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王姬与大家主携手同游河滨,幽州百姓春服盛装相随,沿途有薰香赏琴,嬉水药浴,折柳祈福。穆云上随俗,择新柳编以春花,为王姬戴上柳枝花环。王姬亦挑了根柳枝,从瓷皿中沾了清水为穆云上驱走邪祟。年年上巳节如是,今年的祓禊礼意义更深。
按照往年惯例,祓禊礼上诸少君皆会现身,但今年只有王姬和大家主,毕竟其他少君被禁足府邸。唯一没有嫌疑的孙平听说少爷中毒,一门心思守着祝筠,竟然忘了祭礼大典。
郎中们第一次听说箴言这种诡异的毒药,除了为祝筠催吐、施针止痛,一时间束手无策。好在王姬随后命人快马送回盛放箴言的药瓶,几个郎中围着瓷瓶开了一剂又一剂药方,随着一碗碗药汁灌下去,祝筠的痛终于不那么要命。
祝筠睁开眼向上看,穿过凌乱的胡须,对上将军关切的眼神。原来自己正靠在将军怀里。
“将军,你莫不是从河里游上来的,衣服还是湿的。”祝筠脸贴着,不是很舒服。
“你的汗湿透我的衣服我都还搂着你,你怎么好意思嫌弃我。”高照见祝筠有了精神,也不继续当人形抱枕了,起身要将祝筠撇在床上。
这不动还好,一动弹祝筠就是“嗷呜”一嗓子。
“你学狼嚎呢。”高照皱眉。
“疼。”祝筠巴望道。
高照无奈小心翼翼坐回去,“又嫌我衣服湿,又不想让我动,你想怎样。”话是狠话,说起来却很轻。
祝筠眼珠咕噜一转闭上了,少顷没听见动静又贼兮兮地睁开了一只眼,见将军并未真的动怒,才睁开另一只眼,壮着胆子道,“我方才想了一下,我们做下人的确实没有让主子照顾的道理。要不将军您嗖得起开,我咬咬牙也是能忍的。”
良久没有听见动静,祝筠翻着眼睛去看高照,发现他正低着头打量自己。祝筠觉得将军深邃的眼神里,一定满含嫌弃。
“其实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高照忽然道。
祝筠小鹿般的眼睛闪了两下,他不敢去深入品味这句话的意思,毕竟想多了就是自作多情,于是他浅浅地感受了一把将军爱兵如子的深厚情谊。
“来了来了!”孙平砰一下撞开门,端着刚煎好的药就冲了进来。“少爷,你不疼了吗。”孙平在床边挤出个位置问长问短。
“还好,不必担心。”祝筠勉强咧嘴笑道。
“刚才还疼得呜嗷呜嗷叫,现在就还好。怎么没见你跟我说不必担心。”高照伸手从孙平手中拿起药碗,塞到祝筠嘴边。
“我哪有呜嗷呜嗷叫,我喊是嗷呜,而且只嚎了一声。”祝筠仰起头纠正。
“有区别么。”
祝筠见高照神情并不友好,于是很识时务的低头喝药。这一幕在孙平看来甚是别扭,好似少爷是高照抱着的一只猫,被搂在怀里喂食。
“郎中说‘箴言’是以苗疆五毒为引,即使挨过剧痛,也恐有遗症之忧。少爷不妨留在幽州,我照顾你。”孙平道。
“唔……”祝筠向头顶瞟了一眼。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拴着你。”高照道。
祝筠不敢吱声。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原本门外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故消失,房门又开了。来人步履从容,云鬟步摇空灵作响。
孙平蹭地下地跪拜,“王姬。”
祝筠闻声转过头,有仆人为王姬搬来座椅,正放在自己床前。
王姬示意孙平退下,又摆手表示祝筠不必起身,“离开宴还有段时间,就想着来看看小祝。”
赫连依怜爱地看向卧床的祝筠,仿佛看见遍体鳞伤的梁信地牢冰冷的石床上咳嗽。恍惚间,好似阿信望向自己,极尽勉强的微笑。
“承蒙王姬厚爱,筠感激涕零。”祝筠的声音将赫连依的神思拉回现实。
“箴言之苦,非人能忍,你可怨恨我。”赫连依问道。
“不敢。”祝筠没有说不怨。在地宫,他匍匐在地无助地打滚时,心里是有怨的。他宁可以死报达大家主的救命之恩,也不愿再饮箴言。
“方九娘因旧事与我结怨甚深,她若发现拿来威胁我的人不是云上,会气急败坏的杀了你。”赫连依坦然道。
祝筠眼睛蓦地明亮起来,王姬所言,确是他没有想到的。本以为是王姬利用自己拖延时间,原来王姬会怜惜自己一命。
“你来幽州做什么,”王姬目光一晃,落在高照身上,“我不相信你身在沙场,心里还记挂着逆案。原以为你也是听了神谕的风声,替你们魏王来讨一讨。但我觉得小祝不会撒谎,他说不是就不是。你来幽州到底为何?”
