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红梅吐着烟圈站在后台的一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那里忙忙碌碌，不是替这个化妆就是替那个搬道具。所有人都好像没注意到她一样，任由她在那里吞云吐雾。
嘈杂的后台间里，突然传来另外一个清脆如山间清泉般的声音，“许姐，好了吗？等下该上台了。”
那个被叫做许姐的女人正坐在镜子前重新描补着自己那张鹅蛋脸，戏服已经穿戴好，听到有人叫她，立刻扬起声音道：“来了，来了。马上就好。本就是你先上台的。你快去吧。”
那声音应了一声，只听得又咳嗽两声，“咳咳……段红梅，你又在后台抽烟。你给我出去！”
段红梅正神游着，突然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她转头望去。是程雪。她轻笑一声，掐灭了烟头，“不是叫你上台去吗？有空在这里管我，不如赶紧上台去，一会儿迟了可不好收场。”程雪恨恨的瞪了段红梅一眼，撩起戏服的袖子，径直走了。
许姐站起身来，走到段红梅的身边小声说道：“你别跟她计较了，她毕竟还小……”
段红梅瞥了一眼她，没有说话。踩着高跟鞋，发出踏踏的声响扭着腰离开了。许姐望着段红梅离开的背影，又大又卷的波浪头发随着她的走动显得妩媚动人，带着玫瑰金色花纹的旗袍穿在段红梅身上，玲珑有致。许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将这些事抛在脑后，匆匆离去。
戏台上程雪咿咿呀呀的唱着，她的目光流转，底下的看客连声叫好。夜晚的街道上，段红梅扔掉手中的烟，慢悠悠的走着。对面走来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他步伐稳健，大步流星，段红梅没注意到他，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
“哎哟，你干什么啊！”段红梅差点摔倒，却见那个男人伸手扶住了她，避免了她摔倒在地的狼狈模样。待段红梅看清楚扶着她的人时候，顿时柳眉倒竖，白嫩而纤细的手指在男人的胸膛上点了点，“走路看着点，真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你说谁丢了魂？我看你才像。”男人毫不示弱的回击道。收回扶着段红梅的手，又因为她的手指指在自己的胸膛，立刻退后两步，警惕的看着她。段红梅甩了甩自己的手帕，翻了个白眼，又扭着腰慢慢离开了。
穿着军装的男人，皱了皱眉头，握紧拳头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这次比刚才走的更快了。走过一段路之后，这个男人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注意，一转身就闪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他摊开紧握住拳头的手，手心里躺着一团小纸条。
他再次警惕的四处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任何异常了这才把纸条打开。看完上面的内容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段红梅回到自己租的小院子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已闭门不出，偶尔会有烛光的照映下看到有人影晃动。她一进门就把自己重重的摔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面里。该做的已经做了，她应该能真正自由了吧？她想。
回想当初，她也曾是这明辉戏班子的一员，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家里人卖到戏班子里去，吃了很多苦才能登台。谁料才过了几年，自己因为一杯茶而导致失去了原本那清脆的嗓音，沦落到打杂的地步。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是谁递给她的那杯茶了，她怀疑过很多人，而最终既得利益者却是一个没有丝毫记忆的小姑娘。
那个男人找上自己的时候，说他跟戏班子有仇，希望自己帮他。那个时候自己觉得十分可笑，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面对一个戏班子的人，有什么仇什么怨？何况，看他的模样，必定是混的非常好的，怎么可能会需要自己的帮助？于是段红梅拒绝了他，但是这个男人锲而不舍，最终段红梅还是答应了。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他那句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是的，她心动了。
