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时分,回抵石家庄。石守信安排大宴,歌舞隆重,既是欢迎天子安全归来,亦是庆祝胜利退敌。散场之际,君臣密谈。赵匡胤聊询前事后说:“今复与贤弟同患难,再睹贤弟统领之才,窃度真若将后半生埋没于此,实在可惜。现朝中诸职俱已调分妥善,贤弟押解反贼后,不妨来京就任,共参军机,以分朕忧。”石守信本非甘于淡泊之人,欣然应命。
午后,云娘又来找他,询问窅娘处境。石守信道:“已按娘娘懿旨,送走了。”云娘转念这女孩无娘丧爹,缺人照顾,便道:“你还是把她接回来吧,别有商议。”石守信疑窦丛生,却不敢问,当下派人去接。久无回音,再遣数人前往,回报前两次去的连窅娘一起俱已失踪。于是多点人手四方打探,只获得若干真假难断的消息,并无用处。
二人徒自着急,皆乏良策,一过数日,彻底无望。更兼赵匡胤在庄上待厌了,催促起程,云娘不便说明,只得强打精神上路,途中屡遭询问,烦躁不堪,抑且心虚。好在她以往行侠仗义并非没有失误,一到洛阳,许多名胜古迹入目,游兴渐增,心境也就随之开朗起来。两天内逛这逛那,品尝无数风味,赵匡胤几乎应对不暇,却也乐此不疲。
第三天参观白马寺,云娘一反常态,无比安静,烧香拜像,神色虔诚,每当赵匡胤要与交谈,皆予制止。他本想给她讲解白马寺典故,数遭拒绝,猛然憬悟:“御妹佛门习艺,释教见识吾必不及,还是别班门弄斧了。”
出得寺来,云娘照旧嘻嘻哈哈,玩笑无忌,却听赵匡胤道:“洛阳的景致差不多都看遍了,明天也该走了。”想到少林事毕,便要返程,分别将近,因此黯然,心中百折千转,一下午都在思谋拖延之计。蓦然得之:“我留他在这里多住几日。”
暮归客栈,共进晚餐。云娘忽问:“比至少林,你打算如何教授?”赵匡胤道:“彼必先遣得意弟子数名,随我研习。量都是些资质较高之人,十天半月,定能领会。然后再由他们广传僧众,并绘图本收藏,这些却全不用我 操心。”
云娘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即便如此,亦颇费事。我有一计,教你省力。”赵匡胤忙问何计,云娘饭碗一伸:“给我夹菜。”赵匡胤夹一条鱿足递到她嘴畔,云娘含笑入口:“你自书拳法要领,并绘人图,交付书局订制,便是一本拳谱。却才几天工夫,何需十日。”
赵匡胤点头称善:“别无难处,只是我不会作画,还须另外聘人。”云娘正中下怀:“有我呢。”赵匡胤问:“你画艺如何?”云娘反问:“你觉得白马寺隔壁的伽蓝斋,所卖《释迦牟尼像》画得怎样?”赵匡胤道:“我乃外行,粗看倒也不错。”云娘道:“有形无神,俗不可耐。若由我画,胜其百倍。”赵匡胤笑谓:“想必你自吹自擂。”云娘道:“昔于梅岑山时,我非但习武,更学彩绘。佛祖、菩萨、罗汉、天神,画过无数,游客抢购,所挣不菲。”赵匡胤闻说去疑,赞道:“拳谱人形都是简图,你既擅彩绘,此必驾轻就熟。”
次日,云娘睡了个懒觉,下午才去采购一应用具,黄昏始归,等于又玩去大半天。笔墨纸砚、各种色料,件件上品,花了不少银子。赵匡胤不吝金银,惟疑颜料多余。云娘道:“我们合力做一本精彩的。今晚就算了,从明天开始。”接着东扯西谈,尽是闲话。
赵匡胤惜时如玉,就将长拳三十二式名列纸上,与她一一说解,并亲身示范,以便其心中有谱,翌日画得顺利。哪三十二式:
横刀立马 恶风扑面
单锋贯耳 金枪刺喉
利刃分身 火箭穿心
铁锤开肋 金丝缠腕
金钩钓龟 宝刀削竹
铁杵臼蒜 铁臂架梁
单掌推碑 反掌推印
举火烧天 拧枝取材
劈荆开路 指天划地
系绳插木 牵绳提桶
快马挥鞭 脑后摘盔
炮打龙头 鹤翅单展
水蛇伸头 双蛇入洞
