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老迈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明明应该监督其他官僚的御史中丞却只顾缩着他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只有刑部尚书，孔怖，脸色阴沉地抛出一个个提问，毫不掩饰他想要将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投入大牢的决心。
因此，在这场针对他的三司会审还未开始之际，泉涌便已然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不过，这次倒也算他们名正言顺，毕竟，他们可是在审问一个勾结敌国，拱手让出大好河山的大奸大恶之徒！
泉涌神色安然地走下大堂，在一众狱卒敌视的目光下，走回他的牢笼之中。幸亏他们还算克制，没有把痰吐到他的身上。
他们押着他走入大牢，路途上，一边的铁栏杆忽然摇晃起来，“老泉！”他侧过头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消瘦而疲倦的中年人正牢牢攥着铁杆，“老泉！你怎么也进来了？小钟呢？小钟怎么样了？他在哪？他还好吗？”
“他挺好的……”他试图开口回应，背上立刻挨了一鞭子。他咬紧牙关，迈开脚步，不顾那人，不顾户部尚书黄济的呼喊，向前走去。
他被押入死囚的牢房，那些狱卒匆匆走开，仿佛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悠然跪倒在地，闭上双眼开始祈祷。
他求神赐他一颗平静的心灵！黄济这个样子也真够惨的！为何他却还在犹豫，还在悔恨？他质问自己。分明他已无路可逃！分明他已罪不容诛！为什么他还如此抗拒赎罪之路？
另一端的牢房里，黄济终于停止了喊叫，喘息着跌坐在地，才发现栏杆外的地面上，多了一小团揉皱的布料。他将手伸出栏杆，却发现那是扯下来的囚服，上面还印着血书：
“老黄，如果你没过去这个坎，就是王义背誓，他背上刻着证据。”
王义竟能接受把证据刻到他的背上？这是怎样的证据？证据不是只要另一个人拿着……
黄济忽然领悟到了什么，他猛地跳起身来，拼了命地摇晃栏杆，扯开喉咙，高声呼喊：
“老泉！老泉！你干了什么！你！你！”他大声喘息着，却不敢再说下去。
“我对不住你啊！”他高声嚎叫，声音中带着几分嘶哑，几分哭腔。
泉涌微微一颤，尽管那声音远远传来时，已十分缥缈。是啊，他继续祷告。这是一件善事，他即将做的，是一件能弥补他罪过的善事！不该再有退缩与迷茫！
他祈祷这世道能够越变越好，这样人们便不再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那过量的施舍。他也祈祷黄钟能够尽快独立，能够渐渐接受这肮脏的世道。
毕竟，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未来是如此的缥缈！
与此同时，城市中央，陆春踱下马车，缓缓走入了一个宅院。院子里空无一物，干净而萧瑟。她打开正厅的大门，空旷的房间中，木邪石从桌前抬起头来。
“你来做什么？”他冷冷问道。
“宰相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陆春轻声说着，缓缓靠近了他。
“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木邪石瞪了她一眼，她随即停下脚步，收起了那迷人的浅笑，“好吧，长话短说，我想请您放弃北寒山一案。”
木邪石闻言冷笑了一声，“可笑，黄济的倒台对于改革而言至关重要……”
“是，是，所有事情都很重要！”陆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你收了黄济的钱？”木邪石一脸不悦，“黄济倒台后，我们会逐步填补他贪污所造成的亏空。在那之后国库也会日益充裕，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当然急！我对我这边的亏空提过很多次了，但您这位大忙人要管那么多事，也不分个主次……”
“又来了。”木邪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这是事实！不然谁还能这么快劝动圣教那边的那些小小的主教？”
木邪石缓缓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后，他淡淡一笑，“我可以让孔怖……”
“他可不会愿意吓唬吴佗的手下，就算他愿意，您又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吗？”
“你就非要因一己私利破坏我的整个布局吗？”木邪石一拍书桌，高声喝道，“很遗憾，你这次玩火玩大了！”
“宰相大人请息怒，”陆春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收的是王义的钱。”
“王义？”木邪石冷笑，“的确，我暂时不会对朱战那一派动手，但……王义？”他眯起眼睛，“原来如此, 把中部战区卖给暗族的……好啊！好一个苦肉计！的确，和暗族人正面打起仗来，对狐狸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以帮助黄济作为交换，他让丢失南部，死罪难逃的泉涌再度帮他抗下罪责。”陆春接话道，“而泉涌也必然会为这场交易设下保险，督促王义履行诺言——听说，被泉涌以南部丰收为由带到北方来的那批物资，竟碰巧被一个地方帮派给截走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木邪石冷笑了一声，眉头却愈发紧蹙，“这么一来，王义就通过搜刮坞堡的财物以及与暗族那边的交易获得了一批毒饵，而且还遍地洒了下去。要是吞下了这饵，在朝的就成了受贿之人，在野的，也会因为接了卖国求荣的赃物坏了名声……”他的眼睛越眯越小，“而这些人既然乖乖吞下了王义的这一份饵，本来也就有几分和我这个力挺刑善的人作对的意思……”
