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这是什么歌谣?”
“这是我为亡妻所做的《哀永逝辞》。”
绿珠长叹一声,她知道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的,自己的柔情居然没法使他有丝毫的邪念,但是这个男人又是深情无比的,绿珠相信他会为他的妻子终身不娶。于是她突然觉得可以把他当成一个知心的朋友,与他说些什么。是啊,谁说男女之间除了爱情以外就不可以有真正的友谊呢。
于是绿珠就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潘岳。一开始的时候潘岳的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态,渐渐地变成了悲悯和哀恸,最后竟然也垂下几滴泪来。
末了,潘岳道:“石兄在外面做的这些事情,我也略有耳闻,曾多次劝谏他。没想到嫂夫人还有这样悲惨的往事。石兄对于你的身世,一点都没有质疑过吗?”
绿珠惨然一笑道:“其实,我很希望他能知道这件事情,因为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杀他。所以,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杀了我吧。”
“嫂夫人。”潘岳明白了,绿珠其实是一心求死的,她把这些话说给潘岳听,其实不只是想找一个知音倾诉,她明知道自己和石崇是莫逆之交,还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其实就是想让自己把这些事情全部告诉石崇,然后让石崇在盛怒之下杀了她。
潘岳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女子了,在她那柔弱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强大的心脏啊。
于是潘岳缓缓道:“嫂夫人,我不会对石兄说的,我看得出,其实你的心里对他还是有些许期待和感动的,不是吗?我希望你能够亲自跟他说这件事情。爱他,就想办法去改变他吧,把他变成一个好人。”
这一天的午后,金谷园中静悄悄的,没有以往的喧哗,石崇知道,今天是绿珠的生日,所以他要和她两个人共同度过,不想让旁人打扰。他新度了一首曲子,叫做《懊恼曲》,他想让绿珠轻启朱唇,翩然歌舞。这首曲子是他专门为绿珠写的。
他轻手轻脚地到了绿珠楼,想给绿珠一个惊喜,却发现绿珠呆呆地坐在窗前,托着香腮想着心事。
石崇刚想叫她,突然发现此时的绿珠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于是便悄悄地在旁边坐下,欣赏起来。
他就坐在绿珠的侧后方,可以勉强看见绿珠的半张脸,她的脸白皙水嫩,略施粉黛,像一朵出水的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她的眉头轻轻蹙起,脸上俨然还带着泪痕,石崇觉得纳闷,自己待她不薄啊,为什么她却还总是不开心呢?她那深蹙的眉头是在恨着谁呢?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石崇突然惊恐起来,像是触摸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样,他觉得奇怪,他想:石崇啊石崇,这还是你吗?那个劫商掳货的恶官,那个击碎珊瑚的富豪,那个谈笑间杀死美姬向宾客邀酒的权贵。可是面对绿珠你却总是怎么也横不起来,你不会大声地吆喝她、斥责她,甚至连她如此这般长时间地冷落你,没有注意到你的驾临,你都对她都没有丝毫的嗔怒。石崇,原本你买下她只是把她作为这石府众多奢侈的陈列品中的一件,作为向高官权贵炫耀和谄媚的工具之一,然而现在你却为着绿珠的喜悦而喜悦,为着绿珠的悲伤而悲伤。这是为什么,难道你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子不成?
于是石崇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轻轻的叹息惊扰了绿珠,她回过头来看见石崇坐在自己的身边,连忙下拜道:“绿珠该死,竟然没有注意到老爷的驾临,老爷赎罪。”
石崇忙道:“不妨,不妨。”他伸手相搀,又是一愣,他分明从绿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她在害怕什么,当日她面对自己斩杀美姬尚且不惧,还挺身而出,如今她却又畏惧了,这是为什么呢?
石崇说对了,绿珠在害怕。她害怕自己即将做的这件事情会令自己后悔一生。
可是绿珠已经决定了。
石崇搀扶了一下绿珠,她却长跪不起道:“老爷,妾身有事禀报。”
“何事?”
“妾身罪该万死。”
“此话怎讲?”
“老爷有所不知……”终于绿珠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石崇。
她告诉石崇,她讨厌他的豪奢猖狂,她讨厌他的冷血无情,她讨厌他的阿谀权贵……
她告诉石崇,她恨他,她恨他杀死了自己的爹爹。
绿珠取下了头上的那支发簪道:“老爷,你知道吗,这支簪子是爹爹当年给妾身买的生日礼物,爹爹说簪子上的这颗碧绿的珠子正好和我的名字相映成趣。可是那天晚上你派去的人却将他杀死。”
石崇长叹一声,坐倒在椅子上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对吗?”
“对。”绿珠慨然承诺。
石崇惨然一笑,扶起了绿珠道:“其实,我都知道。”
“什么?”这回轮到绿珠惊愕了。
“掠杀商人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悔过了,你的爹爹是我杀的最后一个人。自从我被罢免官职以来,我就开始思索我的前半生,我为了财富和地位丧尽天良,可是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彻底悔悟了,我的整个前半生都是一个错。所有的客商遗孀和子女,我都妥善地安排了,我知道我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只是杯水车薪,但是总比不做强吧。你看到的那些我的妻妾,很多都是客商的女儿,家中已经没人了,我便把她们娶回来,珍之宝之。最后一个找到的孤女,就是你啊,绿珠。”
绿珠诧异无比道:“所以,你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簪子是你故意给我的?”
“不错。”石崇道:“后来,我隐约地觉得你是故意在接近我,于是我便想到,聪慧如你一定是已经知道了我便是你的杀父仇人,所以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