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铁与血彼此非常熟悉了,所以他需要这柄鞘,因为没了它,就不得不面对赤裸裸的自己。
......
裂谷连江擎天岩,一线之间天闭眼。
天色刚明,晓光挤过裂缝,才让昏暗的裂谷下层有了一丝光照。
乱石交错撕咬出的小道上,倒着数十具尸体,血腥味必会多日都难以散去。
韩轲在稍远处警戒,腰间佩刀,立得如同一杆枪。他年纪不大,但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很少有这个年纪的人有韩轲这样的气质,目光深邃坚定。这种生死交锋,吞风葬雨的日子,十年前的他,是无法想象的。
他的桀骜,他的自尊,他的憧憬似乎都随着朝夕门的衰败而揉碎在了泥泞中,如同这令人压抑窒息的裂谷。
韩轲抬头看去,裂谷上方尚有一痕空隙,而自己的内心里可还有这么一道未闭合的“光亮”,能够唤回从前的期盼与孟浪?
或者说,这种生活,可以很好的逃避,责任与不甘,究竟谁更沉重。
他看着手里紧握的刀鞘,整个江湖仿佛都藏在鞘中,它时刻提醒着自己,藏与露,显与隐,最终的结果,无非皆是鞘中伤人的利刃,那么这岂非虚伪至极?
又或许这柄鞘还有更深的意味,但恐怕要等韩轲走到路的尽头,方知是否道不虚行。
韩轲时常自嘲自己的这种忧虑,因为大多人都还在为生存而挣扎,不管你多么灿烂耀眼,不过是一道白日焰火,自己跟大多数人一样,承受着江湖生存的负担。
他回过头去,看着还能呼吸的同伴,好奇他们此刻在想什么。
老谷靠着一颗褐色老树,他觉得自己跟这棵树一样幸运,都还拥有自己的生命,只是无法跟它一样活的那么笔直。树梢上聚满了乌鸦,眼中燃着怒火,它们在等待活人的离去,以便攫取尸体上的腐肉。
溪流并不湍急,一名身材瘦削如尖刀的男子正在洗刷自己的剑,孙观十分爱惜他的剑,不管衣服有多么褴褛不堪,他都毫不在意,而如果没有了这把剑,他便觉得自己跟赤裸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小个子陪在灰袍少年的身边,少年眼里更多的是迷惘,看着小个子还在不住颤抖的手,少年甚至有些欣喜,至少有一个人在如此厮杀后还在后怕。但当他看清小个子扭曲的笑容,他就后悔了。
那是一种极力控制自己内心亢奋的表情,原想安慰小个子的少年此时倒想有人安慰安慰自己。
农闻雨陪在受伤同伴的身边,他已经把随身带的所有药草敷在了同伴的伤口上,刺鼻的药味和浓厚的血腥气织裹在一起,反而让自己更加清醒,他自小对气味便十分敏感,他清楚这种程度的血腥味意味着死亡。
老谷看了看周遭还能站着的五个人,最后目光落在了灰袍少年身上。
除了老谷和小个子是本家以外,其余几人都是凉州名气最大的掮客衮老八介绍的护卫。老谷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会请衮老八喝最好的西凤酒,去最好的妓院,他清楚老八已经把凉州最好的江湖佣兵介绍给了他。
而尽管如此,他们也已折了四个人。
灰袍少年的身份老谷只知一二,但对老谷来说这已经足够危险,幕后筹划者付重金让老谷护送少年去西苍城,其中牵扯到西武林一个颇有势力的门派,老谷不敢怠慢。
至于其他人常年行走江湖,更是深知其中的利害,就算老谷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想知道护送的对象是谁。
从凉州到西苍城,他们已经走了半月,避过了所有可能的冲突与伏击,连老谷都难免松懈了一分,但裂谷的伏击让他更加确信在江湖中不能怀有“侥幸”两个字。
孙观已经坐在了老谷身近的石头上,他在想女人,如此激烈的厮杀后,能立马跟一个女人睡一觉才算圆满。
“女人让杀戮变得更有意义。”孙观时常这样想。
老谷明白如果不是孙观,和他的剑,用最快的时间干掉了对方四个硬茬子,恐怕这时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忧虑下一次危机何时到来。