祝筠觉得这时候再枕着将军就太没眼力见了,好在刚喝的药缓和起效,可以撑着爬起来。
高照起身,按照魏国邦交之礼郑重拜会王姬,“吾一故人病重,需以回春藤为药引,唐突而至,冒昧请王姬赐药。”
赫连依饶有兴致的将手臂搭在椅背上,“将军的故人恐怕不是普通人。”
高照沉默良久,从袖中掏出国书呈上,“实不相瞒,末将是为吾王求药。”
祝筠震惊。
“魏国面临外患,若无君王定社稷,稳江山,恐四方生乱。”高照道。
王姬忽然笑起来,“我听说魏帝有两个封王的儿子,而你与明王走的更近些。你不顾边境一战,来此求药,莫不是怕魏帝驾崩,你又远在边疆,朝中无人可助明王夺帝位。”
“我确实与明王交好,但王姬之言,我确实没想过。”高照诚恳道。
“有意思,”王姬正视高照,“你可知回春藤的来历?”
“听说过。是王姬心爱之物。”高照道。
“你来幽州三日,今日才肯见我说出实情,”王姬蓦然严肃道,“我很难不猜测,你想绕过我拿到回春藤。”
“不不,王姬不要误会,我们将军正义满满,怎会学那梁上君子。”祝筠见王姬变脸,连忙为高照辩解。
“哦,是嘛,”王姬望向祝筠时,眼神总是很柔和,“当初凤鸣霞许诺过小祝公子一诺,为何不用这一诺跟我讨一讨回春藤。”
“唔,王姬一诺筠心下里已经用过了,”祝筠认真道,“就是初到江北时,燕人将玉姐当做细作抓起来,我报了您的名号,拿您的承诺作要挟,他们才把人放出来。”
“这算什么,真是个实诚孩子。”赫连依笑逐颜开,“我给予你的承诺还有效。”
“那、那王姬可以给我们回春藤吗?”祝筠睁大眼睛,不暇思索道,“用这一诺。”
“回春藤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药,只是稀有罢了。它承载的不是我的回忆,而是遗憾。”赫连依缓缓道,“既然你开口了,我自然要答应。何况蒙高将军与你在地宫照顾我和云上,这份情谊还是要还的。”
“太好了!”祝筠欢喜的忘了痛。
“多谢王姬。”高照抱拳郑重一拜。
“三月三的幽州,鱼龙混杂。你身份特殊,不方便继续呆在这里,”赫连依对高照道,“宴会开始前,我会遣人送你离开。”
赫连依又对祝筠不能参加宴会表示遗憾,随后就起身离开了。屋内一时间只有祝筠和高照二人。
“将军,我怎么觉得王姬本就想看在您辛苦杀敌的份上将回春藤给你,但她非要我说出那一诺。”祝筠喃喃道。
“或许是回春藤贵重,必得拿欠我的恩情和欠你的承诺换。亦或许她是想让我记得欠你个人情。”高照道。
“嗐,咱俩谁跟谁。”祝筠摆摆手,脱口而出。忽然察觉自己目无尊卑、口无遮拦,连忙改口,“我是说,将军您不必跟我客气。方才失言,大概毒进了脑子,将军您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喝药解毒。”
“不,你说的对。”高照道。
“啊,您说我说的哪一句对。”祝筠有点懵。
“我和老六先回去,你且留这儿养着吧。”高照拾来枕头,将祝筠摁躺下。
“我怎么觉得将军您总爱将我撇下。”祝筠委屈道。
“有么?”高照皱眉。
祝筠确定地点点头,“每一次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