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为看着杨氏生气的面庞，并没有挑明她的过错，“秋姨娘，绝不能继续留在府上了。”
杨氏点头，“我明日，不，不能明日，等过段时间，报个有恙将她送到乡下庄子上。”
唐大为满意的点点头，“你如今也长进了，如此处理甚好。”
家里连病了两个姨娘必会被外头人议论，等过段时间柳氏的事情平息了再悄悄的将秋姨娘送到乡下的庄子上。
两人言语间就定了秋姨娘的结局，或许唐永文将来有出息能将她从庄子上接出来，可那必得是唐老爷身故之后，唐大为如今身体康健少说也得几十年之后才能亡故，先不说秋姨娘能不能活过唐老爷，就算活着等到那时候，红颜已过，人生也没几个年头好活了。
唐秋月再次泛起恶寒，这就是古代，没有人权的古代。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上辈子，怀念她背了无数遍的宪法，她历经千辛万苦的考上了研究生，刚刚拿到北大法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扫多年来末流本科和社会艰辛的阴霾，给母亲和自己长了回脸。还没等她回老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后山坟地里躺着的姥姥，她就差点去见姥姥了。如今也差不多，她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就在唐府出生了，刚来的那些日子她无数次希望这是个梦，想念母亲，她是带着这只是梦一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只是睡过去的想法和柳氏温柔的爱才活下来的。
唐清月收回思绪，唐大为夫妻俩已经从妻妾问题聊到子嗣问题了。
“我知你害怕像老太太那样被一个出息的庶子威胁自己甚至是嫡子的性命，我和老太太又何尝不害怕？我的这些个妾室通房哪个不是家世平平且本分老实的？我对妾室的宠爱何曾大过你？若有人敢不安分都不用你处理，老太太一定会先出手，她恨不安分的妾室恨了一辈子，当初我家是个什么光景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就是太知道了所以才这么害怕。
我今日也把话放在这，只要我活着，我唐家这一支，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儿孙但凡有一个敢宠妾灭妻的我必立时将他逐出族谱，我唐家不认这样的不孝子孙。”
唐大为这话说的慷慨激昂，把杨氏感动的一塌糊涂，可谓是给足了杨氏安全感，唐清月却觉得好话说完了也该说坏话了，果然唐老爷一个转折，“但是，文儿那样的事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杨氏意欲分辨些话被唐大为抬手打断，“当年的事情已过，那挑事儿婆子也已杖毙，我不再评论，我只说以后，家里头的庶子可以没出息，可以没本事，但唯独不能坏了品行，子嗣不利家族如何兴旺？你也是大家世族里出来的，头几年京城夺嫡，多少世家公子因为言行不当惹怒圣上，多少人家被抄家灭族贬谪流放。若当日文儿之事发生在京城，你我哪还能有名声在？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有个风吹草动便天下皆知了。到时候我还做不做官？你还有没有脸面？一个不宽厚的嫡母，有哪个好人家敢把女儿嫁进来？哪个好儿郎敢娶这样家的女儿？”
杨氏明白其中道理，被责问的不敢抬头。
“家中女儿也一样，若有一个品行不端坏了名声的必会连累一家女儿。往日我也有不当之处，如今我将一切都将你说开，将来儿女婚嫁，府里府外的体面尊重我绝不会薄了你，更何况你我是结发夫妻！”，唐大为见杨氏听进去了，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负手而立，“我幼时读祖父文章，犹如先祖在耳边遵遵教导，祖父创下唐家的大好基业绝不能毁在我手上！如今京中百官都盯着太子，太子也在为将来登基考核百官，我唐家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出错，你必得严加管制府中仆役，教养儿女读书明理，府中事物不能落了话柄让外头人议论。若你能想明白，明日起老太太那儿就恢复你的请安，一应事物都恢复如前。”
作为一个自幼便立志于弘扬家族的有志青年，唐老爷将家族利益看的无比重要，在他眼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所以杨氏就算有错，被放弃的只能是底下人。
由于唐府上一辈的妻妾斗争太过惨烈，给杨氏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所以尽管她允许庶子女的出生，但真到有庶子出生的时候她还是慌了神，被人挑唆着将庶子养歪，可惜她操之过急且没有经验，顽劣的唐永文过早的暴露了她的心思，被另一位崇尚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老太太发现，唐老太太需要一个既不让外人看出来，还能让杨氏受到教训的责罚，于是唐清月的生母柳姨娘应运而生。
一个本分不至于祸家且貌美到刚好能让杨氏气愤的女子，简直是完美符合老太太的预期，将杨氏气的不行，很是老实本分了一段时间。而唐永文因为年幼在老太太处调教了大半年就把性子扳过来，如今更是成为满嘴之乎者也的优秀少儿代表，此事也算平稳过去。