小丫踢毽 小姐上驴
老僧朝佛 员外搧扇
小童拍球 将军勒马
云娘反复观看,很有想法,忽指一招“炮打龙头”道:“皇兄龙体珍重,岂能自己打自己。”赵匡胤被她逗得发笑:“那便如何?”云娘道:“改呀。”赵匡胤道:“祖宗传下的,焉能擅改。”云娘道:“都似你家这般,天下武学便是传历千载,亦无尺寸进益。”
赵匡胤道:“说的是,改就改。”云娘道:“要改的多哩,可别吃惊。”赵匡胤道:“原来是要大改特改,容我焚香祭祖,禀告泉下。”云娘以为戏言,见他真的去向店家索香,说道:“你不是不信神吗?”赵匡胤道:“祖宗与神,殊非一事。”
他祭告完毕,云娘接着建议:“龙蛇形似,‘炮打龙头’当改‘弹打蛇头’,那么‘水蛇伸头’和‘双蛇入洞’亦须易名。皇兄乃龙,正可改为‘潜龙探头’与‘双龙奔海’。”赵匡胤服其见地,复问:“尚有别改乎?”云娘道:“后面几招都要改,‘小丫踢毽’改‘云娘踢毽’,‘小姐上驴’改‘京娘上马’,‘老僧朝佛’也改‘云娘朝佛’。好使后人习此拳法时晓得,当初尚有我和我姐姐这样的人物。”她愿望美好,怎奈其与宋祖之交鲜为人知,而“千里送京娘”则赖乃村众口得以流传天下,后人习拳时或生曲解,以为招名中的“云娘”系“京娘”误笔,结果全予“斧正”。
赵匡胤听得目瞪口呆,云娘续道:“最末三招全由你来,分别是‘太祖搧扇’、‘太祖拍毬’、‘太祖勒马’。皇兄既为开国之君,百年之后必谥为太祖,故有此改。”赵匡胤道:“你倒会分派,六招中我三你二,你姐姐仅得其一,真是亲疏有别啊。”云娘脸红道:“什么‘你姐姐’,她如今难道也不是你的御妹?”
赵匡胤余皆赞同,只一点异议:“‘太祖拍毬’略似不妥,改‘太祖拍案’吧。”云娘道:“改什么改,你平时不耍毬么。”赵匡胤道:“我年过而立,还玩那个不成。”云娘道:“小时候定然玩过,不许改。”赵匡胤死活坚持:“此谱欲传百世,后人见之,岂能尽如你想。”云娘终允:“你爱拍桌子,别人也管不着。”
次日早起,赵匡胤裁纸备用,一部分划线成列,以便书写。云娘日高方来参与,裁毕说道:“一页要领,一页人图。”当下,赵匡胤理案磨墨,奋笔勤耕。云娘配彩调色,精勾细涂。
赵匡胤先打草稿,查无错漏,方始誊录,每招一页,依次叠放整齐。云娘边看要领边自腹酝,不明处叫他示范,一旦落笔,轮廓须臾即成,及填色彩,登时神形兼具,宛如一介活人跃然纸上。赵匡胤观而惊叹,啧啧称赞不绝。
二人你写我画,简繁易难,相去甚远。赵匡胤固然认真谨慎,一个时辰写四五式要领不成问题。云娘看似漫不经心,更兼笔法娴熟精湛,画一幅人图却得两三刻光景,一个时辰也就三四幅作品。起式“横刀立马”属于静招,一幅便能说明,画得最大最具神情,满满一页,耗时最短。其后每式,分解若干,需图数幅方能表示明白,至少要花大半个时辰。
这一上午,赵匡胤凡书十余式。云娘所画之数却只是他的一个零头,因此见笑,不服道:“我的活儿比你那麻烦得多,不信咱俩对换。”赵匡胤道:“既明此理,何尚磨磨蹭蹭,还不时与我闲话,令我多次生错重书。”他实不知对方此际乃是故意拖延,还以为芳性一贯如此。
云娘道:“老是埋头苦做,闷也闷死了,自然要说说话了。嗯,累了一上午,下午就休息吧。”赵匡胤:“不,下午继续。”云娘道:“那么晚上休息。”赵匡胤道:“你要偷懒,我也阻止不了。反正我不休息,不和你玩闹,你也别来打扰。”云娘暗忖:“你一个人快有什么用,我若拖足十天,便已‘够本’。”
两日之后,赵匡胤大功告成,颇有成就感。云娘却才画到第十招,讥讽他道:“俱是你祖宗的功劳,又非自创,高兴什么。”赵匡胤激动难抑:“不管不管,总之是由我立文的。哈哈哈……想不到我也能成书!今晚须当庆祝,大吃一顿如何?”云娘明眸溢彩:“好啊!”
