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旱魃为虐酿作赤地千里，山雨欲来伴与春风一度
当即，韩若壁‘吁’了声，在热浪滚滚中拉住马头。他停车四下里望了望，触目皆是砾石焦土，连近前的一条小河也干涸得见了底，显出布满龟壳般裂纹的河床。这里分明要比先前经过之处更加干旱。他颇为不解，回头疑问道：“熊姑娘，你能肯定吗？”
也许是声音大了些，听上去似乎有几分质问的意味。因身体异样而心情烦燥的熊传香，艰难地撩开车窗上的布帘探出头来，嘴里喘息不定地骂骂咧咧道：“哇他努，你敢......不信我？”
瞧她神色凶狞，声音却虚弱，模样也可怜，韩若壁不欲与之争执，赔笑道：“不敢不敢，随口一问而已。”
见他服软，熊传香面色缓和，解释道：“刚才有一阵，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难过，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般，本以为接下来还要更难过，不想却渐渐感觉好了些，因此判断应该是走过头了。”
韩若壁当即调转马头，轻扬马鞭，又向来时的方向驾车缓行。到达先前经过的那座山峰的山脚下时，车厢里传出黄芩的声音：“熊姑娘说，这里就差不多了，她就是在这附近感觉最难受。”
原来，这会儿车厢里的熊传香已是头晕目眩，耳鸣气喘，虚弱无力到稳定不住身形，更加没法子大声说话了。她软绵绵地依靠在黄芩身上，以极细小的声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黄芩，再由黄芩大声转叙给外面驾车的韩若壁。
韩若壁再次停下马车。这时，熊传香想挣扎着离开车厢，却根本无法动弹。黄芩见此情形，便先将熊传香挪到靠近车门处，然后自己先跳下车去，再转身将人打横抱出车厢。面如土色的熊传香依偎在黄芩胸前，那原本发白的双眼已是赤红一片。她望向面前的那座山峰，口中喃喃道：“错不了了，那东西......就在这座山里。”
黄、韩二人同时举目望去，就见烈烈轰轰的旱云压迫下，整座山峰除了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的、小片的枯黄翅子林，就剩下山体表面的土石了。乍看上去，仿佛一颗生了秃疮，头发片片脱落，形成块块秃斑的脑袋。
转看向黄芩怀里的熊传香，韩若壁忍不住又发问道：“熊姑娘，照你之前说的，那东西应该在旱得最厉害的地方出现，可这座山峰虽然旱得不轻，但总归还有些树木，而适才我们调头的地方却连半根枯草都没有，明显要比这里旱得厉害。你真能确定，我们找对地方了吗？”他说得很轻，很慢，同时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柔和一些。
熊传香微皱淡眉，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何这里的旱情反而比别处略轻，但她体内的雪蛤蛊令她坚信没有找错地方。
抬头，又仔细瞧了一会儿天空中的云象，韩若壁将目光锁定在了最南边的那一片。瞧着瞧着，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锐利，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阴沉。觉出他神色有异，黄芩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约可见那片旱云和别处似有不同，隐隐呈现赤红之色。忽然，熊传香神色恍惚，伸长双手，屈指如钩，在空中胡乱抓来抓去，身体也犹如打摆子般，剧烈地抖动起来，几乎要从黄芩的双臂中跳脱出去。黄芩只得压下她的双臂，将人紧紧勒在胸前，以防她跌落地上。
瞧见熊传香的眼仁一会儿发白，一会儿赤红，翻动不定，韩若壁急道：“糟了！她体内的雪蛤蛊好像受不住了，若是听之任之，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没命 。”
黄芩一时间没了主意。韩若壁急中生智，道：“她的雪蛤蛊属性阴寒，不如试试把‘太阴膏’涂到她肚子上，增强些阴寒性，说不定能有功效。”
听上去还算有理，在目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二人合力将熊传香抬回车厢内，黄芩牢牢按住她奋力挣扎的四肢以及抖动不已的身体，韩若壁则解开她的衣带，掀起上衣，露出不停地、怪异地鼓动着的肚皮，迅速地取出太阴膏，涂抹了一些在上面。
