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古韵非消鬯尤温,今夕开悟陨寒鏦
回目注:鬯chàng,古代祭祀用的酒,鏦cōng,古代一种小矛。
萧虺闻言甚惊:“此时万不可与老师见面,我不妨躲一躲!”
“这贼人竟还敢来!若非他从中作梗,我爹怎会被人害死!” 萧琤大怒,提起哭丧棒便欲搏命,恰此时,一双大手握住那根竹杖,叹息道:“侄儿,礼数失不得,且随我一道前去。”
“万万不敢劳动恒勤兄,弟今特为恒一兄送行而来。”
话音刚落,夏王、夫人、正德等众已至萧府院中。萧家众仆役望见夏王随从不过三数人,又尽皆素服,无不大感恩宠,急忙随主人一道迎接。萧卿之却面无喜怒,不卑不亢,拉住侄儿倒身下拜,萧琤百般不愿,只得从命。
夏王面显愧色,急忙扶起众人,叹道:“恒一兄遭逢此难,乃我之过,众位不必多礼,且让吾送兄最后一程。”
萧虺眼见众人哀痛,便欲转身离去,夫人眼力甚好,轻轻拉扯其衣袖,夏王回首,面色盛怒:“萧虺,汝背主弑师,竟还有脸回来。”
“拜见大王,草民虽见利忘义,贪财好色,却也知尊卑有别,主仆有分,背主之愆,万不敢为;萧虺亦知师德巍巍,父恩浩荡,弑师之名,亦不敢担,还请大王收回前言。”
“九锡门逆贼,竟敢顶撞本王,汝不怕当场身首异处!”夏王暴怒,鬼神轰鸣,萧虺眼中含泪,任凭剑气如潮,呼啸往来,跪在地上竟半步不退!夏王怀中至宝紫气激发,与萧虺周身气息交相呼应!夏王越发惊骇:“此贼功力登峰造极,直追元俌奸贼,怕是已然胜过明德兄。”
剑气滭浡、澎湃如潮,常人怎能抵挡!萧母头昏脑胀,夫人、正德急忙上前。
“元曦兄,此时动手太失礼数,况以萧虺当下武功,便我们三人合力怕也杀不了他!”
“师哥!萧虺此时其心跳极乱,似对你崇敬有之,怨责有之,而周身正气难敌,言行蹊跷非常,不如静观其变!”
夏王闻听两人传音,亦觉方才甚是不妥,连忙转头,躬身歉然道:“恒勤兄,嫂夫人,本王失态,还请见谅。”
萧母面色慢慢红润,强笑道:“大王亲来,乃是至幸。”
萧卿之转头使个眼色:“萧虺,速速退下。”
“大王仁厚,小人方才冒犯!” 萧虺叩首,起身又对萧卿之、萧母等众人一礼,急忙离去。
夏王神色木然,抚摸那神物,心底越加疑惑:“此贼出言正气凛然,心智之坚,如泰山之镇石、大河之砥柱,险诈之人,万不可为。难道当真……”
“师哥,我等前来吊祭御史大人,此事容后在想。”夫人传音。夏王颔首叹息。
众人行至灵堂,远远望见棺木、灵位,夏王哀痛:“恒一兄当世鸿儒,往昔皓首穷经,雄音犹在,不意今日竟阴阳相隔。”
众人闻言,尽皆落泪,萧母本已克制半响,此刻又生哀痛之心,泪如雨下,夫人上前安慰:“还请节哀。”
萧琤神色冷峻,不言不语,只闭目跪在父亲棺木右首。
夏王从怀中取出一卷,长叹一声,
“自元和始,四民戮志,五胡凌掠,至使翰文遗丧,经典俱失。后天授时,玄昭御兵河东,屡见饥馑,北朝士骨凋零殆尽,疫疾横行,幽冀皆臭而民不果腹,道统随尽绝矣!数岁前九州稍定,万国既封,孤寡得恤,各州虽建庠序一二,然五服之民未蒙圣人之祜泽,四方之士失殷周之余风,巨狄奸宄,难堪教赎,蚕妇村氓,泯然若化外之众。吾常思之,夙夜难眠。教化之始,兴于文字,健康神器所在,巨擘如林,纯儒为侣,众皆曰,‘江左萧氏敬之,其人卓尔不群’,甚奇之,永宁时终得一见,余方恨目瞽耳聋,竟不识天下才俊!恒一兄大才,若景曜璀璨、炎光冲举,为华夏文综之正溯!