说是大吃一顿,其实小酌而已。下酒的都是水产:蛏子、河蚌、龙虾、螃蟹。两人颊映烛晕,推杯换盏,时而优雅,时而兴豪。
赵匡胤喜食贝类,云娘爱吃虾蟹。赵匡胤掰舔河蚌时,瞥目对方抓啃螃蟹的姿态,一时分心,夹痛舌尖。云娘嘻嘻笑指:“哈巴狗!”赵匡胤还骂:“波斯猫。”云娘道:“石家庄那只死了的哈巴狗,就曾如你刚才那般。”赵匡胤道:“宫里那条走丢的波斯猫,偷吃螃蟹也似你这般侧过来咬,鼻上溅一朵黄。”云娘自问:“我鼻上溅黄了?”赵匡胤道:“一点不错。”蓦的头颈一伸,吮净俏鼻。
云娘由衷欢喜,脸却不红,说道:“谁冤枉我鼻上有黄,就须罚酒十杯。你指给我看,证据何在?”寻思对方自毁证据,这十杯酒是喝定了。不料赵匡胤并未咽下,含糊道:“若得证据,你就得喝。”旋即张口吐舌,啐落蟹黄。云娘道:“这是你自己吃的。”赵匡胤道:“我至今未食一蟹,分明是从你鼻上吻下的。”
云娘抵赖不过,“唔唔”顿身求饶。赵匡胤道:“我这是为你好,看你拼命吃水族,不多喝点酒怎么成。”云娘道:“喝酒顶什么用,上次你乱吃毛蚶,饶是穷饮,第二天不也闹肚子了么。”赵匡胤道:“葡萄酒自然不管事,为兄今天请你喝的是四十年陈酿花雕。”说罢,举壶不容抗拒。
云娘受逼不过,连饮十杯,胃暖肠热,面酡耳赤,醺然半醉,稍后伸手抓虾,看着有点晃,几试未能。赵匡胤剥给她吃,云娘喜问:“你尝过海里的大龙虾么?”赵匡胤道:“尝过,是从淮东进贡来的。”云娘不屑道:“必是死的。”
“确是死的,”赵匡胤道,“若要吃活的,须亲赴海边品尝。眼下四方未宁,你皇兄虽系万乘之尊,却也不便为此贸然远涉。”云娘道:“其实这也不难,叫人押运前先储备十几箱海水,沿途不断倒换,自能活抵。”赵匡胤叹道:“只有秦始皇、隋炀帝之流,才会为此不惜民力,我所不取。唐明皇多半也会,他曾为杨贵妃八百里加急,传运岭南的荔枝。唐太宗就不会了,我将来谥为宋太祖,后人必以‘唐宗宋祖’并称。等着瞧吧!”