黄芩道：“若是不见好转，你便驾车送她远离此地吧。”
韩若壁不再关注熊传香的状况，转问他道：“你一个人留下要做什么？”
黄芩目光笃定，道：“自然是进去找找看，是否真如她所言，有引起大旱的魔物藏在山里。”
“不成！”韩若壁面色几变，斩钉截铁道：“总之，等安顿好她，我们一起进山才可。”
见他似有隐瞒，黄芩道：“方才你瞧的那片云层，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韩若壁正要说话，熊传香却‘呀’的一声清醒了过来，两只眼仁也恢复了透明，只是其中仍有几点闪烁不定的腥红。气息未定间，她嗅了嗅鼻子，面露厌恶之色，断断续续道：“......什么东西......这么臭？”
车厢内地方狭小，虽说不至于密不通风，可那股恶臭着实浓烈，短时间内确是很难驱除。
见她有所好转，黄、韩二人惊喜不已。“是蓝神医的‘太阴膏’。”韩若壁答道：“发现你的雪蛤蛊有阴精将尽之危，我便把太阴膏涂抹在你的肚子上了，没想到真有奇效。现在感觉如何？”
熊传香暗想：那个汉人神医不光能制出抵御毒瘴的‘火梨子’，还可以制出阴寒之气如此强大的‘太阴膏’，真是很有些本事了。转念，她又想到自己的肚皮竟被两个男人瞧见了，面上不禁一阵火辣辣地烧得慌。熊传香忙以冰冷的双手捂了捂脸颊，以驱走面上的燥热。她深吸一口气，攀着黄芩的肩膀，勉强坐起身，道：“应该还撑得住。快！事不宜迟。咱们马上上山，我领你们去找那东西。”
黄芩摇头道：“反正已知道那东西藏身在这座山里，只消花些工夫寻出来便可。你留下，不必跟着了。我和他一起去。”他可不想看到这个执拗的小姑娘丧命。熊传香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见劝她不过，黄芩狠狠盯了她一眼，又道：“以你目前的状况，走路都要人扶着，如何同我们一道上山？难道存心拖累我们吗？”
熊传香知他说得不假，内心有些激动，但还是死咬着道：“不管不管！我一定要去！”她想的是：我若是不去，万一你们半道反悔，偷偷溜走了怎么办？再者，偌大一座山，少了指引，谁知道那东西躲在哪个山洞、土沟里？搞不好要花费十天半月，找遍整座山才行。可眼下这种大旱，多拖一天就要多死好多人。所以，必须尽快找到罪魁祸首，将它消灭才行。
黄芩见她如此坚决，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其实，他大可以把熊传香制住，再远远地丢开。但面对眼前这个古怪又吓人的小姑娘身上的那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怕舍弃性命也再所不惜的英烈之气，他实在下不去手。
二人正僵持着，韩若壁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道：“跌跌爬爬地走了这么远，也该稍加休息做些准备了吧，否则真遇上妖魔鬼怪，哪有力气相斗。我记得驾车过来时，曾经路过一个山村，离这里还挺近的。不如，今晚我们先到那里歇息，明日一早再和熊姑娘一齐上山吧。”
想不到他竟会同意带熊传香上山，黄芩正待同他理论，却见对方暗里冲自己眨了好几下左眼，显是另有意图，便心领神会，闭嘴不言了。熊传香本来就劳累不已，当然没甚异议。
韩若壁又不慌不忙地从车厢里取了一大袋水和一小只木盆出来。他倒了半袋水进木盆里，端着盆来到两匹马面前，开始饮马。他边饮马边舔了舔已经干裂出好几道血痕的嘴唇，絮絮叨叨道：“马儿啊马儿，水已经不多了，若是不能早离此地，怕很快就没水给你们喝了。真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心狠，说到底，我只能先顾人，再顾你们啊。”
连日来总也喝不饱水的两匹马将小半盆水喝光后，甩开舌头连盆边的水珠都舔了个干净。而后，韩若壁查看了一下马车，发现左车轮处的一根三寸长短的辖有所松动，估计是剧烈颠簸所致。安全起见，他用力把辖往里插紧了，才放开嗓子，向车厢里的二人招呼了一声，踏辕蹬车，扬手甩鞭，驾马往那个山村去了。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黄芩掀起布帘，以便‘太阴膏’的恶臭能尽快消散掉。斜卧在他对面的熊传香从牙缝里发出声音，道：“你一个外乡人，为什么要惹麻烦上身，管这桩事？”
黄芩不答反问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又为什么不顾性命，管这桩事？”
