掌控着,包括小阎罗的耐心。”
“他的耐心怎么了?”
“我父亲他们杀人烹煮,准备上一大桌人肉宴席后,他的耐心就突然丧失了,不再严格遵照着自己催命符注明的日期行事,已先现身。”
“但他既然能单凭一己之力就灭了那么多名门世家,现身也不会好对付的。”
“不错,所以我大叔伯又灵机一闪,想出了一个更出人意料的办法。”
“什么办法?”
“他们要和他结拜为兄,结成十殿阎罗,正巧当时的金家兄弟是九人。”
“这办法听起来可真荒唐。”
“然而非常奏效。”
“他竟答应了?”
“他没答应。”
“那怎么叫非常奏效?”
“因为他虽没答应,却实实在在地被吓坏了。”
“吓坏了?小阎罗还有被吓坏的时候?”
“我父亲和我叔伯们以满桌的人肉为祭,向他发出誓言,结拜成兄,永世不弃。”
“就这样吓坏了他?”
“十殿阎罗总归不是凡人,吃了人肉,喝了血酒,他们都决定要死,去阴间逍遥快活。”
“真是越听越荒唐了,亏你父亲和你叔伯们想得出这些鬼主意。”
“对付小阎罗,不鬼怎么行?”
“那后来呢,他到底为何被吓坏了?”
“他虽嗜血,喜杀,却不敢吃人肉,更不敢死,况且他性情孤僻,终生独居,时时刻刻都在渴望交流,又最不善交际,终于造成了他那极端的思维,习惯去用腥风血雨的杀戮来弥补日益空虚的内心。突然遇见别人的热情相待,他就彻底受不了,整个人手足无措,木讷不堪。”
“原来真实的小阎罗是这样脆弱。”
“他面对着我父亲他们,竟自嚎啕大哭,身负惊天绝世的武功也形同儿戏了。”
“哼,没意思。”
阿玲鄙夷地翻了翻白眼,冷笑道:“一开始那么紧张,结果却只剩下荒唐。”
“世间很多事岂非总如此?”
金存弓的神色却始终严肃,凝注着面前的池中游鱼,身心似乎也一下子空虚了。
他不禁深深叹口气。
他的计划周密,而且正在非常顺利地进行着,他本来该感到高兴得意才是,却反倒内心惆怅,仿佛一切其实都是违背他最初意图的。
可他最初又会是怎样的意图呢?
即便身旁有自诩为早已了解透他的阿玲,此刻凝望着他也是一片茫然。
他们都选择了对别人报复。
有的报复注定是壮烈,可歌可泣,有的报复却从一开始就代表了深不见底的罪恶。
罪恶产生后,总会连带出愧疚与自卑。
此刻的他们就隐隐约约地从对方身上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自卑。
阿玲也不禁叹口气,把茫然的目光转移回池中。
鱼儿摇摆着鳍翅,状似悠闲地游来游去。
水波在鱼儿鳍翅的引动下轻柔徐缓地荡漾开,一圈两圈三圈,一圈未老,一圈已逝,但始终是那么安静祥和,惹人羡慕。
不知看了多久,阿玲的眼角竟沁出了一点泪。
而她的整个表情也跟着湿润起来。
这时候,她素来坚硬冰冷的心,无疑恢复了少女般的温存。
这时候,金存弓的心,又是如何呢?
XXX
昏暗的洞穴里还是只亮着小阎罗邓甲手持的那盏油灯。
他伸出长长的指甲挑了一下灯芯,让亮光更旺些。
云亦萧和程梦云紧随在他身后走过他假造的这段市集,感觉两旁各种状态的人形确实很活。
他们甚至好像听得见嘈杂热闹的人声。
好像每个人形都在对他们招呼着,售卖着自己精心筹备的货物,他们的目光忍不住警惕地一路扫视过去。
“不管怎么样,我当你们是贵客,刚才也动了手,就算不打不相识吧。”
邓甲的声音显得谦谦有礼:“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好酒好菜来接待,但我前阵子打穿洞壁,收获了一股沁水,喝起来还是特别清凉解渴。”
他将油灯放到距离洞壁不远的一块平坦大石上,再拿起上面的两只竹杯到洞壁的那股沁水处接满,然后步态庄严地转身走回来分别递给云亦萧和程梦云:“喝吧,你们的嗓子一定快渴得冒烟了。”
他的谦谦有礼,他的庄严,都令云亦萧和程梦云无法拒绝,这个人改变得实在太快,太莫名其妙,不过他的这些改变至少不会令人讨厌。
只是他此刻瞧着正放下戒心默然饮水的他们,表情又诡异地改变了。
变得非常暧昧非常有趣,就像是将他们当成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玩物。
等他们饮尽了杯中水,甘甜清凉的水注入身体,整个人都爽快起来后,他赶忙对他们笑道:“你们猜,我此刻瞧着你们有什么感觉?”
