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苍城位于西武林东侧,南靠大川,北临澜江,扼守关中要道,西面高岗丘陵起伏,道路纵横交错,最终汇于西苍,东面雄关漫道,直临关中。二十多年前大量人口躲避战乱而东迁南下,外郭因战火侵蚀败毁奔崩。
是以内城多为百姓民宅,中心是军镇府衙,并建有高墙,东西大街各自延至城门,街道上下共计三十六坊,七十二巷,南北对称,人口集中。外城城郭多有乡镇村落,兼有一些小门小派建立于此,虽不如内城繁华,也由于商路往来不断,多年来已逐渐恢复战前风貌。
外郭一间酒楼内,一群商客和江湖中人议论纷纷,前几日西苍城的雁栖门似乎上演了一场门派内斗,最终老掌门的孤子突然回返,方才平息争端,经此一乱,恐怕雁栖门实力也是一落千丈。
一名关中商客冷嘲热讽,他口音奇特,想来是多年辗转异地经商之故,“听说那小掌门不会武功,年纪又小,常年游居在外,又怎能处理得了门内繁琐事务。”
“让人称奇的是,这个小子居然能活着回西苍。”一个塞外糙脸汉子说道,众人皆纷纷点头。江湖上人人皆知裴横江三位入室弟子个个都非常人,无论他们谁人承继掌门之位,都不惊讶,谁知半路杀出个独生子来,令人称奇。众人见惯了江湖上的兄弟阋墙,尔虞我诈,以此度之,这三人应当会暗排高手拦路截杀。
但这话只能暗自揣度,当然不能明言,现今雁栖门已经传出消息,新掌门继位之后,并无其他风波。
“定是手段不够狠辣,才让他逃出生天。”店内的伙计也掺和进来。
“也许是走漏了风声。”有人补充。
众人你言我语,不多时又聊起近日西武林其他趣事起来... ...
韩轲坐在店门一侧,他好似并没有听到众人的谈话,饮尽杯中酒后,又包好了几壶酒,便快步离去了。
多日前,当韩轲等人赶回西苍城后,老谷将几人安置妥当后,便带着灰袍少年匆匆离去。农闻雨受伤颇重,连夜被送至城内的药坊养伤,城中不少药铺都与千金门往来甚密。韩轲本是西苍人,只停留了一夜,第二日便回了家中。
他在家养息两日,便能下床,父亲重病未醒,直到今日方才清醒,韩轲素知父亲心思,打了几壶好酒,便要赶回家里。
天色未黑,街道两旁炊烟升起,韩轲走得更急了。
待行至街道尽头,眼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靠在墙边,带着斗笠,韩轲正疑惑间,那人取下帽笠,正是孙观。
韩轲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伤势未愈,他能找到此处,定是老谷告知,一行人虽共历生死,但规矩就是规矩,彼此间并不打听门派身家,直到最后他连老谷和小个子是何门何派都还不知。
而老谷知晓韩轲家住何处,自然是因为自己如有不测,也好告知家中亲人。
“这是老谷给的。”孙观丢出一袋银子。
“哦?”韩轲伸手接住,掂量掂量。
“你别误会,这不是衮老八的例钱,只当是老谷额外的...额外的赏银吧。”从孙观表情语气来看,他对老谷的赏钱似乎不甚满意。
无论是押镖、走货还是看院护送,都由掮客衮老八按单付账,雇主和佣兵之间自然是不能互通账款,不然可坏了大规矩。韩轲算算日子,衮老八的佣金恐怕还有几日才能送到。
“辛苦了,孙兄如果别无他事,请进门......”韩轲诚心邀请,怎料话未说完,孙观便出言打断。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叨扰了。”孙观抱了抱拳,微微笑道。
谁知没走几步,孙观又转过头来,似乎有话要说。
韩轲当然没忘记孙观的趣好,抢先答道,“进内城后转东,走上半柱香,就能看见西苍最好的青楼,孙兄切记一定备足银两。”
孙观不免笑出声来,没曾想韩轲还清楚记得自己在护送路上少有的几次抱怨。
他向来忌惮心思极重的人,就像他的剑法一样,用最直接最有效往往也最简单的方式杀人。
尽管他清楚韩轲并非阴险狡诈之徒,那夜重伤之时,仍惦记农闻雨的性命,可见其心怀热忱,但多年来见闻识人的经验一再告诫他要离韩轲这样的人远一点,这处宅子虽然看上去有些落败萧条,可宽墙耸立,绿瓦覆顶,无不昭示着它从前的辉煌,再观韩轲的谈吐气质,也绝非普通的赏金佣兵,江湖散人。
孙观再次抱拳,道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去了。
韩轲心里是很想结识孙观这样的人的,但是他明白,孙观的剑很贵,而这种人的情谊更贵。
如果是十多年前,韩轲可以“买”到不少孙观这样的人,那时候朝夕门还是西苍小有名气的门派,而他从小都认为自己可以接替父亲,继续将其发扬光大,甚至可以成为西武林第一流的大派,比肩孤风、澜江。
这时,韩府对门的茶寮里穿出一伙人,几个壮汉露出线条分明的臂膀,个个脸上凶光满露,跟在一个衣着光鲜的驼背老头身后。