熊传香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不管呢？这本是我们苗疆的事，难道我们偌大的苗疆就没有有胆识、不怕死的人吗？难道还被你们两个外来的汉人给比下去？”
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黄芩笑了一下，低声道：“若是你没管这桩事，我们也不可能管。”
言下之意，若非见到熊传香不顾死活要管，他也未必想管，而且即使想管怕也管不到的。
熊传香望着诡异的、毒辣的日晖在车窗上晃来晃去，道：“从小，我奶奶就教我，出了事绝不能指望别人，要自己尽全力去解决。”
黄芩点头道：“你奶奶说的不错，可这世上总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熊传香软软地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尽了全力，解决不了的话，便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黄芩道：“我原先还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想证明你比你的姑姑强。”
熊传香迷茫了一瞬，无奈地苦笑道：“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黄芩的脸上露出笑容，道：“不用证明了，就算你的蛊术比不上她，你也一定比她强。”
熊传香虚弱地笑了笑。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肯定的话，她真的觉得很开心。稍后，二人无话，各自忧心忡忡。很快，随着马车的颠簸，被肚内的雪蛤蛊折磨到心力憔悴的熊传香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
到达村口已是下午申时，干热的空气仍旧炙烤大地，也折磨着地面上的人、马。将马车安置好后，韩若壁招呼起黄芩，抱了昏睡的熊传香下车，一起往村子里走去。这座山村很小很破旧，零零落落的只有二十来间泥土搭建的房子。村东头有个早已干涸的凹塘，本是村子里人家的取水处。正常的年份里，这里的降水十分丰沛，村里人靠天汲水即可。这时，凹塘边竟还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估计是嫌屋内闷热，跑出来吹风的。
走到其中一位正盯着他们瞧看的老汉面前，韩若壁开口问道：“老伯，你们这儿谁家的水窑里还有储水？能不能卖几升给我？我一定多给银子的。”
那老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好像转一转眼珠都很吃力的样子，道：“旱了这么久，谁家的水窑都是空的，一滴水也没有了。”
韩若壁泄气道：“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那老汉叹了口气，道：“我们不是腿脚不灵了，就是眼睛不好使，离开这儿又能到哪里去。”
韩若壁‘哦’了声，道：“是家里小辈嫌累赘，不愿带你们一起走？”
“也不算是。主要是我们自己不想走。年纪大了，与其死在外头，还不如死在家里踏实。”另一个眼珠浑浊有翳的老汉道：“我听你的声音，应该年纪不大，怎么也留下来了？”
先前的那个老汉‘唉’了声，道：“潘大，你眼睛瞎了，耳朵也不灵了，他分明不是我们村里的。”
被唤作‘潘大’的瞎眼老头儿奇道：“那他跑来这里干什么？”
瞧了瞧四周没有人气的泥房子，韩若壁道：“就剩你们了？”
“本来还有我儿子。他也留下来了，说舍不得我。我有病，受不得一点儿累，所以是走不成的。”另有一个面色蜡黄，头发花白的老妇拄着根树枝做成的拐杖，一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前磨蹭出几步，一面道：“之前是他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找东西吃，背水喝。可三日前，他说去猫头山上背水就再没回来了。”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她干咽了几下喉咙，又道：“他一定是熬不住，所以偷偷走了。”
韩若壁正想出言安慰这个被儿子遗弃的老妇几句，那老妇却已面露喜色，乐孜孜道：“嘿嘿，这下我才算是放心喽。少了我拖累，他身强体壮的，一定能跑到有水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先前的那个老汉也道：“是啊，不然你为了撵他走，不知道还要寻死觅活多少回呢。”