兄亦欢娱,视弟为平生知己。前时之音,音犹在耳,今时来见,竟已横歿。追而伤之,酹此嘉醴:
(注,醴lǐ 甜酒)
始周桓之殆政兮,刨华夏之肝肠,
肆虎狼之纣虐兮,刬文宗以茫茫。
(注,刬,chǎn 同“铲”)
默天地之无情兮,悲文教之毁伤。
发麟麟之宏愿兮,何沕身以伏藏?
(注,沕,mì 隐没)
践往圣之礼乐兮,总殷周之玄光。
执唐虞之残简兮,纂百家之墨香。
发壁中之神迹兮,祜后世以诗囊。
(注,壁中,特指壁中书,汉代发现于孔子宅壁中藏书)
校奇古之异文兮,定本源之棼梁,
(注,奇古之异文,古汉语异体字,棼梁,阁楼的栋梁)
传秦汉之古篆兮,书文翰以腾骧,
创鸟书以传世兮,餍冬春之糟糠。
(注,餍,yàn 满足)
齐缪篆之荡荡兮,全六体之封疆,
(注,缪篆,六体书之一,用以摹刻印章,六体,指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
总文德于一身兮,胤亘古之汉裳。
(注,胤,yìn 后代,《说文》,子孫相承續也)
呜呼哀哉兮,遇事不祥!
忆旧岁之对坐兮,哀今夕之幽繫!
(注,繫xì,拘囚)
痛君之颠殒兮,昭狂悖而若癘!
(注,癘lì,《说文》,惡疾也)
摧同道之肝肠兮,丧文胆而铲蒂!
逝承启之忠良兮,远繁华而壤瘞!
(注,瘞yì埋葬,《说文》,幽薶mái也)
偃良师之解惑兮,悲八风而鹤唳!
灭侯绥之教化兮,祀要荒之民粝!
(注,粝,lì 粗糙的米,侯、绥、要、荒,《尚书·禹贡》,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大意是国都以外五百里叫做甸服,甸服以外五百里是侯服,侯服以外五百里是绥服,绥服以外五百里是要服,要服以外五百里是荒服。)
同天地之悠悠兮,弟谵言而呓呓!
(注,谵zhān 多说话,特指病中说胡话)
兄其尚飨!”
夏王读罢,灵堂中哭声大震,萧母悲痛欲绝,昏倒在地,萧卿之、萧懋之尽皆泣不成声。
“夏王早年并非如此残暴,彼时其与吾弟言谈甚是投机,想来此番吊祭,亦是真情流露。”萧懋之擦干眼角,泪水再度留下,萧卿之从旁递来汗巾。
“大哥,容颜何其憔悴!”
“二弟!”萧懋之抱住恒勤,悲声大哭。
萧琤悲痛欲绝,跪伏在地对棺椁不停叩首,忽而听闻众人大惊呼喊。
“陛下不可如此,折煞吾弟也!”
“陛下!”
萧琤抬头,方始见到夏王竟单膝跪倒在棺木之前,心中大起波澜。
夏王将幅书写了吊祭文之蜀锦恭敬盖在棺上后,方才起身,叹道:“我所敬者乃恒一兄承古之志,君臣尊卑有若云汉之一微尘,又何其渺矣!”
萧琤起身,忙以粗麻衣袖擦拭眼泪,显出一道道痕迹,便借机不时偷看之。而夏王双眸若浓云所蔽之曦轮,煌煌不在,满是晦暗。
“眼为心之窗棂,观其神绝非作伪之人,想来他对吾父之死,亦惭愧非常,我何不……”萧琤略微思索,心绪渐渐平复。
夏王走到灵前时,眼圈微红,热泪滚落,伸指领空一点,一道柔和真力直射萧琤母心脉,待她缓缓醒来,便即哭道:“大王,你要为我萧家做主啊!”
“嫂夫人……”夏王羞愧无地,正不知如何启齿时,灵堂之中狂风大起,棺前一道虚影怆然而立,叹息道:“敬之得一知己,足矣!”