他们当然懒得猜。
他于是只好自己作解释,他明显也不需要他们真去猜,他的解释和他的笑容一样是完全迫不及待地出现:“我此刻瞧着你们,就是一对饮交杯酒的新婚夫妻。”
说到最后那个字,他竟开怀大笑了。
他捧腹,他弯腰,他跌脚,他抹汗,他前仰后合,他气喘吁吁。
他笑得实在是花样繁多,实在是颇具声势,实在是不可思议,实在是让人有些汗颜。
程梦云并不为此有丝毫的不悦与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点头,故意红了一红脸,低了一低头,娇羞地柔声说:“你真坏,干嘛说这种话,羞死人了。”
她可没有羞死的迹象,她应该是快受用死了。
至于云亦萧,此刻本无半点开玩笑的心思,更厌烦别人对他开任何玩笑,他的脸因激怒而发青,拳头捏起咯咯作响,又似要忍不住抬起朝邓甲那副老奸巨猾的笑脸打出去。
邓甲却根本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得意着,并将玩笑开往更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方:“郎有情女有意,你们若还未婚,干脆就借我这里的良辰美景,喜结良缘吧。”
程梦云深沉地叹息了一声,表情黯淡:“你错了,是女有意,郎无情,何况郎已经有过自己的新婚娇妻,纵然那个妻子背叛了他,他也执迷不悟,痴心不改。”
云亦萧听见她这番话,终于又克制不住地爆发,伸手猛地攥紧她衣襟,吼道:“你既喜欢说这些话,就……”
程梦云一双晶莹剔透的小眼眸深情款款地凝注着他,声音也显得很温柔:“就怎么样?”
云亦萧本已愤怒发青的脸,现在逐渐地涨红了,他开始结巴,再难正常说出半个字。
程梦云的小眼眸从深情款款变成了楚楚可怜,甚至还隐约泛闪着泪光:“我明白,你会一辈子挂心她,我会一辈子也无法亲近你,我们没有几面之缘,你也绝不肯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我生气,怨恨,经常用些极端的话来刺激你,想让你对她变心。”
旁边的邓甲也忍不住惋惜地唏嘘不已:“人世间的儿女情长,为何总是这样纠缠,不清不楚,布满矛盾?”
程梦云眼角的泪光,化作一滴真真切切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过脸颊,准确地落到云亦萧攥住她衣襟的那只手上。
云亦萧的那只手似乎在微弱地颤抖。
他的脸不再涨红,不再发青,而是发白,死人一样的白。
他难道终于被程梦云感动了?
他难道终于将程梦云的倾述当真了?
难道程梦云对他本就是出自真情?
他的那只手缓缓地松开。
手心很烫,好像刚才攥住的不是衣襟,而是烧红的炉炭。
他咬着牙呆立了半天,突然把目光冷酷地转到邓甲身上,声音也是冷酷的:“告诉我石门在哪儿,否则我只有与你拿命相拼。”
他现在就想赶紧离开这洞穴,赶紧找到冼若雅,赶紧问清楚一切。
除此之外,他无法再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侵扰。
他新婚不久,正值夫妻之间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他本来活得豁达幸福快乐,现在他却迅速地变了,变得连自己都感到万分陌生,变得冷酷又易怒,变得就像一头永远不可理喻的怪兽。
变得就像一个以杀戮暴力为乐的杀手。
变得就像一个被别人随意操控着去报仇的工具。
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头脑,失去了情感,失去了理想。
甚至失去了真实感,就像已全身心跌进了万劫不复的噩梦。
只有穿过洞穴,重回外界,找到冼若雅,才可能摆脱噩梦,最终苏醒。
但那也可能是艰辛而痛苦的。
与妻再会,本该是无限温存,此刻他除了期盼,却还多了种恐惧。
他这一辈子,还从未如此恐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