韩若壁心头震了震。稳定了一下情绪，他道：“猫头山？可是离这儿不远的那座山峰？”
老妇答道：“是啊。”
抱着熊传香的黄芩讶道：“那座山上居然还有水源？”
“有是有的，不过应该也很少，很难找了。”老妇道：“我儿子每次去背水，都要花三四个时辰之久，一大早出去，天擦黑才回，流的汗也快够装小半瓦罐了。”
听见这边颇为热闹，另几个老人也凑了过来。有人说道：“前一段，她儿子出去的时候越来越长，背回来的水却越来越少，我就知道我们的日子快到头了。”
又有人说道：“是啊，再旱下去，猫头山怕也找不到一滴水了。”
还有人道：“若不是那小子已帮我们存了些吃的和水，我们早就死作一堆了，这几日的命都是白捡回来的了。”
韩若壁打断他们道：“等等，我的朋友病了，想借村里一间屋子住下，歇息一晚。”
潘大道：“村里的人早跑得七七八八了，空屋到处都是，你们随便住就好。”
韩若壁道：“另外，我还想买点零碎的东西。”
先前的那个老汉忍不住笑了声，道：“买？算了吧，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没有丁点儿用处。村子里，值当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全是不值当的，包括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你想要什么，尽管四处找找，能找到就随便拿，找不到有银子也没处买。”
韩若壁呵呵笑着应了声，随便找了两间相邻的、较为宽敞的土屋，把熊传香安顿在其中一间里。然后，他让黄芩留下，把两间屋子稍加收拾，自己则在村子里转悠了一整圈，找需要的东西去了。
不多时，韩若壁左手捧了几叠皱巴巴的黄纸，右手端着一盒落满了灰尘的朱砂，腋下还夹着一把脏兮兮的，用粗竹片编成的方形篾丝竹扇，走进屋子里。黄芩边收拾，边回头道：“你找这些破烂来有什么用？”
韩若壁面色不悦道：“这儿只能找到这些，我也没法子。不过你放心，用处原也差不多的。”说着，他把东西撂在桌上，伸手点亮了油灯。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其实，这会儿申牌时分没过，天色还不算暗，主要是窗户小，点了灯总是亮堂些。收拾好后，黄芩转到桌前瞧看，又问：“你点灯做什么？”
韩若壁坐下，冲他笑了笑，道：“做费眼睛的手艺活。”
“哦？”在他对面坐下，黄芩撑着下巴，道：“北斗会‘天魁’的手艺，倒是要仔细瞧一瞧了。”
韩若壁不再说话，拈起一张黄纸，灵巧地翻动、折叠起来。黄芩也不开口，静静地瞧他在灯下折纸。显示，对于这件事，韩若壁是驾轻就熟，眨眼间折好了一枚纸剑。然后，他抬头望了一眼黄芩。黄芩只是专注地看向他手中的纸剑，似乎没有察觉到。韩若壁暗里笑了笑，继续低头折起纸剑来。直到折好了八八六十四枚纸剑后，他终于停了手。把那盒朱砂移到面前，抚去盒盖上的灰尘，韩若壁打开盒盖，往里瞧了瞧。里面剩了半罐朱砂。左手取过一枚纸剑，右手拿起一根削尖了的竹签，沾上些朱砂，他开始在纸剑上细细地描画起来。画完了一枚纸剑，接着就画第二枚，画完了第二枚，再画第三枚......终于，他把六十四枚纸剑都画完了。黄芩注意到，每一枚纸剑的正反两面都被他画上了一只眼睛，一只翅膀，以及一个有点像是雷电的符号。韩若壁又把篾丝竹扇拿过来，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些奇特的符篆。
完事后，他甩了甩有些发酸的右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许久没这么折腾过了，总算是弄完了，真正累死个人。”
黄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累吗？熊姑娘已然睡下了，你可是也想早些睡下？”
韩若壁“嘿嘿”一笑，将六十四枚纸剑尽数收入腰间的一个布囊内，又将篾丝竹扇插在腰后，再包了些朱砂带在身边，道：“可怜我生性慵懒，却摊上你这么个劳碌命的魔星。早些睡下？怕是迟些也睡不下喽。黄捕头，你说是不是？”
黄芩笑道：“走，去瞧瞧熊姑娘可还安好。”
二人来到熊传香的屋外，推开虚掩的门。此刻，熊传香已醒了，斜斜地靠坐在榻上休息。一见到二人，她便道：“不用担心，我感觉好多了，明日进山绝没有问题。”
见她的状况似乎没有变差，黄芩稍稍放了心。韩若壁走进屋内，坐在榻边，拾起她的手粗粗切诊了一下，寻想了片刻，才笑道：“是啊，瞧你的脉像，定是没有问题了。”接着，他回头瞧了眼黄芩，又转过头来道：“等一会儿，你只管歇着，我和黄芩先去一趟猫头山。”