萧琤、萧母、萧卿之、夏王元曦四人无不大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莫非……莫非老爷还阳了!” 萧琤母王氏大悲大喜,一时语无伦次。夏王缓缓道:“恒勤兄,可否……可否让吾再看恒一兄最后一眼?”
“这……”萧卿之甚是为难,萧懋之拉扯其兄,亦不住摇头,萧母、萧琤再度落泪,亦转头看向家主,眼中万分期许,欲再见至亲一面。
众人正犯难时,棺内彭的一声轻响,众人皆吓了一跳。夏王元曦、正德、萧卿之、萧玧缓缓上前,雪蓁则陪伴萧母在旁,四人对视一番,萧卿之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萧琤大喜,四人合力掀开棺盖,朝里看去,萧琤立时大惊失色,悲痛亦复欣慰:“爹……爹瞑目了!”
“老爷!”萧母抚棺大哭,众人不住劝慰。
萧敬之尸身眼角流出血泪,由赤转清,高抬之手臂软到,双眼缓缓闭合!
“三弟!你安心去吧!”萧卿之、萧懋之心中大感安慰,随后退一步,不愿再看!萧琤扑通一声跪倒:“大王,小子因丧父,悲痛过甚,方才失了礼数,还请大王恕罪!”
“侄儿,快起来!”夏王拉起萧琤,看到故人之子,面貌依稀相似,一时怅然,取过灵位旁那几册书,轻轻抚之,叹息道:“可惜恒一兄所著之《说文集注》尚有小半未能全功,不知谁人有此耆硕之力,能刊定此册。”
萧琤面色惨白,叹息尚未答话,谁知灵堂外一人大喝道:“大王,我叔父未竟事业便交给臣来完成吧!”
众人齐刷刷回头,萧玧早已走到堂前。
正德、夫人,俱各哑然失笑,夏王只是叹息,萧卿之笑着安慰:“侄儿宏愿广大,确是好事。”
夏王手中紧握《说文集注》,朝他轻轻招手。萧玧此时方才感到神色忐忑,面对夏王气息威压,浑身皆不自在:“方才我是怎了,竟胆大包天,会说出这种话来!”
“侄儿来!”夏王再度招手,萧玧硬着头皮上前:“大……大王。”
“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侄儿有志如此,想来已具其德!收好此物!”夏王伸出双手,眼神示意鼓励,萧玧万不敢与其对视,然心中升起一股绵绵大力,昂起头接过那几册书:“是!臣定不辱使命!”
夏王轻拍其肩,正在此时,萧琤上前,面色‘不虞’,拉住夏王衣袖,怨道:“此为我父之物,大王怎能随便予人。”
“这……”夏王元曦心绪不佳,却也觉此事太过草率,正待不知如何启齿,谁知萧琤‘眼中神色变换’,竟上前抢夺那几册书,夏王观其神恍然会意,伸手间轻飘飘从萧玧手中拿回一本,轻轻巧巧放在萧琤手心,而后‘抚之再三’,歉然笑道:“侄儿若也有此志,不妨你二人合力编纂,完成此书!”
萧玧长舒了一口气,甚觉悻悻,又感失落,用手紧紧攥着余下两册。萧琤昂首,‘神色倨傲’,凝目旴之!夏王不以为意,笑而对之。萧懋之、萧卿之快步上前,责备道:“琤儿,不得无礼。”
“此间事了,我也该离去了!”夏王叹息,‘笼袖背手’,缓缓走出灵堂。萧琤看在眼里,心中暗喜。
“恭送大王。” 萧懋之、萧卿之、萧琤母等众女眷纷纷送行,待出中庭之后,只余萧卿之跟随,正德回首,心知其有事,对元曦示以颜色,笑道:“大王,臣还有些私事,这便先行离去了!”
“师哥,我去移剌大王府中。”
“师妹……”
夏王挽留,谁知雪将军神色冷漠,早已快步离去。夏王叹息,心中越发苦涩。
萧卿之待众人走远,神色大变,眼中如有烈焰灼烧,愤恨至极。他从怀中取出一册户籍,附带无数地契,挥手递去,冷漠道:“臣说道做到!大王拿去便是!只求大王放过我萧家子侄后辈。卿之解甲归田,再不闻朝政!恕不远送!”
夏王似有心事,竟似充耳不闻,神色茫然立于庭院,萧卿之暴怒,身周黑气翻滚,将户籍地契全数掷到夏王胸前!