云娘忽道:“我想吃荔枝,你给我八百里加急。”赵匡胤一怔而道:“天下非你我一家之天下,怎能滥用民力。”云娘扁嘴道:“去,连荔枝也吃不着,谁和你是一家人。”赵匡胤道:“兄妹之间,岂为两家。”云娘道:“兄妹之间,也有两家的。哥哥娶妻,妹妹嫁夫,便为两家。”赵匡胤道:“那还是一家。”云娘道:“那是亲家,不是一家。”
赵匡胤见她语带薄愁,存意逗趣:“哈,原来御妹想嫁人了。不知意中人是谁?嗯,必是哪位武林俊杰。”云娘半点不笑,斜了他一眼。赵匡胤又道:“御妹有什么难处吗?想是那人不识好歹,有负芳心。不要紧,只消御妹点名,皇兄一道圣旨,教他非你莫娶。”
云娘幽幽道:“你这就不对了,此等事情怎可强迫。”赵匡胤道:“御妹才貌双全,有谁见而不喜。惟自惭形秽者,或胆小怯事之人,不敢表示罢了。”云娘道:“皇兄且勿虚夸,小妹人虽漂亮,自知还非绝色。远的不说,便是石家庄管家之女,三五年后肯定胜我十倍,可惜至今生死未卜,当真红颜薄命。”
赵匡胤已有几分醉意,更不会将一个下人放在心上,未觉其中破绽,说道:“女子欲美其外,宜先充实于内。倘内中空虚,纵然十分姿色,也是久赏无味,长处亦厌。虽五分容貌者,假使外具气度,内藏灵秀,所思不俗,性情宜人,足当七八分丽色。御妹慧美无双,正属此类。皇兄我就差劲了,后宫粉黛一群,个个只会调脂抹艳,无一知心。几位娘娘不是大臣之女,就是将军姐妹,何曾投缘……”他话至激动处,云娘提筷轻击碗口:“够啦!晓得你想引人家笑,说来说去却都是自掌嘴巴、忧人忧己之词。还是我讲笑话给你听吧,包你乐。”赵匡胤亦知言语失控,忙道:“洗耳恭聆。”
云娘道:“适才你说,隋炀帝为吃龙虾而滥用民力,或许不差,但秦始皇却不会。”赵匡胤最喜谈古论史,见她竟也有意于此,兴趣倍增:“何以见得?”云娘道:“两汉以前,民智远不如今。即令秦始皇也未必识得龙虾,偶尔得见,还当是海中龙崽,顶礼膜拜惟恐不及,怎敢烹享。”
赵匡胤果然忍俊不禁,酒水箭射出口。云娘若非半醉,定能避开,此刻却被淋了一头,惊叫中亦自清醒。女孩儿家酷爱干净,饶她于对方情愫已萌,义深意笃,也不由红颜作愠,满脸厌恶之色,称要沐浴。赵匡胤道:“你早上洗过了,眼下汰头即可,不必麻烦。”云娘坚持:“别吃太快,等我回来!”语毕,嘟哝着去了。
赵匡胤停食久等,念转无数,见酒菜渐凉,叫伙计拿去热过。稍顷,云娘穿着拖鞋,衣带翩翩的回进房来,蓦睹饮食全无,随口询问。赵匡胤笑谓:“我都吃了。”云娘浴后心情愉悦,之前不快早已荡然,当下并不生气,挨近身旁,纠缠索赔。赵匡胤皂香沁脾,百般哄慰。正巧伙计送回,与她离开时的别无二致。云娘歉然:“原来打我走后,你一直没动筷。算我错怪,罚酒三杯。”于是自斟自饮,连干三回。
赵匡胤笑问:“一路上俱是为兄屡屡盛请,何时你也请我?”云娘道:“你请我是应该的,妹欲回请,苦无理由。”赵匡胤道:“若得新婚,勿忘邀我喝一杯喜酒。”云娘怫然:“老提那事干吗!”赵匡胤抚着她那颗红扑扑的脸蛋:“如我估计不差,你少说也有二十六七的芳龄。女子到这岁数上,早已相夫教子,你却依然独身。须知御妹嫁不出去,皇兄脸上亦无光彩,焉能不急。”
“谁说我嫁不出去!”云娘嗔道:“只是所见虽多,无一称心罢了。”赵匡胤道:“你都见过多少好人物,在此虚吹。”云娘道:“‘江南公子’郁炳华随我三上黄山,‘船上狂儒’楼雨五度请我出海,‘铁扇书生’樊若水同我切磋过画技,‘西凉剑’曾深和我比试过剑法,‘辽东怪侠’山岳更曾与我并肩对敌。哪一个不比你厉害,就怕你一个也莫尝听说过。”
赵匡胤甫闻五人,不免微有醋意,顾名忖度,前三者该是风 流倜傥之辈,后两位当为豪迈洒脱之士,嘴上却显大度:“你不提别人,单表他们五个,足见心中地位,不信无一垂青。且自说明,为兄圣旨相召。”云娘道:“你就爱瞎猜,自作多情。他们与我全是朋友之交,亦非你能召之即来。便是樊若水醉心科举功名,也只忠诚南唐,不会屈服于你这中原之主。”
赵匡胤笑道:“你多提一遍樊若水,莫非正是此人?”云娘一愣之下叱道:“是你个大头鬼!”赵匡胤道:“是就是,不必否认。待我回宫后立即提议恩科,叫他来夺魁。当然得凭真本事,我不会偏袒他的。”云娘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玉掌高举,急嗔:“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掌你嘴巴!”
