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死，这个字眼，对于赵宁而言并不陌生。在很多个瞬间，她都有过这样的念头。有时候，是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有时，是在一段长长的楼梯尽头；有时，是在赶火车的途中……在身处那些拥有终点意义的地方时，都曾让赵宁产生过死的念头。
不过，幸运的是，图图总是及时地提醒了她。到绿灯时，图图会下意识地拉她的袖口；走楼梯时，快到教室了，图图会停下来等待；赶火车的时候，车门一开，他就会迅速钻到车中……于是，那个念头在赵宁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又消失不见了。
有时，赵宁也会产生一些浪漫的想法。比如，图图应该是个外星人。自闭症的孩子不是有个可爱的称谓——星星的孩子吗？他们应该来自另外一个独特的星球，他们有他们的独特的行为方式和语言，只不过，和人类不一样罢了。
有时，赵宁又会产生特别邪恶的想法。她想着，如果那些康复机构里的孩子真的能和传说中的外星人一样，突然来临，又突然消失就好了。这样，多少家庭又可以重回安宁和平静。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消失了，就能换回安宁和快乐吗？
相比赵宁的“多愁善感”，更多的家长选择活在当下，不去想将来。活一天是一天，直到自己无法照顾孩子的那一天。
和图图同班的晨晨，是个长得十分壮硕的小男孩。这个十岁的小男孩，已经长到了妈妈肩膀的高度，却连一句简单的话语都说不出。从四五岁时，晨晨被检查出来患有自闭症之后，晨晨妈妈就辞去了工作，孤身一人带着晨晨来到合城。五六年的时间里，晨晨走丢过、吃东西被噎过，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在湖边，晨晨突然走丢了。等被周围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溺在水里有一段时间了。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才脱离危险。
当时，晨晨妈妈抱着奄奄一息的晨晨大哭：“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的确，自闭症家长对孩子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很多时候，会觉得上天不公，甚至产生轻世的念头；但另一方面，孩子又是极其重要的存在，是自己活下去的支撑。
有时，闲暇时，大家也会相互问：“如果有一天，大人不在了，这些孩子该怎么办？”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因为没有人能够给出完美的答案。
有一次，当图图一天好几次把屎尿弄到裤子上，赵宁心烦大怒。一边整理，一边不停地数落图图。看到这个情形，顾少兰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以后，图图肯定会成为你们的负担，要不然，等我快要死的时候，带他一起走吧……
说完，顾少兰泪眼婆娑，满脸悲恸。
当图图还在肚子里的时候，赵宁曾怀揣最美好的想象——那一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宁馨儿，要把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爱都给他。可是呢，人心是多么善变的动物啊，只不过短短的两年，这个珍贵的孩子已然成了累赘和负担。
不过，图图和晨晨们对于大人们所有的思想斗争都浑然不觉。他们关注事物多于人心，所以，他们的快乐是纯粹的。
在康复的日子里，瞿冰成了赵宁的救命稻草。赵宁时常发出这样的疑问：“瞿老师，你看图图能好起来吗？”
瞿冰的回答，总是似是而非，从未给过肯定的答案。有时，看着赵宁期待的眼神，瞿冰又有些不忍，转而又说：“要不，你再生一个孩子吧，不要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图图身上……”
赵宁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难道真的没有好的可能吗？不是说，有的孩子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吗？”
“只能说，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他会有进步，但是具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这个真不好说。”瞿冰中肯地说。
和所有自闭症家长一样，在孩子确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宁经历了悲痛万分、痛定思痛、满怀希望再到慢慢接受的全过程。后来，赵宁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在哪里，接受自己的孩子，接受他的不同，才是陪他走过这段人生路的关键。
在合城的那段时间，聂妍的家，成了图图串门的好地方。有时晚上没事，赵宁就会带上图图去聂妍家。
这是自毕业之后，赵宁和聂妍再一次有交集的一段时光。都说世事无常，的确，谁会想到，毕业几年之后，两人是这样一般光景呢？
聊天的时候，聂妍从不问赵宁，以后孩子怎么办？当然，赵宁也不会问聂妍以后怎么办。的确，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毕业时，谁都不会料想到后来的生活会发生如此之多的变故。不得不说，毕业后的第五年，是个奇妙的节点。不管是婚姻、事业、家庭，这五年时间里基本上有了定数。不要小看这五年时间，这是人生中非常动荡的五年，或远走他乡，或重归故里；或嫁作人妇，沦为家庭的附庸；或孤身一人奋战，不断提升自我的竞争力。可以这么说，年轻人在这五年里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对后来产生无比重要的影响。因为，以后的生活，对于有的人来说，就会变成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对有些人来说，开挂的人生由此而开启。
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这半年时间，图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认知和语言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虽说放心不下，但是半年的假期已经到期，赵宁不得不考虑回单位工作的事情。
事实上，在向单位请假的那段时间，赵宁就曾萌生过辞职的想法。做一个全职主妇，全心全意带儿子康复，这是赵宁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并未得到家人的支持。对于赵宁的父母来说，从农村乡镇辛辛苦苦地将女儿培养成人，到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们仍坚定地认为，孩子固然很重要，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工作也一样的重要。也许是听了父母的劝告，也许是对自我还有那么一点点追求，最终，赵宁并没有辞职，只是请了半年的假期。
半年期满，赵宁回原来的单位继续上班，而照顾孩子的重任，则落到了顾少兰的身上。之后的两年时间里，赵宁和秦昊变成了“双城族”，每周奔波两地。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得飞快，让一家人几乎忘了那场变故带来的锥心之痛。
反倒是聂妍，在这段时间里，生活里突然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