“十邪之气何时竟已散溢此间!我却浑然不觉!”夏王大惊,挥手间连忙收敛‘黑气’,待那黑气尽数吸纳,萧卿之方才慢慢清醒,便即莫名惊骇:“糟了,我怎做出如此糊涂事,若大王治我萧家欺君之罪,岂不灭族矣!”
元曦俯下腰身缓缓拾起满地黄白纸张,萧卿之看到他鬓角处白发,心中恻然,却又冷然:“他已富有江山,仍不知足,看来誓要诛灭我等八大族,为子孙后代扫清障碍。而今我萧家已然退无可退!”
“恒勤兄,我二人且去秣陵县走走!”夏王终于全数拾起地契、册籍,却看也不看,整齐叠好,收入袖中。萧卿之看在眼里,心底冷笑:“巨奸大伪,毒痡天下!”
(注,痡,pū,毒害,危害。)
“恒勤兄?”夏王疑惑回首,萧卿之躬身:“臣敢不从命。”
君臣二人也未带甚随从,从城南宣阳门而出,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秣陵县左近。夏王翻鞍下马,也不栓缰绳,黑霸王便奔去别处自在,萧卿之大奇:“这是何意?”
黑霸王纵入河水之中,游的甚是畅快。夏王微笑转身,为其牵马,萧卿之大惊,急忙下马将之拴在树旁:“不敢,万万不敢!”
远处一老妇看到二人衣衫素雅,然仪态不凡,立时生疑。
夏王笑道:“阿婆,可否讨碗水喝?”
阿婆尴尬一笑,瞅着夏王与萧卿之,不自禁将手中提篮缩到身后,正在此时,一对男女满眼喜悦走来,看到夏王与萧卿之甚是惊骇,快步奔走,挡在老妇身前:“你们又是萧家的狗贼,前几日不是刚刚交过私赋,如何又来抢夺!”
萧卿之神色黯然,夏王却并未有甚不悦神色,只笑道:“小兄弟,我二人只是路过此地,略感口渴,讨碗水喝。”
那女子颇有些容颜,忙躲到男子身后,神色甚是恐惧,男子遮挡妻子,神色惊惧悲愤,眼圈红道:“你这狗贼,抢夺了我们度日的口粮也就罢了,竟还欲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夏王再三解释,一男一女二人虽不尽信,却也慢慢将悬着的心放下,阿婆亦在一旁劝慰儿子,萧卿之叹息:“多半便是玧儿和他那些狐朋狗党常年依仗势力,鱼肉周遭百姓之故。”
“我儿,看来是汝二人多虑也!”阿婆见夏王面色甚是和善,从篮中取出两个蛮头,笑道:“吃吧!吃吧!”
“卯时吃的甚饱,只是口渴。”夏王只接过一个递给萧卿之,阿婆也不推辞,取来陶碗,用缶中到出清水,男子埋怨道:“娘,您便是好心人,便是这两位爷只是行商,也不能白予人吃食!”
“我儿何说嘴,快吃你的!”
那男子与妇人纷纷从篮中自取食物,男子狼吞虎咽,女子小口满嚼,萧卿之手握蛮头,暗暗感叹:“此物是粗面而为,不过也便是寻常人家果脯之物,可这般粗糙,如何下咽?”
一男一女吃的甚是香甜,似乎天香玉食一般。
夏王喝了口水,笑问:“阿婆,平日你们年景如何?怎不见阿翁?”
阿婆闻言,眼圈一红,却未说话,男子落泪道:“我们一家六口原是川中人士,彼时刘氏盘剥极甚,逼得我等难以度日,是以拼死一搏,翻山而来。爹……却死在路上了。”
“原来如此!”夏王与萧卿之俱各叹息:“此地税赋如何?”
“秣陵靠近天子脚下,自要好些,大王又是仁慈之主,一年公赋十五税一,也不甚多,然萧家尚有私赋,我等小民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有一事却时常提心吊胆,让人寝食难安!”
那女子闻听丈夫之言,面色惨白,紧紧握住蛮头,夏王不待其言,也知是甚事,萧卿之问道:“既如此,为何你们不牵至别处郡县?”
男子苦笑:“只因……只因萧家所收私赋已然是龙都周遭千里之内最寡者,况且便是我等欲举家迁走,又哪是容易之事!”