而韩轲的忧虑来得很快,谷底狭长小路,崎岖难行,入谷前他们已弃了马匹,出谷后势必要去谷口驿站重新买马,他很清楚如果有第二波伏击,就会在驿站附近。
尽管他料定老谷一定会想到这些,但这种习惯性忧虑已经陪伴了他多年,使他老得比同岁的人更快,也同样让他多次从危机中全身而退。
他的心有些焦急,韩轲需要快点回到西苍城,临走前父亲的病情已然很重... ...他不愿再去想这些,今天的他已经过于多愁善感,眼下唯有挥散心中的琐碎,等着老谷下一步吩咐。
农闻雨身旁受伤的同伴气息渐渐消逝,胸腹的抖动归于平静,他站起了身,冲着老谷摇了摇头。老谷也没有抱太大希望,露出了遗憾的神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发自内心,还是敷衍对付。
他们之间通常不会互通姓名出身和师承,甚至有些名门大派的外门弟子也会来挣这些卖命钱,但更多的是一些江湖散人,不管是谁,都要明白一个道理:结交朋友就会付出信任。
而信任是江湖人最承担不起的奢侈。
靳八刀并不信任任何人,虽然他叫八刀,但他只有一把刀,而这把刀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如果只是靠不停的拔刀,大部分人在江湖都活不过三年,靳八刀深知这个道理。
裂谷的人马并没有传回消息,对他来说这是坏消息,这意味着他又死掉了不少弟兄。
而他的手下却认为这是好消息,这意味着分赏银的人少了许多。
裂谷险路极其隐蔽,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鲜为知晓,他在附近大道小路布了多处哨马,都没半点消息,等他想到对方可能从裂谷小道偷过时,立即收拢人马赶往,又唯恐有变,自己领了剩余人马守在此处。
纵横西苍多年,他料到对方出谷后,必定会去谷口驿站,虽然偏僻,但驿站毕竟是澜江派的管辖,不到万不得已,靳八刀不会在驿站动手,以免招惹后续的麻烦。
他站起了身,周边手下穿着服饰各有不同,随着靳八刀起身,众人目光都聚拢而来,靳八刀挥了挥手,二十多道身影齐刷刷上了马。
在一片密林中,老谷等人都静待着夜晚到来。
出谷后,他们已经奔波半日,这片密林并不大,他们整顿片刻,就要借着夜色继续赶路,对方既然能在裂谷小道伏击,找到这片密林也非难事。
韩轲咀嚼着干粮,他饭量很小,如果吃得太饱,往往会使人松懈和疲惫,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天空,手里紧紧地握住刀柄。
他知道西北大道广袤,人马行进间通常会发响箭鸣镝为号,韩轲曾遇到过一伙响马,模仿鹰隼鸣叫来通报位置,交替递进,有序出击。
他目力所及,一旦发现风吹草动,就能最快时间做出反应。
劲风穿林而过,发出的声响像一名西北汉子用毛糙的脸使劲摩擦着粗粝的树皮,韩轲已经受够了西北的烈风,它似乎会穿透自己坚韧的身躯,好像这副皮囊不再属于自己,他想起小妹,和她抱怨西北风沙时的神情。
随着日暮西沉,众人已经上了路,他们沿着密林而行,路线虽远,他们没有马匹,一旦没了屏障,在开阔地带面对西北彪悍的快马,绝非明智之举。
老谷一行人顺着风势,越走越急,灰袍少年勉力跟上,脸色已渐苍白,但他隐忍不发,始终跟在老谷身后。
风向变了,农闻雨的神色也跟着变了,他嗅到了迎风中裹挟的气味,与密林中较为湿润的气息有着细微的差别,既有风沙尘土的干燥,还有马匹饲料的味道。
“前面有人!”农闻雨惊觉道。
众人心知农闻雨定然是发现蹊跷,都不敢大意。
小个子袖口的暗器已经被攥在手里,他暗叫不好,林中的遮挡太多,在这里动手自己恐怕施展不便。
农闻雨和老谷守在灰袍少年身边,孙观则面露决绝,快步向前冲去。
韩轲从斜刺跟随,跟孙观保持了一定距离,两人向前奔出数十步,老谷四人在后紧跟而上。
这是出发前众人计划好的方案。
