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放学,她还是把糖烙饼拿出来掰下多一半给我,我不吃,吐口痰,继续走;她见我不吃,就又把糖烙饼塞回书包里。
那天,我的名字被老师做为好人好事的榜样写在黑板上,原因是我每天背着郭晴过渠。不管怎么说,受到表扬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光荣事。所以在放学的路上,我就主动和郭晴说话了。郭晴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不管我说甚,她都是拼命地点头,一点一连串。
就这么走着,她大概觉得时机成熟,就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包来,印着油渍,展开牛皮纸,里面摞着五个糖烙饼。
她双手捧着递给我:“你吃。”又说:“本来我能攒下十个的,可是先前那些长毛了,就让我吃了。”
我翻了翻那五个糖烙饼,最上面的鲜黄,有光亮,应该是今天拿的,最下面的那个尽管没长毛,但也泛着黑色的霉斑。当时说不出那是一种甚感觉,挺不舒服的。
“你也吃。”
这是我当时说的话,我拿了最上面那个自己吃起来,又指指其他的。她摇摇头,说她不饿,又给我做起了算术:“你今天吃两个,明天我再拿一个,就成了四个;明天你吃两个,后天我再拿一个,就成了三个……”
她不厌其烦地罗列着,最后得出结论:“这样,你就能连着五天进入共 产主义了。”
那时,老师成天给我们讲共 产主义如何如何好,怎么怎么先进,我们就问:“老师,甚是共 产主义?”
村小学的老师,都是勉强能识几个字的农民,自然解释不出共 产主义的概念,吭了半天,最后说:“到了共 产主义,每人每天起码能吃到两个糖烙饼。”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虽然没完全进入共 产主义,但也半个进入了共 产主义,所以对它并没多大的向往。我一直很奇怪,那时的农村吃糖是很难的,可是郭晴却天天能拿一个糖烙饼做干粮;奇怪归奇怪,糖烙饼还是很香的。
我吃着久违了的糖烙饼,几口就把一个吞下去了,又拿起第二个,让郭晴也吃。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用另一只手拿起第三个送到她嘴边。她推托了一会儿,耐不过我的执着,就吃了一个。不过她没吃我递给她的那一个,而是翻到最下面,吃了那个带霉斑的。
她边吃边说:“哥哥,我还想让你以后背我过渠,夹着疼。”
我看看她,点点头。
父亲不说了,绷着嘴角,隔了会儿,他说:“睡哇,明天早起还得赶班车。”
那是父亲第一次给我讲他和郭晴阿姨的故事。
那是1998年的8月底,父亲已经五十岁了,而我才只有十六岁。我考上了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的一所中专学校,虽然没考上重点高中,与大学无缘,但父亲还是挺高兴的。我也挺高兴,四年中专过后,我就能正式参加工作了。
鉴于这样的心情,父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睡下后,父亲拉灭了灯,屋里黑黑的,有月光照进来,窸窸窣窣地游走在各个角落。很静,我从父亲的气息中仍能感觉到他对往事的不舍与悲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大,你和郭晴阿姨那么好,为甚后来你不娶她?”
“不说了,睡。”
父亲含糊地说了一句,发起了鼾声,但我听出,那是假装的。
第二天清晨,我背起行囊,从门口的土路边搭上去东胜的班车,再从东胜坐上车,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摇晃——那时还没有包茂高速,从东胜到包头虽是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却需要颠簸两三个小时——到了呼和浩特。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大都市的繁华,到处是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到处是像积木堆起来的亮着灯光的高楼大厦,遍地是熙熙攘攘的车流,眼睛都快看花了。
学校有接站的中巴车,负责接站的是学生会的几个干部,拿着名单,核对了我的名字和专业,便让我上车。
车上已坐了十几个人,有学生,有来送学生的家长。学生和学生说着话,家长和家长说着话,热火朝天,其乐融融。我有些拘束,参与不进去,有种揪心的陌生感和孤独感。
当中巴车在呼和浩特的灯光中行进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家了,想那个四野八荒的农村,想那个满肚子装着故事的父亲。
父亲说,他是在三十四岁时捡到我的。那年腊月,天寒地冻,身心俱疲的父亲经过一个村口时,听到了哭声,于是在一段破墙下发现了一个红柳筐,红柳筐里躺着刚满月的我。
父亲是外地人,他的老家在哪里,他从来不愿意提起,讳莫如深,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和父亲生活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当时叫伊克昭盟)康巴什地区一个名叫七家村的村里。印象当中,我从没离开过那里,没离开过父亲。
中巴车终于驶进了校园,我便开始了我的中专生活。
校园生活乏善可陈,不说也罢,总之是不怎么如意,主要表现在语言不同。或许是因为先天五音不全,或许是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冻坏了舌头,我说不了普通话,尽管很努力。
我同桌成华常说:“你这样说话让我情何以堪?”
内蒙地域宽广,往东漫延到大东北,往北接壤蒙古国和俄罗斯,往西到达青海和新疆,所以口音五花八门。我的家乡在鄂尔多斯,属于西部区,语音中带着浓浓的泥土气息。
我若用方言说话,成华就说:“能不能说普通话?”
我勉为其难地使用普通话,他又说:“算了,你还是用方言吧,听得我膈应。”
我承认我很脆弱,这种类似开玩笑的话常常让我觉得受打击,于是我疯狂地想念父亲。
虽然我从很小就知道我是父亲捡来的,但我从不觉得我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反而当小伙伴们哭诉被家长暴打了一顿的时候,我还有些自豪——父亲从没打过我,即使我做错了事,他也总是淡然一笑,连脸色都不变。
或许正是他的溺爱,养成了我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