萧卿之闻言,心中苦笑:“宁可忍受妻子横夺之苦,亦要留在此处,当真是作孽!”
那女子此时方才开口:“萧家二老爷、三老爷对我等小民却也照顾,只是大老爷蛮横了些,又不懂得约束子侄。”
“确是如此!”男子说罢,阿婆神色尴尬,不住拉扯儿子,对夏王与萧卿之笑道:“两位莫怪!莫怪!”
众人说和良久,此处村中里长走来,只看到夏王与萧卿之背影,又看到阿婆一家三口,远远喝到:“李家的,平日少闲嘴,天子脚下芝麻绿豆小事也能让汝家墙倒屋塌!”
男子甚是不悦,也不对夏王、萧卿之行礼,自顾自拉着妻子起身离去,
阿婆讪笑:“孩子不懂礼数,两位莫怪!莫怪!”
夏王心中不悦,却也不起身:“一个小小里正,竟也这般架子!平日怕都争为大族子弟犬马,助纣为虐,鱼肉乡里。”
“你二人是哪里人士?来此何干?”里正叉手站在二人背后,萧卿之心知有恙便欲呵斥,夏王伸手拦住他,起身笑道:“我二人离去便是。”
“站住!”里正喝了一声:“你二人莫不是前朝细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有怎样?”夏王冷笑。
“嘿嘿!这二人衣着虽然普通,看面皮光鲜,家中定甚有资财,不敲一笔怎成?”里正冷笑,也不言语。
夏王心中怒火渐盛,萧卿之神色不悦,二人自有一股上位者之威仪,里正一惊:“这二人气势甚强,莫非是朝中官员来此暗查?左边这中年人面相怎这般眼熟……”里正仔细瞅着萧卿之看,心中忽而毛骨悚然,越发恐惧,又扭过头去看夏王:“右边这人长相……”
正在此时,萧玧率众策马而来,他一来此,路旁百姓纷纷惊恐避让。管家萧才笑道:“公子,今个却在此处耍耍?”
“甚好!”萧玧神色甚悦,忽而又大感愧疚,叹息:“我已答应了大王和叔父,怎能食言!还是回去吧!”
“公子,今日且寻几个美貌的,回去不迟。”
萧玧叹息,神色有些挣扎,时喜时愁:“也好……可是……哎……烦乱已极,没兴致了!”
“便让下人们去做便是。”
萧玧不置可否,萧卿之远远看到,暗暗摇头,呼喊道:“侄儿!”
萧玧大惊,看到夏王也在叔父身边,庆幸中又带几分惶恐,急忙下马奔来:“拜见大王,见过叔父!”
里正自然认得萧才,亦熟识萧家那二世祖萧玧,闻听其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灵机一动,慨然正色,呼喊道:“陛下与萧大人来此,乡亲们都来见礼!”
田间众百姓闻言甚是稀奇,无不奔走围观,但见夏王面目和善又带威仪,立时倒身下拜。
“父老乡亲们,今日我与萧公来此,只为众位解困,萧公有言,今年收成尚可,减免汝等两成私赋。”
众百姓闻言欢喜,无不拜谢,萧卿之扶起众人,心中略微差异:“他若要治我萧家,有何故归德于我?这岂不自相矛盾?”
夏王在道旁与众百姓相见,众人无不激动,不住叩首,夏王一一扶起众人,然百姓越聚越多,竟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萧玧远远观看,如被正气感召,羞愧得无地自容。
“乡亲们,大王政务繁忙,今日得空来此,让我等得慕天颜,已属万幸,各自散去吧。”
众乡亲依旧万分不舍,夏王亦拱手为礼,回首时,萧卿之手扶一树木,缓缓走上土坡,沉声道:“臣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明示。”
“此处人多,且到僻静处述说不迟!”夏王说罢头前而行,萧卿之在后跟随,二人越走越远,似乎天地亘古,亘古为瞬,竟已到了穷涯海泗,二人竟还未停下,萧卿之心神震荡,眼见越发荒僻,越发恐惧,心中竟响起魔音:“这魔头难不成要杀人灭口?”
夏王回首,抬头看天,暗暗摇头:“至信之人,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惧生死?”