赵匡胤连忙改口:“不是便不是,莫要动粗嘛。”随即长叹一声:“御妹目中无人,芳心孤傲如斯,皇兄这张龙颜,铁定是要削面子了。”云娘酣然一笑:“谁目中无人了,至少认爹认娘,认师父认同门姐妹,还认你这居心叵测的皇兄。”赵匡胤道:“我所说的目中无人,自非指此。”云娘举杯佯饮,转首半掩姣容:“除了他们五位,还有一人与我交厚。嘻嘻,不跟你讲。”
赵匡胤笑道:“想必就是意中人,快自相告。为兄一纸圣言,晓之以理,令他八抬大矫迎你。”云娘娥眉一轩:“我偏不说。”旋即连饮数杯,乘着酒意吐露真情:“是个穿绿袍子、拿齐眉棍的大混混,成天东南西北乱闯,像个无头苍蝇。”
赵匡胤情知她多半会提到自己,耳闻之下仍不禁一怔,佯昧道:“那人武功平平,徒勇无谋,远远不及先前那五位。御妹错爱,慎望三思。”云娘含笑幽语:“但我先入为主,彼已无可替代。”
赵匡胤怦然心动,忽执其手,拽入怀中:“我不就是那人!”云娘酒杯落地,挣了一挣,终是未能脱抱,忙道:“你是我皇兄,岂是那人!”赵匡胤垂首一吻:“皇兄便是那人,那人便是皇兄。”云娘道:“不是!”赵匡胤又一吻:“是!”
云娘芳心婉转,笑意渐甜:“是就喂我一杯。”赵匡胤正自执杯,趁势灌进。云娘道:“再喂我一只蚌子。”赵匡胤挑了只最大的,掰开与之食下。云娘复要螃蟹,赵匡胤不厌其烦,将一只肥蟹慢慢拆喂。
及半,云娘忽道:“我想吃龙虾。”赵匡胤弃蟹取虾,剥出尾肉递到她嘴畔。云娘举手推开:“我想吃海里的大龙虾。”赵匡胤一愕,旋道:“现下没有,有也是死的。比至天下太平,你我一同去吃活的。”
云娘道:“皇兄贵为天子,连吃活虾也要等什么天下太平,口福尚不及我。小妹心甚不忍,这就请皇兄共赴东海之滨,饱尝珍馐异物。小妹一剑在手,管保皇兄平安。”赵匡胤耸了耸双肩:“这玩笑可开大了,为兄不日将回,哪有空啊。”云娘黯然:“小妹虽有口福,怎奈无人相伴,纵然美食在口,亦觉乏味。皇兄却只念国,连多陪我几日也不肯。”
赵匡胤见她目眶含泪,心头大怜,柔声道:“我无法多陪你几日,这几天尽量多陪着你。”云娘道:“你一日之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陪我了,不能再多啦!”赵匡胤笑道:“谁说的,还欠夜里那几个时辰。”云娘胸口一荡,嗔道:“你胡说什么,找打!”