熊传香倔强地做势起身，道：“我也去。”
韩若壁摁下她，道：“我们并非去寻那东西，不过是上山转一圈，寻一条好走些的山路，也方便明日领了你一道上山。况且，你作用多大啊，少了你，我和他二人如何找到那东西？所以，你要趁现在好好歇息，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大显身手。”
熊传香闻言没有多想，点头道：“这样也好，亏你们想得周到。”
门口的黄芩已催促道：“招呼过了就走吧，时候不早了。”
回顾黄芩一眼，韩若壁沉吟片刻，又转对熊传香道：“熊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今次，如不能除掉那东西，你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以目前的状况看来，即便除掉那东西，熊传香也未必能活。
熊传香咧一咧嘴，道：“如不能除掉它，苗疆死的又何止我一个？”
静默了一阵子，韩若壁转移话题道：“如能消除大旱，我的那位朋友岂非为你们苗人做了两件极大的好事？”
苗疆自然是苗人、异族为多，汉人较少。
“两件？”熊传香疑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群强掳苗女贩卖的贼人已被他连锅端了。因此，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的姐妹们不用为这桩事担惊受怕了。对了，在此之前，他还从贼窝里救出了‘金碧山庄’的少庄主公冶一诺。”
听他提到公冶一诺，熊传香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颤，坐直了身体道：“少庄主？他......他现在怎样？”
见她的反应颇为激动，韩若壁明白了七八分，哈哈笑道：“不会吧，你才在‘金碧山庄’呆了一日，就与他有了私情？”
熊传香面红耳赤，道：“你胡说什么！”
韩若壁没再过多取笑，只道：“他回‘金碧山庄’去了。”
熊传香脑中念头电闪而过，问道：“他可是受了什么重伤？”
韩若壁讶道：“为何这么说？可以一个人骑马回去，能受多重的伤？”
熊传香皱眉道：“若非为了行侠仗义，铲除那伙恶贼，公冶少庄主怎会身陷贼窝？如果他没受多重的伤，被黄芩解救后，理应和黄芩一起去对付那伙恶贼，又怎甘心一人骑马回去？”
韩若壁撇嘴轻笑，道：“听说是因为那群贼人的靠山极大，乃是当今宁王，于是没了胆子。”
熊传香听言，原本激动不已的心瞬时沉寂到了谷底，低头沉默。
韩若壁故意激她，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就不喜欢他了？”
熊传香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没说喜欢他。”
韩若壁呵呵笑道：“可瞧你刚才为他说话的架势，分明是喜欢他的。我原以为你们苗人女子最是豪爽直率，却怎的如此别扭，连喜欢人家都不敢承认？”
气呼呼瞪他一眼，熊传香别过脸去，道：“我只是有一点，一点点......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
韩若壁嗟叹一声，道：“很小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对流星许下愿望，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于是，一到晚上，我就盯着满天星斗，盼着流星出现。可每当有流星划过天空时，我却总是来不及许愿。”
熊传香很感兴趣，道：“流星飞得多快啊，小孩子想得慢，嘴又笨，当然来不及。”
韩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等我长大以后，来得及许愿时，却已经不会再对着流星许愿了。这就好像你遇见了可能喜欢的人，还来不及喜欢，就已经没法子去喜欢了。”
良久，熊传香揉了揉脑袋，道：“不管有没有喜欢过，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暗里，她想：眼下，我身处大旱中心，连有没有命活下去都不知道，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转而，她又想，既然这里是大旱中心，那么广南府应该不会旱得太厉害。至此，她又为自己的家乡生出了一丝庆幸之情。
