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归德城外,十里长亭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若谷兄,你我就此别过吧……不日,你也将赴京就任,这一别,你我二人又不知会在何年何地才能相聚……”袁崇焕站定身形,拱手抱拳,向侯恂言道。
(注:日前,侯恂已接到吏部文书,命以原官起复(都察院御史),待安排妥当家事,侯恂便也要赴京就职。)
长亭外,一行人都立在道边,神色黯然,方域更是拉着婉贞的手,迟迟不肯撒手,两日的盘桓虽然短暂,但姐弟俩却早已是感情深厚。
“姐姐不要忘了要来看域儿啊……还有,…还有,…姐姐记得要给域儿写信,告诉域儿京城…还有辽东好玩儿的事儿……”
方域不停地嘱咐着婉贞,眼泪扑簌、扑簌从眼中滑落。
“好…好…”婉贞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地松开方域的手,转身慢慢走向马车,待进到车厢,又马上伸出头来,挥着手对方域说道:“弟弟也要记得给姐姐写信啊 ——”话刚出口,婉贞的眼泪便已是夺眶而出……
“自如兄此去京城,不日即赴辽东,天高地远,兄长还当多多保重……”
侯恂立在道旁,向袁崇焕叮嘱,说完,又沉默半晌,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侯恂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对袁崇焕说道:“临别之际,小弟还有几言相告,还望兄长能记在心间。”
“若谷兄良言,崇焕定当永记心间!”
袁崇焕见侯恂面色凝重,赶忙站定身形,仔细听他说来。
“自古征战,战守攻取虽在疆场,然战胜之道却在庙堂! 乐羊固是天下良将,然非独遇于文侯,乐羊不可以成其大功,须知,魏文侯乃天下坚忍之主,中有坚忍之主,方可成事于外,内外一片精坚、纯气相守,谗邪才无白可间,强敌方无能为攻,虽谤书盈筪,终不能为害……
当今皇上,虽有振兴之志,然毕竟年轻,心高气盛、少历世事,难保不为流言所惑而做孟浪之举;朝中魏阉虽除,然奸邪未尽……上意难料,朝局多变,我兄切不可只知谋国而不暇谋身;事有可为则为,切不可“知不可为而为之”;“款为旁着”太过凶险,我兄虽是心怀坦荡、一片赤诚,然终是授人以柄,恐为奸人利用,事非万急,我兄切不可言“款”!切记!切记!“
侯恂一番肺腑,真可谓是语重心长。袁崇焕听了,大为感动,可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侯恂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自如兄虽已是身居高位,然终不脱书生本色,我兄行事光明磊落,但于江湖之事,恐不甚熟稔,毛文龙,乃是老于江湖之人,我兄对此人,当需加倍提防!“
袁崇焕闻听此言,大吃一惊,“若谷兄何出此言?“
“小弟旧时兴趣颇广、涉猎颇杂,于看相识人、扎飞骗术之类江湖伎俩也是小有心得,深知此种江湖之人,大多狡诈贪利,素无忠信……“
侯恂答道,他见袁崇焕还是满脸疑惑,便又仔细解释起来:
“毛文龙早年曾以算命、测字为业,此类人行走江湖,好作玄虚之举,常故作神秘之状,以欺世人,其言半真半假,不可轻信!我在朝中之时,便已看透此人,其人语多虚妄,其行多诈,世人难辨真伪,然于小弟看来,不过就是些江湖诈术罢了;毛文龙桀骜难驯,不甘人下,其与历任登抚均有不和,弟之同乡前辈 —— 前任登莱巡抚袁可立,刚直忠贞,雄才大略,勘为世之楷模,袁公对毛文龙本有赏识、提携之恩,然终受毛文龙诋毁,黯然而退,乃至痛失登莱、辽南一片大好之局……我观毛文龙,心怀异志,而又身处要地,一旦有变,则祸不可知矣,我兄身负重任,当不可不防!”