但唐大为对她的冷淡，老太太气愤之下也未曾将道理同杨氏说开，杨氏在担惊受怕之中不免有些钻牛角尖，她不敢明着和老太太对着干，只好私下搓磨柳姨娘，偏偏柳姨娘还挺得唐大为喜爱，杨氏也不好做的太过。举家回京之后杨氏忙于安家置业人情往来，一时顾不上柳姨娘，于是唐清月出生了。
杨氏毕竟体面仍在，家世地位摆在那里，虽然看柳姨娘膈应但也不会一点容不下她，所以以上这些都不是柳姨娘死的根本原因，真正让杨氏忌惮的是，柳姨娘又怀孕了，与其说是杨氏忌惮倒不如说是秋姨娘忌惮，有了唐永文的前车之鉴，若柳姨娘再生个男孩，唐大为必会悉心教导，秋姨娘的恩宠本就不如柳姨娘多，这两年因为唐清月的“乖巧”已然分走了五少爷不少宠爱，于是目光短浅的秋姨娘假借为杨氏出气之名将柳姨娘推入湖中。
而柳姨娘也是倒霉，年幼如唐清月尚能捡回一条命，她却一命呜呼。而柳姨娘到死都没来及将再孕的事儿告诉唐大为，而唐大为也不会傻乎乎的找仵作来验尸，杨氏和秋姨娘更不多言。于是在府里郎中为柳姨娘把出喜脉后不到五个时辰，柳姨娘便命丧黄泉，留下未到一岁半的小可怜唐清月。
唐大卫和杨氏又聊了一会便熄灯就寝，冬日寒冷自不会让下人抱着年幼的唐清月再跑一趟，于是唐清月便睡在杨氏的院子里。深夜唐清月忽然惊醒，看着上方铜绿色绣着回字纹的帷帐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在杨氏正房次间的榻上里。
唐清月叹了口气，对于柳氏的死，她哭过也病过，但更多的是替那个温婉的女子感到惋惜，感叹她的命苦，现在，命苦的变成自己了。唐清月分析了一下现在自己的生存环境，有一个对她不太关心的父亲，主要体现在，很少探望，很少关心，甚至忘记给她取名字；有一个并不宽厚且看自己生母不顺眼更看自己不顺眼的嫡母，还有一个并不讨厌她会在人前假温柔人后不太上心的养母，另附一个不太喜欢小孩、只要家族利益不受影响就不会出手的老太太，其他兄弟姐妹感情未知。
不是唐清月自己说丧气话，其实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到很多问题，比如一个未满两岁的孩子是直接睡在榻上而不是有自己专属的小床，比如柳氏死后她没有自己的奶母和丫鬟，比如她现在穿的衣服和鞋子并不合身且款式比较老旧，再比如在地龙烧的火热的屋子里睡觉却还穿着出门时裹的厚衣服。一个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依仗没有靠山的五品小官家不起眼的庶女，唐清月简直肉间可见她成长路上的艰苦，尴尬，边缘人等一系列的问题，唐府这样的人家虽然不至于让唐清月饿肚子，但是想要读书识字，管家女红等关乎到未来生计的生存技能就很难了。
更不要说将来嫁人，对，嫁人，古代女子前半生最重要的事，被称作是古代女子第二次投胎的嫁人，在这个全瞎全盲的时代，她不会知道对方的样貌，品行，脾气，喜好，最多只能知道对方的家世，姓氏，以及年龄。在一个只顾家族名声和前途利益的家族，有一个不知庶子女艰难的父亲，一个憎恨厌烦庶子女的母亲，一个不太想说话的老太太，一个说不上话的养母姨娘，唐清月已经能够看到自己将来为了父兄家族谋取利益而嫁给一个品行一般甚至很差的夫婿，会有挑剔的婆婆，难缠的妯娌，不安分的妾室，她会为了家族，名声，孩子，隐忍吞声，任人宰割，无法和离，无法脱身。
娘家不在乎她幸福与否，只会在乎她是否克己守礼，别败坏了家里名声。夫家不会在乎她身体是否康健，心情是否愉悦，只会在乎她嫁妆几何，能不能生蛋，能生几个蛋，能不能一边管家理事一边生又大又好的蛋。
一个不受重视，嫁妆单薄的小官家庶女大概率会嫁给品级更低的小官家的嫡子或庶子，偏远的富商的嫡子，及其他杂牌水货。哦，还有做妾，庶女可是做妾的好材料，唐清月想到柳姨娘冷艳的眉眼和唐大为相对俊朗端正的五官，自己这辈子的皮囊大概不至于差的太过分。不过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容貌太过惹眼，较好的容貌对庶女来说是雪中送炭，但过于出众的容貌对庶女来说可就是危险的标志了。唐清月暗暗许愿，她可不要做妾啊。在古代，妾通买卖，关系好的官员兄弟甚至可以私换妾室以示友好，虽然这些上不得台面，但并不是不存在，她必须把所有可能性都想到，并尽可能的避开或提前做好打算。
唐清月觉得自己挺矛盾的，她一边对未来生活充满绝望一边一顿不落的坚持喝药，明明一想到将要面对的诸多困难就想放弃却又开始为未来打算，想对策，想出路。她总结并了鄙夷一下自己的这种行为，说好听点这叫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不好听的就是她太惜命，贪生怕死。
这种矛盾的想法唐清月很熟悉，就在她前两次考研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纠结矛盾的，最后结果也很明显，她没考上，直到最后一次她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虽经历各种艰辛崩溃，但她考上了。这一次也不例外，唐清月很清楚与其纠结摆烂，不如挣扎向前，就这样吧，就这样好好的活下去吧，努力的让自己活得快乐自由一点。
在柳姨娘下葬之日，在唐府各方势力达成一致之日，小小的唐清月下定了好好活下去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