从那之后，她隔三差五的就会给男人传递一些消息，但是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没过多久，这个男人就花了一笔钱把她安置在了外面。也就是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子里。所有人都以为她攀上了军官，成了人家的金丝雀，从此过上富太太的生活，戏班子里的有几个小姑娘甚至还投来嫉妒的目光。
只有段红梅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这个男人是有别的事需要她做而已，这几天再来这戏班子的后台，也是仗着那个男人，还有对戏班子的熟悉，这才敢光明正大的在里面呆那么久。
戏园子里灯火通明，底下的看客却再没了刚才的叫好声。只有台上的程雪还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着。她已经连续唱了两场了，唱完这场她就该下去休息了。可是为什么台下变得那么安静呢？她那漂亮的眼眸下意识的往台下看了看，这一看她差点唱错词。
下面坐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穿着军装的人，她不知道是哪方的人，但还是假装镇定的唱到最后，又匆匆下了台。
这时候的程雪才从许姐口中得知，原来是刘运晖大帅的公子来了。据说是他听说了自己的美名特意前来听戏。
程雪的心砰砰直跳，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台柱子能把大帅的公子吸引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正浮想联翩的时候，许姐又招呼着另外一个人先上，她转头对程雪说：“本来你下来后就该我的，谁知你唱的太好了，都叫你多唱一场，所以我今儿就不上了，不然时间可就来不及了。”程雪有些不好意思，她向许姐道了歉，又匆匆的去卸妆换衣服。
等她换下戏服，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旗袍时，许姐瞪大了双眼惊奇道：“今儿可真是稀奇啊，你居然也开始穿的和以前不一样了。”程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她有些紧张的抚了抚身上的旗袍，小声道：“这两天看她穿成这样挺好看的，所以我就……怎么样？好看吗？”许姐点点头笑道：“好看。”
许姐话虽这样说，但内心却是生出一阵叹息，戏班子怕是要不行了。她也该想想退路了。
程雪有些不自然的走了出去，她站在角落里向着看客的方向看去，刘运晖的公子，刘文峰，真是俊朗非凡。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去搭讪的时候，却见对方已经起身离开了。她只好遗憾的跟在后面，悄悄多看两眼，直到对方坐上车，渐渐远去这才回过神来。
一连好几天程雪登台的时候，都能看见刘文峰坐在台下看戏，她不由自主的想展现自己更美好的一面，于是所有人都发现她的唱词越来越缠绵悱恻，那媚眼流转，那身段越来越柔，看得出来程雪是有心思的。
至于是什么心思谁也不是傻子，只是大家都不会挑明罢了。
段红梅也知道了程雪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她也不会去提醒，只在一旁当个看客，甚至还会发出嗤笑的声音。
偶尔她的目光会看向刘文峰那边，程雪以为段红梅跟她想法一样，对她有些阴阳怪气。只是她从未注意到，段红梅看的是刘文峰身后那个男人。毕竟她满心满眼都想的是如何抓住刘文峰的心，好能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人，从此再不用这样抛头露面的辛苦唱戏。
这天晚上，程雪又一次登台唱戏，她只撇了一眼底下坐着的人，依旧是穿着军装，只是感觉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她也没过多注意，依旧唱的缠绵悱恻，那身段那唱腔，勾的人心痒痒。
正当她把那深情的眼神望向刘文峰平时坐的位置时，却发现今天来的竟然不是他，而是一个日本军官。她当时就觉得脑子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还是下意识的继续刚才的唱词，展现着自己最柔美的一面。却没想到那个日本军官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跑到了台上！
无人敢阻止他的行为。因为，阻止的人已经被乱枪打死了
。只剩她一个人在台上惊慌失措，她想下台跑掉，却被那个日本军官一把拉了回来，那层薄薄的戏服被他一把撕开，露出了她最白嫩的肌肤。她尖叫一声想甩开日本军官的手，却反被甩了一耳光。她被按倒在台上，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目光，台下除了几具穿着戏服尸体，还有耳边那刺耳的笑声。
后台一片混乱，几个日本士兵闯进后台，那些男人还没反抗就被一刺刀刺死，女人都被拉到一边发出绝望的叫喊声。许姐也在其中，她拿着簪子一把插进了扑到她身上的日本士兵的一只眼睛里，这个士兵痛的大叫一声，他看不清，一只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另一只手拿起手边的东西，胡乱挥舞着。