赵匡胤道:“我是认真的。”当即横抱佳人,步向床头。云娘心慌,一路无语,及至背抵卧榻,才道:“休要乱来,咱们是兄妹。”赵匡胤摘落那对拖鞋,轻摇玉足道:“咱俩并非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亲。”
云娘甫感脚底一凉,袜子已被除下,嘤的一声,双腿骤缩,惊然坐起。赵匡胤似无侵犯之意,只是一手相搂,一手执袜示以观音绣像,并道:“兄若所知不差,梅岑山乃禅宗圣地,佛学与少林、峨嵋同为一脉,对吧?”云娘翘首微颔:“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那倒不是,”赵匡胤脱靴上榻,“我对佛理实在所知无多,仅大体了解禅宗风骨,不以文字为重,讲究明心见性,率真自然,在世豁达,殊异于其它诸宗,三教九流中极富魅力。”云娘道:“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赵匡胤道:“御妹亦算是禅宗中人,凡事特立独行,不拘小节,超然脱俗,兄故倾心。怎知临到要紧时,却畏首畏尾,不敢施展。”
云娘大窘,轻嗔:“人家毕竟是女流,哪像你胆大妄为!”赵匡胤笑道:“你我既是真情,欢爱岂有罪乎,却理什么世俗名分。”云娘嗫嚅:“你说得冠冕堂皇,怎知是肺腑之词,还是只想一时图快。”赵匡胤从她那双含波欲溢的美目中读出紧张的期待:“你就信我一次!”低头热吻,趁势拥倒。
两人仓促行事,衣衫亦未及除尽。云娘初次难惯,受了不少痛楚。赵匡胤替她拭净血迹,复抹香汗。云娘见那块手帕分明是自己的,无力的问了一句。赵匡胤道:“烧掉可惜,不如送我。”云娘不胜疲倦,未暇争讨。赵匡胤收回袋中,与衣物一并脱放在枕边,赤条条的来抱她。云娘泛起笑意:“你这人颠三倒四,居然事后解衣。”赵匡胤轻刮玉容:“适才确实急了些,明晚定教你满意。”云娘啐道:“明晚休想!”
赵匡胤虽未尽兴,当夜却没再要求,只与调 情逗趣,共入梦乡。次晨反是云娘早起,理案便即作画,认认真真,一点也不拖拉。倒是赵匡胤不时骚扰,搂搂笑笑,吻吻抱抱。云娘因此多次出错,但一天下来也足足画了八式。
及夜,赵匡胤劝她休息。云娘一反昼间冷淡,邀入闺房,回请一桌。赵匡胤喜出望外,酒足饭饱,欲与共欢,被她借口昨晚之词,硬是赶了出去。
翌日,云娘照旧笔下勤快。赵匡胤反而无聊得紧,外出闲逛半天,回来依旧无所事事,就在客栈后院打演长拳。他出宫后一直欲无所谴,前夜欲堤小溃,昨晚又遭封堵,正憋得慌,便就借此发泄,猛练两个时辰,午饭也不吃。及返,云娘竟亦忘餐,还在那里画。
赵匡胤唤她收拾画具,叫来饭食,坐下就吃。云娘催他先去沐浴,赵匡胤道:“你要我饿死在澡桶里啊。”云娘道:“饿死才好,汗津津的吃东西,叫人看了倒胃口。”赵匡胤索性卷袖敞襟,向她靠近。云娘一躲再躲,绕了一圈,不得安坐,惟有离席暂避。赵匡胤独霸全餐,边吃边笑。
云娘当不住饿,坐回桌旁,见他又自靠来,不再理会。赵匡胤趁机一抱,胸膛贴上。云娘尖叫一声:“你这无赖!”扭身急挣未果,闻着汗味轻嗔:“做甚这样欺负人家!”赵匡胤瞅她脸上湿漉漉的,鬓发稍乱,颇觉快意,沉声责问:“昨晚为何拒绝?”云娘道:“教你明白,那事情不能一味由你,还须看我愿不愿意。”
赵匡胤怔了一怔,肃然起敬,就欲放脱。却是云娘搂得更紧,在他胸肌上捏了一把:“好大块咸肉,割来下饭如何?”赵匡胤挺胸直背,说道:“壮哉如斯,每晚与你做枕头,吃了多可惜。”云娘摩挲虎腰,痴痴而笑:“休恃魁梧,似你纯是外练,等年纪一大,动弹渐少,小心变成一个老胖子。”
赵匡胤哈哈大笑:“如你所言,莫非内功可以减肥?”云娘道:“夫谷肉果蔬,盛藏精微。过食则精微剩,若不行气导血,归入内息,则必浮于肌表,日久见积。”赵匡胤道:“我明白了,这就是运精成气的本理。”随即露一个坏笑:“我不想变成胖子,你教我内功吧。不过经络穴位之道我半些不会,还需御妹亲加指点。此事原甚不便,好在咱俩之间已无此碍。”
