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
荒山野林，一座野庙。
庙很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
庙中只有一方青石台。
石台上，有个蒙满灰尘，油尽干枯的灯。
灰扑扑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这里一片死寂，连鸟兽都不来。
绝世撑着黑白二色的阴阳伞，缓缓而来。
腐朽的枝叶和灰尘沾了她如雪白衣和一双赤足。
“原来你在上古殿啊，让我好找。”
看着石台上那盏灯，绝世浅浅的笑。
午火青灯，她找了好久，今天终于找到了。
拂去灰尘，绝世伸手拿起。
午火青灯，无芯，无油，全身暗沉。
绝世食指往自己额间一点，一抹红光绽开，青灯倏然亮起一簇细弱的火苗。
“你落在南方离火位，艮卦。
我今赐名与你做个记号，就叫做艮吧。”
青灯座底，出现一个艮字古篆体。
“灯芯给你了，灯油可得你自己去找，我现在带你出去收集灯油。”
绝世举着青灯转身。
她的赤足踏在灰尘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足印。
白衣的绝世来了，又去了。
……
风铃寺里，一开始只有一个大和尚。
后来，大和尚身边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
小和尚穿青衣，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小的青灯。
大和尚觉得自己记忆力减退了。
因为他老是记不起，小和尚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来到他身边的。
所以他每次都要问。
小和尚也每次都告诉他。
“大和尚，我是下雨天来的。”
“大和尚，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亲友。”
“大和尚，有坏人要抢我的灯，我逃到了风铃寺。”
每次小和尚这么说，大和尚就哦哦连声，恍惚记起来了。
然后又很快忘记。
小和尚说，他叫辛艮。
“艮？八卦啊。”
大和尚并不是个浅薄无知的人，相反，他精通易理八卦。
所以立刻就想到了艮卦。
“你是南方人。”他说。
辛艮小和尚点头，说师父你真聪明。
大和尚先是有些得意，随后又怅然。
他望着远方，口中喃喃细语了些什么。
辛艮问他名号，他摇头说没有。
“名字就是个记号，和尚也是个记号。”
既然都是记号，有没有名号又怎样？
于是辛艮就只叫他大和尚。
以后大和尚老了，就叫老和尚。
大和尚还没老，所以他还能动手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辛艮。
地上堆着一些材料。
“大和尚，这是要干啥？”
“做风铃。”
风铃寺的特产，就是风铃。
十里八乡，无人不知。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大和尚就要做批风铃，等客人上山来收。
再过两天，就是客人来收风铃的时间。
所以大和尚开始做风铃。
“你也来学着，以后我不在了，你也可以有一技傍身，讨口饭吃。”
辛艮眨眨眼，问他为什么不在。
“你要去哪里？不能带上我吗？”
“小傻瓜，我总会有老死的那天，怎能陪你一辈子，又怎么能带你去呢？”
辛艮愣了下，好半天才喃喃低语：“原来人还会死的啊！”
这一天，辛艮知道了一件事：人会死亡。
但他懂得死亡，是两天后来的客人。
客人是去年就定好了风铃，现在是来取货。
可是约定的时间过了，客人却没来。
来的是官差。
“他死了，就在山脚下，被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砸死了。”
官差说的很平淡，就像在说你今天吃的什么一样。
大和尚说，要去给客人念经超度。
辛艮跟着大和尚一起去了。
到了那里，就看见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趴在地上。
在他僵硬的尸体下，是一滩暗红的，快要干涸的血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是命。”
大和尚念完超度经，淡淡地说。
“命是什么？”辛艮问他。
“命是气数，是劫数。是欢喜，是悲伤。是相聚，是离别。”
大和尚看着地上的客人，“是诞生，也是死亡。
死亡，就是最远的离别，最终的命。”
辛艮没有完全懂大和尚的话，他只是懂了一件事：死亡，就是离别。
离别不只是活着会发生的事，死亡也属于离别。
所以活着相聚的每一天，都要认真地好好珍惜着。
怀里的青灯热了一下，辛艮没发觉。
回去的路上，有一个池塘。
已经两个月没下雨，池塘里的水少了一半。
水还清澈，里面有很多鱼，在自由自在地摆着尾巴。
它们张着嘴，兴高采烈地吐着泡泡。
但天气很热，而且不会下雨。
这池塘的水，会很快蒸发掉。
那时候，鱼只有死路一条。
“遇见了就是缘。”
大和尚脱了外袍，挽起裤腿，走进泥塘。
风铃寺在山上，寺里有泉水。
大和尚想救这些鱼。
但鱼不愿意被救。
它们觉得这池塘很好，水里很安全。
它们只觉得，这人是为了吃它们。
大和尚忙了半天，摔了一身泥水，最后一条鱼都没捞到。
“它们不相信你呢。”
辛艮在岸上，跺着蹲的发麻的脚。
“你怎么知道？”
大和尚很奇怪。
“它们说的啊！”
辛艮指着那些嘴巴一张一合的鱼。
“它们说，你其实是想害它们。”
大和尚愣了下，看看水里的鱼，再看看辛艮，笑了笑。
“回去吧。”
“你不帮它们了吗？”
“不了。”
大和尚头也没回，“一切都是命数。”
既然鱼不信任他，那他和这些鱼的缘分就此了断。
半个月后，辛艮来到池塘边。
池塘里的水，只剩下浑浊的一碗。
鱼也只剩下一条。
苟延残喘的鱼，看到辛艮，眼里冒出怒火。
“你们见死不救，果然是坏人。”
辛艮很惊讶鱼的责怪。
“是你们不相信大和尚。”
“我们信不信很重要吗？你们只要坚持救不就行了？”
鱼说，是因为大和尚的半途放弃，才让它们遭受灭顶。
“连救命都不能坚持的人，还能算好人吗？”
鱼用尽最后一口气，愤怒地说完。
辛艮迷惑了。
大和尚想救鱼，可鱼不相信大和尚。
这应该是鱼的错。
于是大和尚放弃坚持，鱼因为没被救死了。
这又似乎是大和尚的错。
好像都对，又好像都错。
那么，到底是谁对谁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