许姐定睛一看是一柄刺刀，眼看就要刺中许姐，一阵枪响，那个发狂的士兵顿时倒了下来，许姐看到是段红梅举着枪，杀了那个日本士兵。段红梅颤抖着手，连忙跑过去扶起许姐，“你怎么样？”“我没事。快去看程雪，她还在台上！”段红梅快速说道：“不用管她，大帅这边有安排。”说着要拉着许姐离开。
“我叫你快去，不管你是不是讨厌她，可她终究是我们国人！”许姐一把推开段红梅，自己吃力的站了起来，“别管我，我有办法出去，你快去救她！”段红梅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许姐，“你自己多保重。”这才往台上奔去。
她刚一过去就看到程雪穿着被撕的有些破烂的戏服，手里握着刀，而那个日本军官已然被刺的面目全非。她上去又给了一枪，确定他已经死的透了，这才一把扶住强撑着的程雪。“你怎么样？”程雪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台下的人。
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刘文峰已经带着人冲了进来，虽然救下了她，但是她现在这样无疑是给了她莫大的打击。段红梅陪着程雪坐在台上，什么话都没说。这场变故来的快也结束的快，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十天前，她得知了最重要的消息并传递了出去，她没想过整件事的变故会是在这里。
刘文峰带着人收拾了残局后便带着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而那个男人却慢慢走到段红梅的身边，蹲了下来。“从今往后，你就真正的自由了。”段红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拍了拍程雪的肩膀，“你也自由了。”
段红梅和男人离开后，整个戏园子只剩下程雪一人，她呆呆的坐在原地，望着这一切。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空中楼阁，她在这楼阁中唱着她自认为最好的戏，以为这就是她最风光的时刻，哪知一个巴掌下来，这楼阁就坍塌了。
这天夜里，明辉戏园的上空起了一阵火光，那火熊熊燃绕，照亮了天际。家家户户提着水帮忙灭火，却怎么也阻止不了。
程雪死了，她死在了熊熊大火之中。段红梅和许姐将她在断壁残垣中找了出来，给她修了一座坟，而戏园子里还活着的人，也都散了。
后来段红梅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曾经也是在这明辉戏园生存挣扎的可怜人，后来遇上了刘文峰，因为欣赏他，从而脱离了这个戏园。但是他的内心一直都很讨厌这个戏园的存在，因为那是他不堪的过去。
戏园中有多少像程雪那样的男男女女，可悲又可叹。
从那次之后，那明辉戏园就被修成了一座茶楼，迎来送往的客人都是闲人雅士。只是每当深夜里茶楼关门之后，就会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人们都说，是那死在大火中的戏子因为不甘心所以冤魂不散。
这个故事讲完，顾惊鸿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道：“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回家睡觉了。”小豆丁陆果果却扯着顾惊鸿的裤腿嚷嚷着还要再讲一个。顾惊鸿一把抱起他，笑道：“你跟妈妈闹别扭，跑出来也不怕危险。还好遇到的是我。走吧，你妈妈该着急了。”
陆果果只好嘟着嘴被顾惊鸿抱着走进巷子里，巷子深处有些黑，顾惊鸿用手机打着灯慢慢走着。前方传来呼唤果果的声音。“妈妈！”陆果果听到那个声音，也回叫了好几声妈妈。
好容易走过那段黑黝黝的巷子，来到了另外一边宽敞有灯的地方，顾惊鸿把陆果果安全的交到他妈妈手上，这才笑道：“以后别乱跑了，大晚上的不安全。尤其是这里。”陆果果疑惑的问道：“这里不安全，是跟叔叔讲的故事有关吗？”
“果果要是不听话，跑出去了就会找不到妈妈了。”顾惊鸿没有回答陆果果的话，只答非所问。到是陆果果的妈妈看了顾惊鸿一眼，有些若有所思。
向顾惊鸿道谢后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顾惊鸿在身后，隐约能听到陆果果的声音，“妈妈，刚刚叔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觉得那边楼上的那个阿姨和叔叔讲的故事好像啊，她也是喜欢每天晚上都在唱一些果果听不懂的，可难听了。”
“那阿姨唱的什么呀？妈妈怎么不知道这里有个阿姨会唱歌？”
“不是唱歌，是唱戏！可难听了，果果听不懂！”
顾惊鸿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灯光下人影飘忽，似乎还能听见唱戏的声音。顾惊鸿哼着歌，慢慢远去。“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歌声映衬着那晃动的人影，仿佛过了很多年，那幽幽的声音，似那程雪在台上婉转的唱腔，还有那场大火留下的传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