(注:出自《列子·黄帝》,原文: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大概意思是,孔子说:“你不知道吗?最诚心的人,可以感化万物。感动天地,感动鬼神,纵横在天地之间而没有悖逆阻碍,哪里只是走在危险的地方、进入水火之中而已呢?)
“这。。。。。”萧卿之大惊,方才那颗树竟只在二人身后数步远近!
萧玧看到叔父神色痛苦闭目不语,忐忑上前:“大王,我叔父他……他……”
“本王保他无事,汝自放心。”夏王神色激动,挥手挡住萧玧,不过片刻,萧卿之再度睁开双眼,焕发异样神采,双手开阖,水火二气淡淡萦绕其股掌间,叹息道:“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
“叔父,你……莫非……”萧玧一忧一喜,萧卿之笑道:“玧儿,且在一旁等我片刻。”
“是!”
萧玧离去,夏王笑道:“恒勤兄所修《凌虚御风》至今仍终成矣!”
“武学,小道也,然萧某对大道尚且困惑,大王可愿解惑?”萧卿之心结渐渐解开,眼中怨气消去泰半。
“愿闻其详?”
“余一‘故人’辟一国,却不承古制,非以长幼秩序以继宗庙,何故?”萧卿之神色正大,腰背挺直,双目炯炯。夏王闻言笑道:“立贤不立长,立贤不立亲,我听闻那位‘故人’欲禅让天下于‘西秦王’,奈何‘西秦王’不受,惜哉!惜哉!”
萧卿之甚惊:“大王此言不虚?”
“然也,便是那长幼二子,亦非那位故人所出。”夏王神色释然,萧卿之甚是惊讶:“这是何故?”
鬼神出鞘,轻轻刺破食指,一滴诡异暗红踊跃而出,如一缕孤舟虚浮乾坤而不知所往,教人观之悲叹!刹那间,暗红回转指尖,自伤处而归,终消弭于无形。夏王慨叹一声:“‘故人’非人、非鬼、非仙、非魔、非神、非妖,非在六合之中,不为三界所容,形单影只,并无苗裔!”萧卿之心中一阵悲痛,亦叹息道:“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君所经营,为天下也!”
夏王甚是惊喜:“恒勤兄也知此言?”
“知之,前时不解其意,以为不过书生空谈,今时方始明白!然暮影垂垂,吾自老矣,又何能为?”萧卿之苦笑,不想夏王握住其臂,正色道:“恒勤兄,朝闻道夕死可矣,何为晚也?天下之利或尽于君、或尽于大族、或尽于党争之耗,不一而足,为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己任。而天下者为众生之天下,岂能为我辈所独占!”
“大王责备的是,臣心胸狭隘,便在方才,仍旧因我弟之事记恨……实在汗颜无地!”萧卿之神色愧疚,夏王亦甚难过。
“大王,臣认得一个神医,乃是古仙一脉当世传人,或可尝试,解大王之厄,纵然解不得,亦可……亦可……”萧卿之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夏王元曦大笑:“恒勤兄,弟虽肉身奇特,却也能养育,并无那等‘疾病’,只是我师妹……”
“他夫妻用情至深,元曦兄竟为了爱侣相守至今而不纳妃!让人佩服!” 萧卿之立时明白,心中感叹,正在这时,雪将军却自远处缓缓策马而来,夏王神色大是尴尬。
“师哥!你怎么又将这些事说与人听?”雪将军神色娇羞,轻嗔薄怒,万不敢看萧卿之。
“恒勤兄,得罪,得罪,弟去去就来!”夏王连忙快步走到雪将军身前,似在不住安抚,方才逗得她变怒为笑。萧玧远远看去,心中甚是倾慕,不住叹息:“若能有这般英气美人服侍在旁,我便少活二十年也愿!”
萧卿之心情甚是开阔,本欲回转村落中好好体察一番,忽而看到方才那位阿婆站在身后,手捧一碗清水:“萧大人,喝口水吧!”
“谢谢阿婆!”萧卿之快步上前,接过大碗饮了,忽而看到阿婆身旁一幅熟悉面孔,立时惊的气息逆促,浆水撒了一身,瓷碗自手中跌落地上,崩缺一角:“元俌!你……”
那男子长相与柳玄刱几尽一般无二,他自上前与前时那阿婆走到一处。阿婆喜悦:“我儿,大王仁慈,萧公仁慈,今年年祭时该可吃上肉了!快来见过萧公。”
“是啊!娘!”男子甚喜,忽感到萧卿之正目不转睛凝视自己,心下大奇,忐忑问道:“萧公,草民……”
萧卿之回过神来,惊问:“汝可是姓柳?”