他们不知等了多久,跟韩轲显然认识,同样也将孙观丢过去的钱袋看得一清二楚。
未等他们开口,韩轲已将银子抛了过去,一名汉子接下后直接揣入怀中,他根本没数,因为这点钱显然不够。
韩轲当然清楚,家中的债务,堆积如山,若非碍于朝夕门留下的余威,要债之人绝不会客客气气的蹲在门口。
那名驼背老头乐呵呵地笑了几句,不知是他本来如此,还是刻意笑得这般虚假,嘴角边那干瘪的皮肤像硬生生被斧子砍开似的,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黑洞。
“韩公子,咱们听说你已经回来几日了,这趟出门难道就赚了这些银子?”老头的嗓音比笑容更令人作呕。
“这个月,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韩轲将目光停在对方塌陷的鼻梁处,“下个月中,债务一并还清。”
老头闻言一喜,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游手好闲,败光家业的富家公子,他的话从来没有食言。
“既如此,小的们先走了,替我向韩老爷问好。”说罢他佝偻的背影似乎变直了几分,带着手下们潇洒离去。
韩轲推开屋门,院落很大,但已然破败陈旧,小径青苔遍布,乱石沉默地仰着脖子,向着天空发出无声悲鸣咆哮,院中池塘早已干涸,里面杂乱不堪,像烧焦的锅底,几颗老树久未打理,枝丫杂乱,挡住了坐南朝北的采光,使得整个宅子显得更加阴暗死寂。
仆人老方拎着一件细软包袱迎了过来,递于韩轲,轻声说了一句,“来人姓白。”而后一声不吭地转进灶房。
是银子,韩轲尚未打开,便听到里面碰撞的声响。虽不多,也称不上雪中送炭,反而有些像抱薪救火,韩轲猜到是何人所为,这么多年来,还有人记得自己,记得父亲。这人没有进院子,也没有特意等在家中见上自己一面,是为了维护,维护韩轲早已不复存在的自尊。
韩轲快步穿过庭院,进了里屋,推开父亲的房门... ...
江湖上门派凋零大多并不是被毁门灭派,而是如同朝夕门一样慢慢沉寂,直到被人遗忘。
权谋博弈,尔虞我诈,兴衰更替,一旦判断错误,下场便是如此。
秋深芙蓉阁,策马唤朝夕。
澜江的游船、西街的长巷、簇拥的人群... ...
韩轲每当看见父亲憔悴的面容,都难免想起过去的光景。
韩常思似乎闻到了酒味,双眼微微睁开,韩轲搀扶着父亲靠在床头。
“事情办得如何?”韩常思问道。
“我跟凉州的富商谈定妥当,下月就会来核对田宅。”韩轲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喜怒。
韩常思点点头,下了床。
“我叫老方烧了几道下酒菜,您吃完后赶紧歇息。”韩轲将父亲扶至正厅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
“我劳累了一辈子,应付那些大人物,尽力照顾家人,已没什么遗憾。”韩常思眯着眼,思绪陷入回忆当中。
韩轲当然清楚,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支撑他活着的,也许只有记忆了,但自己呢?家业衰败,前路暗淡,等他到了父亲这个年纪,回想过往,又有什么成就,什么过往?
“当一个人内心的价值和身份并不相符的时候,往往活得很是痛苦。”韩常思看着身旁沉思的儿子,“你一直在等我说那番话,但这话在你心里已经存在,无论我如何说,也改变不了你。”
“是。”韩轲答得坚定,内心却不认同,尽管朝夕门分崩离析,诸多弟子分投多处,四散离去,父亲的却并没有怨恨。而这份怨恨,或者不甘埋已经在了韩轲心里。不管他如何询问,父亲仍是不肯告知当初朝夕门遇上了何种大事,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是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有人死,有人逃,甚至跟父亲有过命交情的叔父们一时间也敬而远之,不再来往。
但他最希望听的,是父亲的一句话,无论是父亲要求自己复兴朝夕,或者另起炉灶,亦或是叫自己抛下一切,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娶妻生子,他甚至也可以放下所有念头,再不动半分心思。.
什么都好,可父亲从未半点嘱托,半分要求。他总是冷眼旁观,却又洞若观火。
韩常思身子晃动,又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念叨着一个人,韩轲听得真切,愁绪也飘向远方。
“小妹啊,你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