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村的马路边。
李成贤洪秀李亮三人站在地坝边的石板桥上,目送杨林骑车送走杨枝,直到他们的身影转过垭口被坡坎挡住才收回目光。
“老妈,姐姐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刚才脸色一直不好。你吃饭的时候那么说,她怕是又多心了。”李亮有些感慨地笑道。
“我又没得其他意思,我只是在说你哥哥的事情,不经觉话就到那里去了,她要多心我也没办法。”洪秀无奈地笑了笑。
洪秀这句话李成贤倒是听清楚了,笑道:“老婆婆就只管自己噼里啪啦地说一大推。”
洪秀偏着头,赌咒发誓说:“天地良心哈,我没有对她含沙射影的意思哈!老婆婆就不是这样的人,三娃儿,你说对不对?”洪秀想寻求李亮的支持,以减轻自己在饭桌上快言快语的抱愧心情。
李亮一本正经地笑道:“老婆婆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老婆婆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老子看你狗日的……”洪秀笑骂着,虚打了小女儿一下。
李亮假吧意思地躲了一下,顺势抱住李成贤的胳膊,说道:“老汉儿,老婆婆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李成贤哪里听得见,见女儿笑得欢,也跟着呵呵地笑。
洪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姐姐这辈子命苦。走第一个是那个样子,第二个更老火。”
这话题有点沉重,李亮也不说话了。
顿了一顿,洪秀又絮絮叨叨地说:“她从小就跟着我和你哥的老汉儿吃苦,丁点儿大的身板,啥活路都帮着干。”说着眼里已有了泪花。
“是,姐姐能干得很。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姐姐洗的。我还记得,有一会儿,她洗了衣服还赶着趟儿去栽秧。”李亮抢着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说姐姐那么能干,但是她婆为啥不喜欢她呢?还那么掐她!”
“你莫说了,她婆从来都见不得(不喜欢)你姐姐。不晓得为啥子。”洪秀说着就来了气。
“她婆”是杨枝杨林的亲奶奶申琼芳老太太。说起来,洪秀和女儿杨枝还跟这个老太太有一段难解的公案。
洪秀深深记得,大女儿杨枝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左右,“跟耗儿一样大小”,医生说这娃娃胎里带病,是先天性心室间隔缺损,以后是不能要孩子的。她和丈夫杨有钱听说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分伤心,一直以为这孩子养不活呢。好歹最后是养活了。
那时候他们家实在是太过清贫了!从来都吃不饱饭。
那时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已经下到一家一户,只是她并没有赶上那个好时期。
当她从五十多里地外的阳兴乡嫁到小童镇杨家湾的时候,土地已经划归完毕。在杨家湾,她自然成了没有土地的“黑人”!
而划分土地的时候,杨有钱正在河津市打工,只有一些边角料的土地被划分到他的头上。
因此,哪怕她嫁了过来,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他一家人就只有杨有钱一个人的土地。
老话说:嘴巴二寸五,要吃多少田和土。没有土地就吃不饱肚子呢。
记得她嫁给杨有钱的第二天,打开他家的那个旧柜子,发现里面只有垫底的一点谷子。这点谷子没吃多久就吃完了,杨有钱便跟她说,把枕头里面的二粮子也倒出来打成米吃。
所谓二粮子,就是农民用木风车吹粮食里面的灰的时候收集起来的不饱满的粮食。一般用来喂鸡鸭等家禽,也经常被人们缝在细长的布袋里装在枕头里头,人睡在上面咔咔地响。
那时候的农民一辈子都想着要吃饱饭呢,枕在装了二粮子的枕头上,听着粮食在里面咔咔地响,人心里美滋滋的,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
洪秀陪嫁过来的两个枕头里面装的可不是二粮子,而是实打实的谷子。她的父亲洪天启要面子,想着不能让杨家人瞧不上他洪家,因此两个枕头里都是扎扎实实装的粮食。
枕头里面的谷子也吃完了,他们便开始跟亲戚们借粮。他们又喂不出肥猪和鸡鸭等牲畜。人都没得吃,何况畜生呢?因此,伙食长年都是清汤寡水的。
添了大女儿杨枝以后,他们一家三口人仍然只能守着杨有钱一个人分得的那一点点土地生活。
每年打了谷子,把借亲戚们的粮还上,洪秀他们还得按照赡养约定,给杨有钱七十岁的老娘申琼芳称几十斤谷子,然后交了统购粮以后,他们一年下来就只有区区半箩篼的谷子。
这是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即便他们把饭熬得再清也是不够吃的,然后又得下脸去借粮。如此一年又一年。
她的婆婆,杨有钱的老娘申琼芳一直跟着杨有钱生活。她在灶房里另垒了一个小灶,自己开火,自做自吃。
她做好了饭食,觉得饭食尚可,便往往要给婆婆申琼芳舀一碗端去。然而,她的大女儿杨枝——这老太太的亲孙女却是永远吃不到她婆(奶奶)碗里的饭的。
细娃儿总是觉得邻居家的饭比自己家里的要香的,所以每每到了饭点儿,总是会到邻居家门口去打转儿,讨点食吃。农村人称为“向嘴”。
大女儿杨枝小时候也喜欢到邻居家向嘴,但是总也向不到以后,她便再也不去了。
她婆申琼芳跟他们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大女儿便经常跟她婆向嘴。
申琼芳老太太是个刻薄的妇人,她不但不给她孙女吃上一口,还使劲地用“小娼妇”“短命杂种”等恶毒的言语骂她,骂了还不算,还要伸出手使劲地揪她孙女瘦小的手杆和脚杆,把她身上揪得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回给女儿洗澡,她发现了女儿身上那些指甲掐出来的淤青,忍不住心疼地落泪。便让杨有钱去问他老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丈夫杨有钱是个老实巴交,又没有成算,只知道愚孝的人,自然跟他老娘开不了口,反而跟她说,“让妹仔不要到她婆那里去就对了”。她气得直骂他。
然而细娃娃懂得什么呢?大女儿还是禁不起食物的诱惑,还是要到她婆那里去,于是身上一次又一次地被掐得淤痕遍布。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洪秀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终于有一回,再一次看到女儿身上被掐得大片青紫,有好几处还被指甲划得血淋淋的。本已对申老太太十分不满的洪秀便找到她大闹了一场!