云娘道:“你想得美!”推离怀抱,笑了一笑:“跟我来吧。”赵匡胤不料她立刻就教,欣喜若狂,抖擞精神,随入闺房。云娘却从包袱内翻出一本薄册,递道:“别瞧它所载不多,十二大经脉、奇经八脉以及三百六十一处腧穴都写得明明白白。你拿去自学,休来烦我。”
赵匡胤大失所望:“你不教我?”云娘道:“将之背熟,夜里我再详加指点。要是背不周全,今晚休想入我房门。”赵匡胤看着密密麻麻的标注,苦着脸道:“这么多,半日岂能背全。今晚是不指望了,姑且勉力而为。”当下就在香榻上躺阅,赖着不走。云娘出门道:“若背不全,晚上照样赶你。”
赵匡胤不敢怠慢,夜餐之际仍是捧读不辍。云娘嫣然笑问:“我已画过半数,你背出多少?倘有一半,便也堪蒙点拨。”赵匡胤大喜:“快了,一定等我!”云娘饭毕离席:“二更不来,逾期自弃。”
赵匡胤方当记足一半,时限已到,忐忑叩门。云娘不使其入,与之隔槛问答。赵匡胤难免遗忘少许,毕竟差了些,连忙软语求宽。云娘半分不饶,推回彼房,却自不走。赵匡胤愣道:“你……”云娘赧然一笑:“人家瞧你实在笨得紧,故来指教,不欢迎么。”赵匡胤骤然转喜:“欢迎!欢迎!”上前高高抱起:“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左右是要与我共度今霄。”云娘按其双肩,羞得足尖在下轻踢,急自辩解:“我只说不准你进我房间,可没说不来拜访你。”
赵匡胤原地转了两圈,到床边坐下,置美人于膝上:“有请指教。”云娘略一犹豫,解开他的前襟,手指在那壮阔的胸膛上轻划浅戳,双目含情脉脉,稍顷说道:“这当儿你还有心思学?”赵匡胤明知故问:“不学做甚?”云娘轻啐一声,俏脸偎上,环臂紧拥,双足在下转动,蹭落鞋靴,将对方压倒。
赵匡胤翻身居上,宽解罗衣。云娘道:“别再颠三倒四了。”立觉周身层层渐凉,旋至寸丝不挂,睁见赤体如山,暗压压的贴抱上来,那勾魂荡魄般的感受随之阵阵涌起,却无前次种种不适,顿时筋酥体舒,欲盛情浓。
赵匡胤同样热烈如火,左右亲 吻,前后抚摩,行事愈急,口中嗬嗬有声,浊气长出。云娘扭身欲翻,似已不堪承受,十指紧紧扳住对方肩膀,惟恐骤然失去,两腿时曲时平,足跟不断摩擦床褥。
赵匡胤从那一声声凄婉颤抖的呻 吟中聆听出伊人十多年里日夜无穷的寂寞,事毕喘息片刻,激 情依旧,蓦的升起一个念头:“御妹半生孤独,我好歹迎之入宫,永远伴着她。”此意坚决,当即耳畔轻吐。云娘余波未静,尚自绵绵沉浸,不曾听清。赵匡胤再说一遍,她如食甘饴,嘤嘤腻笑。
二人情投意合,正当水乳交融,此后甜言蜜语,无复睡念。歇过三更,数行鱼水之欢,直至精疲力竭,方始相拥共眠。不久曙光初照,已是次日拂晓。
他俩自是醒不了,及暮肚皮叫饿,这才起来吃饭,都是容光焕发,深更不倦。云娘见对方复有欢合之意,婉言拒绝:“昨夜过度,以至寝食颠倒。明日还得画画,必须扭转回来。”赵匡胤不甚甘心,翻身强搂急谓:“奈我精神甚旺,实在睡不着!”
四目近对,云娘望之弗忍,终肯曲意勉承,事后又教了他一些归气导纳之法,说道:“照此去做,自然收心敛神。”赵匡胤依行数遍,果然宁定,但想若非先得宣泄,也未必管用。
次早一切复常,云娘继续作画,赵匡胤则自习经穴之道,不再打扰。尔后两日,俱是昼勤夜欢,张弛有度,不耽正事。第三天大功告成,就去书局。本来,雕版刷印,何等繁复,岂止旦夕之工,但二人仅求一册,便无需如此,不过是将既成的散页装订起来,外加一个封皮而已。老板收了重金,伙计自然卖力,当晚拳谱问世,按云娘建议,命名为《太祖长拳》。这四个正楷大字,以丹砂裱于烫金的封面上,又威风又气派。两人喜悦无限,明晨相携启程,共往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