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看到猪肉,和我一样,不敢相信,我告诉了他实情,本来想表达一下郭晴的心意,以使你爷爷改变对她家的看法。没想到你爷爷反而又把郭晴的父亲数落了一顿。
依你爷爷的意思,当年两兄弟拜把子,许过诺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家喂了猪,理所当然把猪肉对半分,这才是好兄弟,否则就是背信弃义。
所以,一碗猪肉没能改变现状,两家似乎积怨更深。
后来,我又吃到了糖烙饼,郭晴的父亲从生产队偷回了糖菜,夜间熬成糖浆,做烙饼的时候就裹点进去。不管是白面,还是糖浆,她家其实也很少,尽管这样,郭晴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给我吃。
这是恩情啊,我不能忘!
十九岁那年,我上初中,从城里的学校来了帮红 卫兵,带头的人们叫他七司令,大概也十八九岁,很文弱,但派头十足,会说普通话,字正腔圆,一讲开话就滔滔不绝。
学校停课了,改成了司令部,校长的办公室成了七司令的办公室。他们又浩浩荡荡地开进村里,说要破四旧,可破败的村里没甚旧可破的;又要斗牛鬼蛇神,可社员们世世代代都是地道的贫下中农,斗不成。
七司令有些恼羞成怒,也没法,准备把部队开到其他地方碰运气。
就在他们决定要走的前一个晚上,公社的高音喇叭响起,七司令让全体社员到打麦场上集合,说是在本村挖出了潜伏已久的资产阶级典型和偷盗公家财务的惯犯。
那场面很大,黑压压的一片,满是人,主席台上用铁丝吊着两团火球,七司令耀武扬威地站在当中讲着话。旁边几个红 卫兵押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脖子上套着一个纸牌子,上面用墨汗写了六个大字,“偷粮贼”和“养猪犯”。
你猜到了哇,对,就是郭晴的父亲。
我一看,就急着在人群当中寻郭晴,想问问她是咋回事,人群拥挤,没寻见。七司令把郭晴的父亲私藏粮食和偷养猪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我奇怪,这事他咋知道的?
马上明白了,是你爷爷。
我又在人群中寻你爷爷,也没寻见,就跑回家,看到你爷爷一个人躺在炕上,翘着二郞腿扇着扇子。
我问:“大,是不是你把郭晴她大出卖了?”
“那不是出卖,是揭发。”
你爷爷的回答简直要把我气死,假如他不是我大,我一定会把他拉下来踹几脚的。但他到底是我大,我不能揍他。我又跑出去,在院门口碰到了着急慌忙的郭晴。
她扯住我问:“是不是你告的?”
我指了指屋里,她就要冲进屋里,我把她抱住。那是我第一次抱她,很心疼,心上就像被勒了根钢丝,一点一点地勒紧。
她挣脱开我,抡起手臂,扇了我一个耳光,狠狠地说:“徐国庆,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死也不会!”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难过死了。
当晚,我做了一张弓。小时候都玩过,把一根粗柳条弯成弧形,两头拴上尼龙绳做弦;找根竹片阔成细条,削尖,就是箭。那时经常这么玩,运气好的话能射到野兔。
我问:“你准备用弓箭射谁?”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接着说——
我做好弓箭,赶到打麦场,批斗会散了,郭晴的父亲也回了家。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接着批斗。这次更严重,他们让郭晴的父亲跪下认错,几个红卫兵踹他;郭晴跑上台去阻拦,被他们推倒在一边。
当时,我伏在主席台一旁的屋顶上,是社员照场面住的小屋子,不高,是个尖顶,我正好伏在尖顶的另一侧,隐藏好自己,手里拈着弓,搭着箭,瞄着七司令。
看到郭晴被推倒,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嗖地把箭射出去。我本来瞄准的是七司令的肩膀,箭到了他跟前,他好像听到了声音,一转头,一躲,箭尖就射中了他的眼睛。
他大叫一声,栽倒在地,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杀猪似的嚎叫。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红 卫兵们便放开郭晴的父亲,过去救护七司令。
我还听到有人喊:“有刺客!”
我跳下小屋就跑,红 卫兵们没追上我,但有人认出了我,喊道:“是老徐家的二小子……”
我没敢回家,整晚躲在村西的一个涵管里。
我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你爷爷再不地道,但是没犯法,我却犯法了。我不知道七司令有没有被射死,但眼睛肯定是瞎了,我肯定得去坐牢。
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人声,知道他们是在寻我。冬天的夜间冷得要命,但我不敢出去,就这样又冷又饿又怕地挨了一晚,几乎要被冻僵。
凌晨时分,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有人向涵洞靠近。我想完了,他们还是找到我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个影子挡住了涵管口。
她弯腰向里瞄了一眼,就钻了进来,是郭晴。
“我怎么才想到你在这里,冻坏了哇?”
她抱着一床白布面被子,给我盖在身上,想了想,她也钻进被子里,双手抓着我的手,脸贴着我的脸,给我取暖。身体乍被解冻,我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我望着她,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委屈,我哭了,说:“我大是坏,可我不坏,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任何时候……”
“嗯,哥,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不该说那种话,让你伤心了。”
郭晴不停地给我搓手,用脸蹭着我的眼泪,可她的脸上,泪水更多。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一会儿,她止住了,说:“不能哭了,哭着更冷。”从衣服里拿出几个糖烙饼,“我妈夜里烙的,哥,你赶快吃哇。”
原来,我射伤了七司令后,红卫兵们忙着救他和追我,就把郭晴的父亲晾在一边了。郭晴和弟弟妹妹把父亲扶回家,她就跑出来找我。可是转了一晚上,都没找到。
她妈说:“国庆是替你出头,咱不能亏了他。”
就烙了几个糖烙饼让郭晴带上,怕糖烙饼冷了,郭晴把它们紧贴在胸口。
整晚上全村人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