韩若壁站起身，正要告辞离开，熊传香却叫住他道：“你不是和黄芩一起的吗？可听你说的，似乎也没能与他并肩作战，一同杀贼啊。难道也是因为被宁王吓倒了？”
韩若壁连‘呸’数声，傲气十足道：“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若是活不痛快，一日也嫌太多！我手中‘横山’专斩权贵豪强，朱家的龙子龙孙还吓不倒我韩若壁！”
他可是连宁王的宝船都劫下的人，何曾被吓倒过？不过那件事却是不便说与熊传香知道的。
黄芩在门口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等得黑了脸，终于大声嚷道：“怎的这许多废话？你走是不走？不走，我一人走了。”
韩若壁忙不迭连应数声，出得屋来笑道：“我替你在小姑娘面前表表功，这也不好？”
黄芩冷着脸道：“找机会和人家套近乎是真吧。”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黄捕头，莫以小人心度君子腹。这小姑娘行事与众不同，堪称万中无一，我对她好奇，所以想探探她的心思，多聊了几句而已。得，宰相肚里能撑船，君子腹内好跑马，我不与你计较。咱们走吧。”
随后，二人奔至村口，从马车上取了两只水袋和少许干粮带在身边，转眼间，齐齐施展开轻功，风吹青烟般往猫头山急掠而去。
酉时将尽，二人来到猫头山上。重云暗日下，枯木寂寂，荒丘凄凄。黄、韩二人此来并非如对熊传香所言的，是为明日进山找一条好路，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一些‘那东西’的蛛丝马迹。至于到了明日再找什么借口应付熊传香，不让她跟来，二人还未及多想。
一路上，韩若壁几次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中的积云，连声说奇哉怪哉。黄芩开口问他到底奇怪在哪里，他却以没有想明白还要多想想为由，不肯多言。
迂回曲折地行至半山腰时，黄芩道：“这么找不是个法子，我们还是直接上到最高处，从那里往四下瞧看，相信可以瞧得更多，也瞧得更清楚，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
韩若壁却忽然又停下脚步。
黄芩回顾道：“怎么不走了？”
韩若壁面无表情道：“我知道这妖物是什么了。”
黄芩急忙赶回几步，语气迫切道：“什么妖物？”
韩若壁面色冷凝，语气沉重道：“并非人世间的东西，绝非人力所能匹敌。理智告诉我，如果我还没有发疯的话，应该立刻调头离开。” 话音越往后越有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在如此杳无人烟的山上听来格外渗人。
黄芩半信半疑道：“真有如此厉害？”
韩若壁少有这般严肃，道：“到底有多厉害我说不清，但如果真是它，以我所了解的你和我自己加起来，恐怕都难奈它何。因为它本就是杀不死的。”
黄芩心头一震，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到底是什么妖物？！”
望着头顶的云层，韩若壁的神情阴沉似龙雨前的黑云，眼光冷峭如初春的残雪，道：“旱魃。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旱魃？”黄芩惊道：“我也听人说起过，旱魃是死尸变的鬼，能被火烧死。怎的你却说它是杀不死的？”
韩若壁‘哼’了声，道：“你是不是还听说，死尸变成的旱魃会在夜里跑出来到处挑水，埋它的坟头光秃秃的，不长草，光渗水，只要在白天把它挖出来烧掉，老天爷就会下雨，解除它所引起的大旱？”
黄芩木然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也听说过。”
韩若壁斜睨他一眼，道：“此种道听途说，不可当真。要是真这么容易就能解决掉它，哪里还有什么大旱能让天下颗粒无收，饿殍满地？”顿了顿，他又警告道：“旱魃是外界至烈至阳的妖魔，神力无边，可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你可别打杀死旱魃的主意，否则只能是自寻死路。”
沉默了半晌，黄芩道：“照你这么说，是无论如何也消灭不了旱魃了？”
韩若壁一眯眼，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要消灭的本就不是旱魃，而是大旱。所以，不需要消灭旱魃，只需要使它离开人间，届时大旱即可消除。”
