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我就不停地给父亲写信,一封接一封,一封比一封长。信的内容长,写信的时间也长,每天晚自习,做完作业,我就铺开信纸给父亲写信。每当我写信时,就会被成华取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写信?”
我疑惑:“那写什么?”
他用拇指和小指比划在耳边,说:“打电话呀!一问一答,才有话说,自言自语,有什么意思?”
对于他的取笑,我权当没听见,我不能告诉他,我们农村没安电话,那样很没面子。也许在他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那时宿舍楼的传达室安着一部电话,只能接,不能往出打。街上的报刊厅和小卖部倒基本都有公用电话的,花个块数八毛,就能远隔千山万水听到亲友们的声音了。
舍友们都能接到电话,每当传达室的老王在楼道里喊:“206的XX,电话。”我就特别羡慕,所以我那时有个小梦想,就是参加工作后,不管工资高不高,至少应有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部电话。
这个梦想直到今天都没能实现。
我刚毕业的时候,是在工厂的车间里当技术员,没有办公室,自然是没电话的。两年后我当上了工段长,有了办公室,可是办公室的电话却拆了,因为人们都用起了手机。当我觉得终于有能力在自己家里安部电话时,又觉得完全无用了,手机已普及到一个泛滥的程度。
我的步伐,总是跟不上时代的节奏。
是我太慢,还是时代进步太快,我不得而知,或许两者兼有吧。
不过,当时成华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是在自言自语。我基本每周都写六七页纸的信,但几乎收不到父亲的回信,即使有,也是寥寥数语:“好好读书,不要想家。”或者:“照顾好自己,缺钱来信。”
往往满腔热血的千言万语,只能换取父亲冷漠淡薄的片言只字。我又写信问起关于郭晴阿姨的事,他回信说:“你寒假回来说。”
对学校失去热情的我,便望眼欲穿地等着放假,那个从未谋面的郭阿姨的故事,成了我迫切要探究的内容,功课反而不打紧了。
终于等到寒假,班干部给我们统一定了车票,我就回家了。相别四个月,家乡对于我更增加了一分吸引,那破败的房屋,那坑坑洼洼的黄土路,那枯朽的树木,连半夜被狗叫声惊醒都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对父亲说,父亲一边干活一边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不停地说,絮絮叨叨。四个月的沉默寡言没让我丧失语言能力,反而增加了我的表达欲望。
我说累了,就对父亲说:“该你了,说你和郭阿姨哇。”
父亲并没有说,找借口拖过去了。直到除夕的晚上,我们隆过火,放过炮,接过神,父亲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说:“来,是个大人了,喝点哇。”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抿一抿就觉得舌头疼,嗓子烫,直到最后也没能把那杯酒喝完。父亲则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们边喝边聊,各种话题,最后慢慢地转移到了郭晴阿姨的身上。
我问:“你们为甚没走到一起呢?”
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怪你爷爷,唉,也不能完全怪他。”
我又问:“那她后来嫁人了吗?”
父亲说——
其实我们真的挺好,虽然那时还小,但觉得,她就是我的,跑不掉的,板上订钉的事,如果不是后来两家有了恩怨的话。
恩怨得从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说起,六零年,你知道的,饿年,给苏联还债的那年。家家户户吃的喝的都交公了,只能到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吃糠皮和糖菜丝混合起来的窝窝头。
听到风声的,就早早地藏起一些米面,炉坑里、炕洞里、风箱里……其实藏不了多少,但总比没有强;没听到风声的就甚也没落下,比如我们家(指的是我爷爷家),只能吃定量供应的窝窝头。
那东西,干,涩,苦,虽然夹着糖菜丝,却吃不出一点甜味,糠皮沾在嗓皮上,咽不下,舔不掉,难受得很,有时得用手指抠。
那时的人们,个个都面黄肌瘦,像我这大个子,更是饿得厉害。但是没办法,谁都是这样,都知道这是国家大事,都应该支持。
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有天上学的路上,郭晴居然给了我一块白面饼。要知道,那时候只有哺乳期的妇女和刚断了奶的孩子才有资格吃白面,其他人,一律吃窝窝头。
我问:“郭阿姨的白面饼是哪来的?”
父亲说——
郭晴的父亲听到风声早,就趁黑夜在家里的地上挖了个坑,放了一只缸进去,米面全屯在缸里,盖了盖,又覆了土,瞒过了公家人——这是郭晴悄悄告诉我的,不让我说出去。我虽然知道事关重大,但还是无意间说给了你爷爷。
唉,这就是两家恩怨的由头。
你爷爷怨恨郭晴的父亲早听到风声却没告诉他,亏得两人还是多年的老交情,还是一个头磕到地的拜把子兄弟。不告诉他倒也罢了,自己私藏了粮食还吃独食,所以你爷爷不让我和郭晴来往,他本人也不再和郭晴的父亲来往,仇人似的。
我不可能不和郭晴来往,但毕竟是孩子,时时事事不能违背大人的话。
有一天,郭晴端了一碗猪肉给我,让我端回家,给家人解解馋,有点想收买人心的意思。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家居然能吃上猪肉,在那年月,这可比吃上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稀奇。
原来,她家偷偷地养了一头猪,养在菜窖里——我不知道猪崽子是哪来的——在生产队干活时,她父母剜些杂草回去喂猪。那猪见不着太阳,没长多大,可能也就杀了几十斤,炼好闷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郭晴趁家里人不在时,偷挖了一碗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