“毛文龙心怀异志,若谷兄何以知之?“袁崇焕连忙追问。
侯恂微微一笑,随即答道:
“要识破毛文龙的心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毛文龙那套手段,也不过就是些江湖把戏而已,明眼人一望可知其心,江湖中人迷信图谶之术,最擅装神弄鬼、玩儿些把戏欺人,毛文龙占有皮岛、云从二岛,此二岛原属朝鲜,皮岛本名为”椵岛“ ,云从岛本名为”须弥岛“,自毛文龙占据二岛之后,便将此二岛改为皮岛和云从岛,皮岛得名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意;而”云从“二字,则取自于”云从龙、虎从风“之说,以寓“一遇风云便化龙”之意,毛文龙现今虽未公然作乱,然其心实不可测。”
袁崇焕听罢,沉默良久,不由地就在心中反复地琢磨起侯恂的这番话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看来毛文龙心中确是早已认定皮岛,必不肯他顾了,朝廷几番欲令毛文龙“移镇”,而毛文龙百般推托,拒不移镇,为达目的,甚至不惜戕害使臣,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我派参军赵佑、中军旗牌徐敷奏前往皮岛,与毛文龙协商移镇之事,哪知二人一去,毛文龙竟报称赵佑失踪,徐敷奏虽侥幸逃得虎口,亦难逃毛文龙构陷,赵佑一案,扑朔迷离,现在想来,赵佑显已遇害,只恨天高海阔,崇焕无能查明真相,只可怜赵佑…竟落得个尸骨无存……”
“唉……”袁崇焕长叹一声,随即对侯恂说道:““一遇风云便化龙”……如他异日果有不臣之举,崇焕为保我大明江山,也只得骤行霹雳手段了,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然亦不可无杀人手!”
侯恂见袁崇焕神情凝重,面露果决之气,心中不免担心,他素知袁崇焕治军严格、果于用法,难免不遭奸人仇恨,给自己招来不测之祸,侯恂放心不下,便又赶忙劝慰袁崇焕: “毛文龙必竟是朝廷大员,我兄对其不可不防,然若要对其有所举动,我兄还当慎重,三思而后行!”
“若谷兄金玉良言,崇焕自当谨记心中。”
侯恂叮嘱完袁崇焕,忽又想起一事,便又说道:
“自如兄此去,任重道远,小弟虽不才,然在上京之前,还要去办一件大事,要为兄长寻得一位能人,以助我兄一臂之力!”
“若谷兄要为崇焕寻得何人?“袁崇焕颇感好奇,连忙追问。
“说起来此人也还是小弟的一个同乡,此人姓程,名本直,字更生,乃是河南睢州人氏,举人出身,与小弟青年时便多有交往……“
侯恂先是说了一下此人的来历出身,稍一停顿,便又说起此人的人品才学来,“更生此人虽是一介书生,然性情豪放、天性洒脱,绝非那般皓首穷经、醉心功名之辈可比,此人早年便好经世致用之学,于兵事战策更是颇有造诣,天启年间,更生曾于袁可立幕中,助袁公筹划辽海战守,后袁公退隐乡里,更生感于朝局黑暗,便也一同归乡。更生此人,慧识两精、颇有才干,更难得侠肝义胆,一片忠贞,实是当世不可多得之干才! 睢州此去归德不远,小弟定要说得此人前来,助我兄一臂之力!”
“如能得大才相助,崇焕真是感激不尽!若谷兄对崇焕一片深情厚爱,实是令崇焕没齿难忘!”
袁崇焕听罢,大喜过望,连忙拱手抱拳,向侯恂深施一礼。
侯恂见状,也赶忙躬身还礼,二人慢慢起身,对面无言而立……
侯恂举目四望,见天色不早,长亭外,古道两边,芳草凄凄,一片离愁不禁涌上心头,侯恂招手唤家人端过酒来,侯恂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捧起一杯递与袁崇焕,自己也举起一杯,满含深情地向袁崇焕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待到我兄收复辽东,鞭敲金蹬、奏凯还朝之时,小弟我再与兄长把酒言欢!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侯恂话未说完,声音便已有些哽咽了,侯恂强忍着眼泪,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高举起酒杯,向袁崇焕示意……
“自如兄……一路珍重!”
“若谷兄…… 后会有期!”
二人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袁崇焕放下酒杯,又向侯恂一拱手,便毅然转身,登车而去......
苍茫天地间,古道蜿蜒曲折,一路向北,三辆车、五匹马,一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旷野中,微风吹过,只隐约听见有人在放声吟唱:
“……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