黄芩不解道：“离开人间，它会去向哪里？”
韩若壁‘切’了声，道：“它该去向哪里便去向哪里，我又不是旱魃，如何知道。”
黄芩追问道：“那要如何才能使它离开人间？”
韩若壁冷笑一声，道：“如果它是自己来的，那么除非它自己想回去，否则很难有法子让它离开。”话到此处，他故意压低了嗓声，颇为神秘道：“但是，如果是有人想法子把它召来的，就不一样了。”
听出他话里别有深意，黄芩道：“你的意思是，这一次苗疆的大旱，是有人把旱魃召出来了？”
韩若壁思前想后，几番琢磨了一阵，才道：“不错。先前我一直弄不明白，如果雪蛤蛊的感应没错，旱魃就应该在这座猫头山里，可那样一来，这里也应该是大旱的中心，是旱得最厉害的地方。”他一指不远处枯黄的翅子树，又道：“但这里显然不如周边其他各处旱得厉害。可见旱魃的威力在这里受到了限制。”
黄芩道：“仅仅因为这一点，你就认为是有人召出了旱魃？”
韩若壁徐徐摇头道：“不仅仅因为这一点，还因为‘月华珠’和谢古大法师。”
听他此言，黄芩心中一动，也产生了一些联想，狐疑不定道：“你的意思是，谢古大法师召出了旱魃？”
韩若壁接着道：“也炼制成了‘月华珠’。‘月华珠’里蕴含月华阴气，是人间至阴至寒的宝物。我想，正因有它在此，这里才没有别处旱得那般厉害。”
思索了好一阵，黄芩道：“这个谢古为何要召出旱魃祸害苗疆？又为何要炼制‘月华珠’？”
“这世上怪人多得是，”韩若壁咋了一下嘴，道：“他为何要召出旱魃，我也不清楚。不过，阳极欲阴，阴极欲阳，也许炼制‘月华珠’对召出旱魃有甚卑益也未可知。又或者，以谢古的法力，还没有办法真正控制旱魃，所以需要借助‘月华珠’的神力，一边抑制，一边控制。”
好像对自己的这个思路很满意，韩若壁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对，他炼制‘月华珠’一定是为了控制旱魃。招魂驱鬼的法师，无论法术多么高明，能够操纵的最强有力的魔物也只能是‘飞天夜叉’，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够操纵旱魃的。就连法力强如佛母唐赛儿，也只能驱动三十二只‘飞天夜叉’而已。到如今，至阴的‘月华珠’，至阳的旱魃，诡异的苗疆大旱，奄奄待毙的雪蛤蛊，一连串怪事层出不穷，令我无法相信这仅仅只是巧合。”
忽然，黄芩舒了口气。
韩若壁见了，讶异道：“我瞧你怎的好像反而轻松了一些？”
黄芩一面迈开大步，往山峰的最高处去，一边道：“旱魃是魔，形迹难寻，谢古是人，踪迹可觅。法师不是神仙，总得吃食喝水，找地方过夜，所以只要谢古在这座山里，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我们只要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旱魃。”
韩若壁快速跟上他的步伐，口中却连连唉叹道：“似你这等说走就走，说做就做，完全不顾后果之人，真不知道我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才跟着你一起来送死。”
黄芩听在耳中，只当没听见。二人加快速度，往山顶去了。
夜幕降临，星光和月影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住，丝毫瞧不见踪影，漫天的旱云却变得亮堂堂的，火红火红的，照亮了整座山峰。站在猫头山的山顶上，黄、韩二人背对背，各踞一方，向四下里眺望了许久，都没能瞧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韩若壁失望道：“这山上的山洞颇多，我们一路上已瞧见了不少，若是谢古铁了心躲在某个山洞里不出来，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却要到哪里寻他去？”
黄芩没有回答，依旧转动目光，专注地望向自己负责的这面。
等了一会儿，韩若壁有些不耐道：“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黄芩这才分神道：“谢古是苗疆的法师，又不是野人，在山里不可能茹毛饮血，必定有生火的时候。山洞里不通风，躲在里面做什么都成，就是没法生火，否则，不被熏个昏头胀脑，七荤八素才怪。不过，周围旱成如此光景，谢古应该不会想到有人胆敢来寻他的晦气，因而行事不至于特别小心。如此，我们只要仔细些，耐下性子，总能发现他的踪迹的。”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韩若壁心道：难为你知道得如此详细，看来定是有过切身体会了。接下来，二人运足目力，四下里的苦苦搜寻。