他们要依托孙观这一个强点,不能给对方合围的时间,抢先出击突围。
灰袍少年紧紧跟在老谷的身后,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前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人头攒动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肉沫子是靳八刀手下得力的头目,如果不是多年来刀口舔血的历练,右手恐怕已经被削断。
孙观一剑已过,后招再发,肉沫子身边两人已有了动作,一人挺刀来助,一人发出了响号,他们面对对手骤然出击,虽然惊讶,但并不慌乱。随着尖利的哨音,周遭已然有多处火把亮起。
肉沫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捂住伤口,不住地大喊大叫,以前都是他把别人剁成沫子,今天恐怕自己要尝尝这个滋味了。
眼见身前两人眨眼间就被刺倒一人,肉沫子看得真切,那人右眼冒出一个大洞,已然没了气。
孙观攻势不止,他将剑一送,击落另一人长剑,突感头顶一凉,他俯身低腰,一道冷光自头顶闪过。
赛马飞的刀跟他的名字一样,很快,很急,他抢先赶到,突发死手,未曾想被孙观躲过,他的第二刀更快,却已然发不出第三刀。
他眼前出现了另一把刀。
韩轲的刀。
兔起鹘落间,伏击人马纷纷赶来,农闻雨和老谷已经跟人交上了手,几个在战圈外的汉子点亮火把,黑暗密林中,尽管己方有人数优势,一拥而上势必徒增误伤。
另有几名好手分向两路合围,打算将老谷一行人退路断绝。
小个子连打连发,左右开弓,他射住两边,避免形成合围之势,但如他所料,对方借助树干掩护,小个子暗器虽准,但大多被挡掉,眼看老谷等人就要被团团围住。
韩轲、孙观与赛马飞并几位好手战在一起,他们突围的方向聚集了更多好手,使月牙铲、熟铁棍、斩马刀等长兵器的大汉站在外围,守住出路。
老谷四人已经赶到,孙观已然明白后路已断,如果再不突围,恐怕生机全无。
他荡开赛马飞的长刀,借着火光踢起地上的一柄长剑,飞剑如同一道白虹,刺穿了还在地上喊叫的肉沫子的胸膛。
肉沫子脸上再没了血色。
几名大汉怒斥一声,合攻孙观而来。
老谷瞅准时机,双掌开山之势,韩轲和农闻雨左右挡护,将灰袍少年围在中间。
小个子将暗器尽数向前方打去,那些使长兵器的汉子遮拦不及,只能纷纷借树躲避。
他们以孙观为后,突杀出去。
众凶徒紧跟而上,赛马飞弃了孙观,领着数人快步追赶,韩轲和农闻雨一边回身迎战,一边掩护老谷三人逃离。
老谷领着灰袍少年发足急奔,借着身后追赶的火光,他隐约看到一道魁梧黑影在不远处跟自己并排而跑,已然愈逼愈近,老谷内息一动,原想再发力疾行,又恐灰袍少年脚力不及摔倒。
难以决断间,小个子从后赶到,他身形灵活,双掌击出,黑影身形一晃,已跟老谷落下距离。
黑影便是靳八刀,他被小个子出手一阻,便舍了老谷,抽刀回身,靳八刀身后又有两人从西侧赶来接应,靳八刀示意二人接着追赶,随后目光一凛,长刀出手,直奔小个子。
小个子决意跟靳八刀立分高下,他身形一闪,三枚钉箭已然打出,三枚暗器分打不同方位,且劲力各异,小个子脸上又闪过那种嗜杀亢奋的神色。
这最为关键的第四发暗器,是小个子平生得意的一招,发出的劲力远强于前招,当对手专注躲闪三枚钉箭时,必料想不到这发暗器竟会后发先至。
小个子翻了个跟斗,气息运转至极限,他将手伸进怀中,心里一惊!
“没,没了?”小个子不觉哑然,怀里空无一物,暗器竟然打光了。
他想到了师傅,练功时师傅总是一声不吭,泡着茶,唱着曲儿,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小个子脸上扭曲的笑容变得坦然,而同时,靳八刀已然跃至身前,将小个子拦腰砍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