说起来,女儿杨枝身上被掐这件事只能算一个导火索。她跟婆婆申老太太之间的婆媳矛盾由来已久。
因为申老太太经常在她的锅里舀饭吃。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
申老太太一共五个子女,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女儿杨有秀早已出嫁到了隔壁临河县的某乡,当时老太太身边便只有二儿子杨有权夫妻,三儿子杨有财夫妻,小儿子杨有利夫妻,以及不成器的四儿子杨有钱。
几个兄弟成家以后都自立门户分开单过去了,杨有钱因为还没成家,所以申老太太一开始便跟着四儿子杨有钱一起生活,一起吃饭。
她嫁过来以后,丈夫的几个兄弟又不乐意了,说“老太婆跟着你们,她地里的粮食都补贴给你们啦”,“我们称粮是给老太婆的,不是给你们的”,于是又闹着要把老太太那一个人的土地拿来,几兄弟再分上一分。
那时候她刚从阳兴乡过来不久,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仔细一合计才知道自家又吃了一个大亏。
具体事情是这样的。
之前弟兄四人曾经约定,每个儿子都称相同数额的粮食,作为老母亲的赡养之用。
然而杨有钱其他三个兄弟都是有老婆有子女的,也都赶上了政策,分到了土地。只有杨有钱,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土地。
其他弟兄屋头都有好几个人的土地,有吃得上白米干饭的粮食,自家就只有一个人的土地,顿顿都只能喝清稀饭,还不见得喝得饱。即便已经如此了,自家还要跟其他弟兄一样,要给申老太太称相同数额的粮食,而且老太太还经常在她的锅里舀饭吃。
因此,洪秀的心里一直很不平衡。
她认为自己在称粮这件事上已吃了亏。这个事情,本来她已经不计较了。后来因为又把老太太的土地四弟兄分了一分,她更感觉吃了大亏,心里越发疙疙瘩瘩的。
有一回,收了一些苞谷(玉米),她用磨子推了,做成苞谷汤圆煮在稀饭里,稀饭好歹粘稠了一些。她盛了一碗,都舀的干的,端给申老太太。
趁着老太太高兴,她就试探着说:“妈,你看我们屋头就只有有钱娃儿一个人的土地,有利他们都有好几个人的地,你看能不能多去有利他们锅里舀饭吃。”
申老太太听了这话,以为她这个素来焉不拉几的四媳妇要刻薄她,一股气冲上来,就着一只干鸡爪似的手捉住洋瓷碗沿猛的一掀,登时打翻在地!苞谷汤圆就着稀饭汤水滚了一地!跳起来指着她就破口大骂。
正是这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婆媳矛盾持续升级。
这一次见到女儿杨枝身上又被老太太抓烂,她哪里还忍得住,心头的火药桶登时便被点燃了!找到申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婆媳两人这一回闹得很凶,都站到地坝上,对着天坝坝去赌咒发誓(坚信自己的行为是对的,站到空地上去赌咒,头顶青天白日,不惧老天的评判。在农村这是很严重赌咒发誓)。事情闹得很大,不但惊动了左邻右舍,而且连大队队长都惊动了。
众人拱火的有之,劝架的有之,看笑话图乐子的有之。总之到了后来,她便坚决不许申老太太在她家住了,提出老太太轮流到四弟兄家里住宿生活。
申老太太当即又哭又闹,指着她咒骂道:“缺了心肺的小色娃儿小娼妇!你这么作践我,你也没得一个好了局!屋檐水点点滴——哈哈(一次次)滴到线窝窝!”
他二哥杨有权气势汹汹上来,吆喝着还想打她。她当时红着眼睛说:“二哥,你也莫冲我一个女人抡拳头撩膀子,有事你该找你弟兄去说!今天你动了姓洪的一根汗毛,你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当我阳兴乡洪家没得人吗?”
杨有权终于是没敢动手,把她骂了一顿,好歹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大队队长当时也害怕事情闹大,便跟在场的杨家弟兄商议,说“有钱家的说得也有道理”之类,总之让杨家弟兄三个同意了她的提议,让申老太太在每一个儿子家中住三个月。
洪秀记得,当时她抱着瑟瑟发抖的大女儿,面对了所有人。
杨有钱不敢面对母亲,也不敢面对老婆,更不敢面对那些或在旁围观,或在田间地头张望的乡邻,缩在屋头不敢出来。
当时她小小的女儿一直在她的怀里流泪,又不敢哭出来。这起因她而起的激烈家庭冲突事件,在女儿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女儿告诉她,她偶尔做梦,都会梦到母亲抱着瑟瑟发抖的她面对着无数张狰狞的面孔。他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抬起的手令她们母女千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