忽然，黄芩一指左前方的半山腰处，急促道：“你瞧，那是什么？”
韩若壁转身来看，只见隐隐约约的，一道炊烟似的青烟寥寥升起。他面色沉凝道：“看来，谢古就在那附近！”
转眼，黄芩就想往那方向上去。韩若壁一臂拦住他，道：“别！夜里正是妖魔逞凶之际，各种妖术的威力也会大上好几倍，我们还是计划一番，等明日天亮后再摸过去为好。”
听他说的有理，黄芩转顾周围的一片荒凉，叹了口气，道：“也罢，只是今夜却有些难熬了。”
几步贴近他身前，韩若壁定睛凝望向他，仿佛第一次瞧见般认真。
迟疑了一刻，黄芩道：“你怎么了？”
韩若壁诚心正意道：“真的决定要去？你可能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旱魃的威力......”
不待他说完，黄芩已打断他的话，简短道：“要去。”
说这两个字时，他平静如水。
坚定不移才会如此平静。
韩若壁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光晕，一句一顿道：“如此，明日，我们可能都会死，今夜，我不想虚度。所以......”
已然心意相通，黄芩目光灼灼直视着韩若壁的眼睛，问道：“所以，这是你明日出手助我的条件？”
四目相对，韩若壁没有任何畏缩，清楚地回答道：“不存在条件。我只是希望明日出手时，心里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
他瞧着黄芩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似是对这件事心怀坦荡，光明磊落。
对黄芩的这份感情，韩若壁一直在投入，并且越投入越多，却又不由自主地把握着投入的尺度，不知该不该完全投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越来越觉得，这份感情于他而言过于沉重，也过于执着，因此潜意识里，他会担心如果全心投入，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但丧失原有的控制力，甚至还会丧失掉自我，也因此某些时刻，他情不自禁地对这份感情萌生怀疑。但眼下，生死一役即在面前，也许过了明天，他和黄芩就都不存在了，忽然间，他觉得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怀疑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这种怀疑却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仿佛因为存在了许久，形成了惯性一般一动不动。可是，在这一刻，对于这份感情，韩若壁已是全心全意，九死不悔，不想再有任何怀疑，因此他需要一种触动来消除它。这种触动只能是他和黄芩之间的一场如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般狂纵肆野的肉体纠缠。
黄芩的眸子变得很深，深不见底。这双眸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饱含深情过。迈前一步，一把将韩若壁脑袋摁上自己的肩膀，黄芩道：“和你相识的这一场，值得我记一辈子。就像你说的，明日，我们可能都会死。我也不希望，这场相识不曾在你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迹。所以......”
听到这里，韩若壁一阵急喜，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鸣雷一般，道：“所以？”
黄芩放开他，笑了笑，大明大白道：“所以，无论你明日助不助我，今夜，我也都不想虚度。”
韩若壁笑出声来，道：“走！回去村子，找间空屋吧，我势必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印迹。”
黄芩邪性一笑，仰首望了望头顶彤云密布的天空，又转头瞧了瞧四周荒芜贫瘠的旷野，挑衅般道：“这里不是更好？不会有人打扰。”
二人眼神交汇间情性融合，不需再多言语，一起向不远处的一片枯黄的翅子树林奔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