“非也,草民贱姓李。”男子忐忑,萧卿之不住摇头,喃喃自语:“汝似极了吾一位故人,天下间竟有如此巧事!”
男子憨厚一笑,气质却与元俌大相径庭。二人朝远处看去,雪将军又已策马离去,夏王在一旁严厉督责了里正一番,转身朝远处呼啸,黑霸王闻声跃上河岸,萧卿之心细如发,看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瓷碗,朝萧才招手要了一吊钱,正要转身塞到阿婆手中,忽而看到萧才神色诡谲,当下面色一沉,责备道:“阿才,汝在我家已然经年,为何总是教玧儿那些鸡鸣狗盗之术,又惑人以外道?成何体统?”
萧才惶恐:“老爷责罚的是,小的这就改过!老爷,萧玧少爷近几日来除白日陪伴三公子守灵,其余时辰并未贪玩!”
“汝既知错,便罢了,我日后要仔细观之,若仍如前番苛虐百姓,定然重罚!”
“是!是!”
阿婆看的心惊胆战,萧卿之转身笑道:“老人家,我还有事,这些钱且赔给您!”
阿婆大惊:“使不得,一只破碗,如何值这么多钱!缺一角也使得。”
“娘!萧大人也是好意,再说……咱家里的碗也便只有这一只完好,可今日……”
“我儿多嘴!”阿婆轻斥儿子。萧卿之不住慨叹:“百姓生计何其艰也!”
阿婆讪笑:“大人,万别往心里去。”
“阿婆不要推辞!”萧卿之将钱塞到老人手中,急忙转身去追夏王:“大王,臣有一……”
夏王眉头紧锁,似有紧急事,不待其说完,将地契、户籍又塞入其手中:“恒勤兄,这些还由汝家管理便是,记得勿要苛虐百姓。”
“此等小事,臣谨记。”萧卿之亦不推辞,二人相视一笑,大感相见恨晚。
“大王,臣今日思绪尚且混乱,需详细梳理一二,且待臣来日上书。”
“甚好!我却有些急事,来日再谈,告辞!”夏王喜悦,深深一躬,策马先行离去。萧卿之方始想起那面目酷似元俌之人,呼喊:“大王……”
“叔父,大王已经走远了!”萧玧上前。
“走,回家!” 萧卿之释然而笑,萧玧大感奇异:“叔父,您怎了?”
“没什么!”
“侄儿已好几年未曾见到叔父笑的这般舒畅。”
萧卿之甚是欢畅,又感侥幸,手握那些地契户籍,但觉责任从所未有之重大,叹息道:“玧儿,以后我等要加倍善待百姓,不可再如往日那般。”
“是!”萧玧神色羞愧,忽而想到一事,大声道:“叔父,侄儿来此之前,看到高崇乾和几人来访,说是要找叔父,不知何事?”
“咦?我家与屠神卫并无瓜葛,找我作甚?回去再说。”
萧家叔侄并未多想,急忙回转府邸。到达府中会客之所时,高崇乾与另外两人已然准备多时,其中一人面带刀疤,神色凶恶,然浑身却不自禁流露出霸主气度,可却躬身侍立在旁。萧卿之大起疑心,便对萧玧道:“侄儿,汝且自去吧。”
“是!”萧玧退下,萧卿之尚未开口发问,那面带疤男子笑道:“老爷,小的是新来的,名叫陈戕,有重要账目呈上。”
“这些给账房便是,何需呈我?”
“萧才让我转交老爷,让老爷过目。小的万不敢私自做主。”陈戕微笑递去,萧卿之但觉此人眼神隐隐透出邪恶诡异,似与萧才如出一辙,却酷烈百倍,心底叹息:“上梁不正下梁歪,阿才仗着跟随我多年,平日便胡作非为,其手下自也非奸即盗,自今日起我要痛定思痛,一改家风!”
“老爷,还请过目!”刀疤男神色忐忑。
萧卿之神色淡漠接过账目,暗暗点头,心底叹息一声:“今年赌场、酒肆、青楼所得比去年略多。这些都是民脂民膏,使我族衣食无忧,却也太伤天和。”
“往来票据,还请老爷签下名讳。”
萧卿之瞅了一眼高崇乾,心中疑惑,问道:“你二人是一道来的?”
