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聂妍来合城工作的第二年,她在工作单位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看着小小的住处,聂妍内心有一种叫“归属感”的东西。小小的两居室,从进门的换鞋凳到厨房里的蓝色吸油纸,每个小小的细节,都是由自己一点一点去完成的。有了一个小小的窝,原本漂泊的心仿佛都有了归宿似得,不再觉得孤单无依。
周一的一大早,正在案头忙碌的聂妍接到了赵宁的电话。
“孩子生病了,我今天过来带他去省立儿童医院看病。”电话中,赵宁的声音低落而无力。
“嗯,好的,中午下班我去医院接你们。”聂妍没有功夫细细盘问,只是加紧了做事的速度。
中午下班,聂妍开车来到了医院。人头攒动的院内,闷热而拥挤,令人没来由产生一种压抑感。穿过人流,聂妍看到了坐在诊疗室前的赵宁。大半年不见,赵宁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也很不好,眼里全是焦虑。
“孩子怎么样?没事吧?”聂妍赶紧走过去问。
“还在里面做测试,我也不知道到底情况怎么样。”赵宁心里空空落落,却又怀着一丝侥幸。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聂妍看着消瘦的好友,内心在不断地祈祷。
很快,诊断结果出来了。一张诊断书,有几个表格显示的是孩子的各项发育测试数据,在末尾,医生手写了一句诊断说明:疑似自闭症,建议两个月后复诊。
虽然赵宁内心一直明白,孩子的情况不好,但是真到以这种白纸黑字的形式呈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觉得如当头棒喝一般,而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的情绪终于无法再强撑下去了。
“聂妍,这可怎么好?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活了啊……”赵宁哭喊着,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聂妍抱着悲恸的赵宁,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是啊,在这个时候,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除了抱着她,还能说什么呢?
……
回到绿城的那一夜,赵宁一家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悲伤之中。一直以来,这个家庭都是和睦而温馨的,从赵宁怀孕到生产,再到孩子生下来之后,一家人小心翼翼,从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是,就是这样的谨小慎微,终究还是没有换来圆满的结局。
接下来,又是一段无比灰暗的日子。
日常生活中,原本那些可以接受的哭闹、异常在医院的宣判之后都变得异常醒目。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让赵宁崩溃大哭。这样的负面情绪,也会感染到其他人,就连历来坚强的顾少兰也不能幸免。每次看到赵宁情绪失控时,她只能默默地抱着孙子低头垂泪。这个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老人,原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却不曾想到,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家庭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而家里的两个男人,每每看到这样的情形,也是唉声叹气,不知道如何是好。
很多年后,赵宁回顾那段日子,不禁感叹,人是多么自私和可笑的动物啊。不用更多的考验,一个异常的孩子就可以照见所有人性的自私、虚荣、脆弱。一个一直以“正常”自居的普通人,事事处处都小心翼翼,却不曾想,被一个残障的孩子击碎了所有的梦想。
对于一个一直以来期待完美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赵宁的思绪是混乱的。有时她甚至会想,这也许是上天给她的报应。当年,她抛弃了受伤致残的郑宇,如今老天爷“回馈”了她一个残障的孩子。这样“因果相报”的宿命论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令她时常陷入恐惧、痛苦中不能自拔。
赵宁的一举一动,家里人看在眼里,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儿。作为一个医生的敏感,秦昊意识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赵宁的精神肯定要出问题。于是,在朋友的建议下,他联系了合城的一家康复机构,决定将图图送往机构进行系统的康复治疗。
这样一个举动,无疑给了迷途之中的赵宁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赵宁从混乱的思绪中醒了过来,继而开始为儿子的康复治疗做准备。好在,聂妍刚好住在康复机构的附近,这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很快,学校联系妥当,住处安排好之后,赵宁就向单位请了假,带着图图来到了合城。
在合城这家名为“挚爱”的康复机构,刚满20个月的图图被第一次带到了老师的面前。不会说话,不会打手势,眼神涣散,无休止地哭闹……头一次见面,虽然图图表现很差,但女老师一脸笑意,一点也没有嫌弃。
“图图妈妈,你别着急,一开始来,孩子还不适应,等过段时间就好了。”这个温柔的女教师名叫瞿冰,看赵宁手忙脚乱的样子,笑着安慰她。
说来也怪,图图在家的时候,就算是再逼他,也说不出话来。可是在瞿冰这里,不到一个星期,竟然冒出了第一句话。
“你好!”当图图第一次口齿清晰地说出这两个字时,赵宁的心里既欣慰又激动。也许是第一次学会说话,图图自己也觉得很新奇,他反复说着这两个字,像是和一个全新的世界问好似的。
除了家人,瞿冰是图图第一个眷恋的外人。开始来的时候,图图总是不愿去上瞿冰的小课,半个月过后,每次图图都不愿意离开小教室,总是想赖在那里不愿出来。图图也开始学习认识各种事物,学习舞蹈、做操,每当看到儿子的这些进步,赵宁觉得自己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在康复机构里,所有人仿佛都隐去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图图妈妈,乐乐爸爸或是茜茜奶奶这样的称谓。大家也习惯用这样呼唤彼此。潜意识里,大家都默认,来到这个地方,你个人的所有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孩子成为你存在的唯一标识。
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康复机构,孩子与孩子之间,也存在千差万别。大家习惯用“程度好、程度差”来形容一个孩子。交流的内容也是诸如“你家孩子程度好,说不定以后就好了;我家程度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之类。在这一过程中,赵宁又学习到了很多新的内容,接受了鱼龙混杂的康复经验。
这样“放弃自我”的日子,赵宁竟然没有瘦,反而胖了很多。穿着行动方便的宽大衣服,扎着随意的马尾,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出租屋之间,赵宁和许多陪读家长一样,没有任何自我修饰的时间。
白天的忙碌并不能掩盖夜晚的自我警醒。当孩子睡下时,她的痛苦又再次来临,身边却没有可以倾诉之人。于是,电话那头的秦昊变成了无辜受累的“替罪羊”。赵宁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不满的情绪全部倾诉给他。
有时,被赵宁逼急了,秦昊也会口不择言:“要不然这样,我们一起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太大意思。”
是的,活着既然如此艰辛,为何还要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