“如果王义完不成这场交易，如果因为泉涌设下的保险，他身处险境，不得不铤而走险，”陆春沉着地接下话头，“那么，只要他公布这批物资的去向，吞下他这毒饵的所有人，就会在一瞬之间全部发现，他们全在身为敌人的您手上落下了把柄，朝不保夕。”
“把柄抓得太多，也会引火烧身……”木邪石轻轻地叩击着桌子，“泉涌定罪在即，我们也无暇打散他们，只能由着他们一齐因为落下了把柄拼死反抗……王义这手，确实厉害！”
“大人请放心，黄济便是熬过了这个坎，料他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何不暂时安抚王义，以免生出别的祸端？”
木邪石眯起眼来，微微一笑，“看起来你胸有成竹啊？”
“不敢。小女一直都是一个观点，凡事都有主次，为女性提供平等的机遇能够极大地扩充我们的人才储备，助力其他所有改革！兼备智慧与美色的女孩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
木邪石嗤之以鼻，“我就不觉得你那种枕边风有太大用。”
“您放眼这整个朝堂，除了您，还有谁是我吹不动这风的呢？” 陆春微微一笑，“就比如这位新的神使大人的那些跟班们吧，我的那些孩子们可已经拿下了好几个了！”
“干得不错！”木邪石往前探了探身子，“孔怖试图威胁那个侍从，却吃到了个闭门羹，也难得他会如此失态。”
“逼迫和利诱都难以缓解内心中的抗拒，”陆春微微一笑，“但在升官的好日子里，有美酒佳人作伴，卸下了心防，难免就会说漏了嘴——阳的试炼的内容，是穿上会连接自己人生经历的特殊盔甲与试炼场中的傀儡战斗……”
“我知道内容是什么！”木邪石竟有些急不可耐。
陆春微微一愣，“……那么，您可知道，这位神使脱下过盔甲，又穿上了另一套？”她见木邪石眼睛一亮，才继续道，“也正因如此，他一度失忆，一心一意只为神传达的愿望而奋斗。”
“原来是这样！”木邪石霍然起身，“很好！”他来回走动起来，“很好！好极了！如此一来……”他看了一眼眼前的陆春，有些急切地摆了摆手，“嗯，你可以回去了！和王义的交易，我批准了！不过因为其他部分的改革也缺钱要用，你得分出那么一半！”
居然能留一半！陆春一脸震惊，却又在一瞬之间换回了那副迷人的微笑，“大人海量！正巧王义便是先送来了一半四十斤作为定金，我这就派人先给您送来！”
“比起这个，这位神使大人，你可得继续关照了！”木邪石停住脚步，急不可耐地吩咐道。他虽一副急躁的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仍如早已冻结的海面一般，没有任何动摇的迹象。
门上却忽然映出一个人影，“宰相大人，末将有事通报。”
木邪石双瞳微缩，往前迈了半步，“进来！”
一个削瘦结实，低眉下眼的年轻人快步走入，满脸笑容地向木邪石请安，白底的金狮披风被风吹起，他那满身的金甲也映满了月光。他看到侧过身来的陆春，慌忙向二人鞠躬道，“宰相大人，陆大人，抱歉打扰了二位商讨！”
“刑都督是在学习密探的功夫吗？”陆春笑着走向那人，北部狮军都督刑善。
“陆大人恐怕是误会了，末将只是匆忙赶来，为了手上这个消息，末将不敢浪费时间。”刑善轻轻退了半步，举止中透露着几分慌张，“南……南方宣布立国！他们呈送了一份公文给圣光皇朝。”他走向书桌，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了木邪石。
木邪石打开盒子，毫无顾忌地撕开那用蜜蜡封好的信封，眯起眼睛仔细研读了起来，另外两人只得低头站立，不敢言语。
末了，木邪石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嗯，辛苦你了！暗族人希望讲和，维持现状，对于我们而言，这也未尝没有好处——外部隐患的存在，本就激励着变革，而战争，只会带来毁灭与灾难，以及兵部的进一步扩张。”
“都回去吧！我之后会差人给你们送信，告知明日早朝时的注意事项的！”
刑善先目送陆春离开，临走前，又向木邪石鞠了一躬，“天气逐渐凉了，大人彻夜办公，衣物未免单薄。”
木邪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了多少次了，别把我当刑力来满足你那无处发泄的孝心！”
刑善张了张嘴，却道一声“失礼了”，静静离开。
“是担心兵部忽然给你空出的那个谋士位置吗？”木邪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应该就是那位新的神使吧！放心，我已经磨了磨他的锐气，你只需要管好你手下的手和嘴，这对你而言应该也不成问题。不过……”木邪石的手指缓缓敲打着桌面。
“大人请讲。”
“如果他真的到了你那里，你可得好好逼一逼他啊！如若像现在这样连剑都不敢拔出，那他这神力，不就完全没用了吗？”木邪石故意拖长了声音。
“大人放心，我保证完成命令！”刑善深深地鞠了一躬。
“辛苦你了，相信你一定能完成的和之前一样出色。”木邪石冷淡地诉说着，端详着刑善那默默告退的身影。王义洒下这批毒饵，最终多半还是会向与他结仇的狮军出手……他静静地沉思着，眼底渗出了几丝寒光。
狮子虽然凶猛而强大，但待惯了这溢满权力的都城，未免也会变得狡诈而麻烦。在和平到来之后，顺着王义的意思，让狮群为了权力而相互攀咬，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顺便还能消耗掉那批毒饵，免得生出其他事端……
木邪石忽然鬼魅一笑，冷风继续在都城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