高崇乾道:“倒也无事,我和这位兄弟言谈甚是投机,这才随他一道来此,叨扰了!”
“屠神卫尽皆为大王亲信,甚是廉洁,怎会与我家之人结交?不对,这账册有疑!”萧卿之并未签名,细看之下,小字变化,观之炫目,似有无数英华飞舞!刀疤男便是陈戕,他心知不妙,低喝一声:“还不动手!”
三人拳脚齐上,萧卿之大骇,便欲呼喝来人,陈戕一个健步扼住其喉咙,他身旁左真拧其左手,高崇乾为三人武功最高,一把抓住住其右手按了印泥便往纸上按去!萧卿之真力发动,水火二气如龙似虎,将三人一击震退!陈戕虎口酸麻,百忙中观看萧卿之,却也气喘不休!
“这老狗功力精进得如斯!若惊动府中奴仆则万事皆休!”
陈戕双爪深出,直取其双目,萧卿之真力虽强,毕竟年岁已高,武功已不在巅峰,勉强躲过双爪时左真肘击已到胸肋,他变招不及,只得以牙还牙,亦出手肘对攻,左真竟然被撞的气血翻涌,腾、腾、腾倒退了三步!
萧卿之方架马步,便觉身后罡风大起,更有无穷大力袭来,震得背脊如散架一般,原是高崇乾左腿横扫,重重轰在他后心处!
电光火石之间,萧卿之运起十成功力抗衡,一声剧烈闷响,身子借势前冲化去不少力道,高崇乾深感惊讶:“老匹夫当真惊人!换做寻常武夫早已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若非方才有大王之助,我功力更上一层楼,这一腿已然交代了性命!”萧卿之嘴角溢出鲜血,疼痛难忍,身子借势向前,猛攻陈戕,双手指、爪变化,繁复异常,真力更是扫出两丈开外,高崇乾、陈戕、左真谨守门户竟一时拿不下他!
“这老贼如此能耐!”陈戕听闻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然不足百余尺,心下暗暗焦急,便即行险,一抓攻其心,一抓伤其腰,萧卿之抵挡高崇乾、左真攻势,已然拼尽全力,单凭气机感应,便知要害难防,身子一扭,避过腰眼与心房,而后纵身向前,凝肩一撞,陈戕身子倒飞数丈,气血翻涌,眼中露出歹毒笑意:“老匹夫终于中计了!”
“此贼计策已然不成,何故发笑!”萧卿之心底戒备,靠墙而立,其手腕被陈戕爪力抓伤,鲜血长流。
“情势危殆!你快走!”左真焦急大喝,陈戕神色‘慌张’,纵身朝三丈开外条案上那页纸扑去。
“前时救兵未到,我恐命丧汝三人之手!然今形势颠倒,还想逃么?”萧卿之冷笑一声,伸手便自条案上握住纸张,侧头细看,纸上宝光纵横,却无一字!他心知有异,更加紧紧攥住,同时戒备面前三人!
陈戕‘大急’:“糟了,和老贼拼了!”
“元俌!你再上前一步,老夫立时撕碎了此物!”萧卿之怒喝,陈戕大惊,狞笑道:“老匹夫,汝当真了不得,如何猜到是我!”
“你笑什么?”萧卿之心底莫名恐惧,身前似有万丈深渊,更奇更恐怖者,乃是那深渊竟如活物一般,缓缓朝自己走来,恐惧令他如陷广袤黑雾,抬眼不视青天,低头不见黄土,仿佛生死之间,身无一物!深渊狰狞怪笑,化作巨口朝他吞来!
“至信之人,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他拼死一搏,周身红蓝二气方才亮起,便被巨口吞没!
“不!我还不能死!”一念生,一念灭,萧卿之惊恐大喝,再度醒来,日头尚自高悬,满眼刺目金光!面前三人只淡然而立。
陈戕亦不逼迫过甚,傲然迈步上前,端坐椅上,淡笑道:“恒勤兄,弟甚是口渴,何不上茶!”
恰此时,萧卿之腕处血水留下,经由手掌到达手指,捏合纸张处终于印下了淡淡一枚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