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看着那阴沉沉的天，压抑的好似要将人的内心压垮。
风，正刮的有些刺骨。
一个书生抱紧了自己手中的书，迎着刮起的大风正快步的向前走去。他今日出门并未带伞，眼看就要下雨了，可不能将书淋湿，到时候书舍的老板定饶不了他，何况今晚还要把它抄下来呢。
正想着，突然撞上了一个人，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他看都未看撞他的人是谁，便急急忙忙将落下的书捡了起来，又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正欲离开时，他一抬头就看到眼前一个身着浅蓝色褙子，配青绿色下裙的女子，头上只有一只木簪斜斜插在上面。身上有些灰尘，一脸的失魂落魄。
书生好心的提醒女子天要下雨了，让她早些回家，可女子像是听不见一般，依旧呆呆的，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径直朝前走去。书生摇了摇头，没再理会，又抱紧书匆匆离开了。
女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街道两旁那些小商贩们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往家里赶去，突然天上一阵闷雷响起，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淋湿了她整个身躯。可她丝毫不在乎。
还是那般在雨中走着。街上除了几个打伞的人以外，再也没了别人，她走到一间店铺前的石阶前坐了下来，一言不发。雨水顺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的滴落下来，落在了那间店铺的门前，落在石阶上。
店铺里坐着一个穿粉色褙子的女人，端着茶杯正慢悠悠的喝着，看到她坐在自家店前，便拿起放在门口那还未用过的雨伞，撑在她的头顶。
“姑娘，当心着凉。”女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缓缓抬起头，只看那女人容貌秀美，一双眼带着一丝丝妩媚。她喃喃道：“女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女人没有回答，将她从石阶上扶了起来，进了店内。又给她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的姜茶。“我叫嫣娘。如不嫌弃，可叫我一声姐姐。不知妹子可有什么难处？”
女子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只环视了一遍店内，除了她两，再无别人。“妹子，你放心，今日只有咱们二人，有什么不开心的给姐姐说说，姐姐能帮的一定会帮。”嫣娘的声音似乎带着一股安抚的情绪，她轻言细语，很快就让女子回过神来，雨水打湿的衣衫，贴在她身上让她瑟瑟发抖，手里端着的姜茶缓解了她身上的冷气。
“我要嫁人了。”女子终于开口说道。
“这是好事呀，恭喜妹子。愿你喜得良缘……”嫣娘的话还没说完，女子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她的话。嫣娘顿时说不出来后面的那些吉祥话。她说，她要嫁给一个死人。
嫁给一个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嫁给牌位，守活寡。而是，会死的。
女子是临水村一户姓安的女儿，叫琴娘。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宝贝疙瘩的弟弟。家里穷的吃不起饭，连衣服都穿的是打补丁的。也就是这天，安家媳妇儿，也就是琴娘的母亲，拿来了一套上好的衣衫，让她换上。
琴娘很是疑惑，母亲却什么都没解释，只一个劲的催促着让她换上。等她换好后出来，母亲满意的点点头，又在她的发间插上一只木簪，显得她温婉动人。
家门外很快来了一辆低调的马车，从上面下来一个十分富贵的妇人，琴娘看呆了。只见她的父亲和母亲都露出谄媚的笑，叫着她为夫人。
整个过程琴娘都是木木地，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低头不说话，爹娘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待多久，那位夫人就离开了。离开前给了爹一锭银子。很是丰厚。
夫人离开后，琴娘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爹娘，脑子里嗡嗡的。琴娘的母亲说：“儿啊，不是娘不疼你，只是家里穷，没办法。”就这样，她跑出了家门。
真的没办法吗？再穷，只要肯努力，总能把日子过好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要让她嫁给一个死人。就为了那一锭银子吗？是啊，银子。两个妹妹就能吃的饱饭，弟弟也能去读书了。多好的一件事啊。可是问过她的意见了吗？这是要的她的命啊！
嫣娘没有吭声，只默默又给她续了一杯姜茶。任凭琴娘坐在那里，呆呆傻傻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嫣娘这才开口道：“你若是不想，可以不去。”琴娘摇摇头，“那是王家。”
前两日王家的小儿子，才刚过了十六岁生辰，便突然因为一场风寒去了。因还未有婚配人就走了，于是王家便想替自己的儿子配一个妻子。选来选去，没想到竟然选的是眼前这个女子。
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逃得了？王家，在这镇上有钱有势，而琴娘只是一个穷苦百姓。既然选中她，那必然是八字已经合过。
八字不合，家宅不宁。王家，是有要求的。
雨停了，琴娘谢过嫣娘后，就离开了。嫣娘叹了一口气，她是很想救这个可怜的姑娘，可是她不能出手。她也没有资格出手。冷眼旁观虽然过于冷血，可是琴娘也没开口，她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罢了，等到那日再说吧。若能保住她一命也是好的。
四月十七，宜祭祀，嫁娶，安葬。是个好日子。琴娘穿着一身崭新而不合身的红嫁衣，站在家门前。
月亮已经高高挂起。周围的人家都已经熟睡，安家只点了一盏白灯，和她那一身鲜红的嫁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轿夫悄无声息的抬着轿子来到安家门口，琴娘深深看了一眼这个破旧不堪的房屋，躲在里面的是她的至亲之人。她的爹娘，还有两个妹妹，以及那个五岁大的弟弟。
琴娘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的来到了王家。王家夫人看到琴娘穿的是一身红嫁衣，顿时皱起了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这普通婚嫁之事应是红男绿女，可今日这场婚，却不一样。姑且就算了吧。
王家小少爷的尸体穿着同样鲜红的婚服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方法。苍白的面容，用竹签撑着大大的眼睛，死鱼一般。让琴娘一眼看去，毛骨悚然。她慌忙低下头，再不敢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这场婚礼，是她一个人完成的。没有热闹，王家夫妇二人也不在，她一个人对着空空的椅子拜下。最后夫妻对拜之时，她恍惚间好像看见椅子上的王家小少爷似乎动了动。她吓的摔倒在地上，两腿发颤。她狠狠咬住了下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
司仪并不是真正的司仪，而是由一位道士来做的。他站在一旁，说完礼成这两个字以后，看到惊慌失措的琴娘，面无表情。哪怕是她倒在地上，也丝毫没有来扶起她的意思，任由琴娘趴在地上。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几个下人进来，有条不紊的开始重新将尸体装入棺材里，并打上钉子。琴娘这才明白，原来，今天还是王家小少爷的头七。头七之日亦是她的成亲之日。她嫁的就是一个死人。棺材装好后几人又抬着棺材走出王家。
其中一个家丁似乎觉得趴在地上的琴娘很碍事，他用脚踢了踢琴娘，顿时琴娘那鲜红的嫁衣上多了一道脚印。琴娘努力控制住害怕，缓缓站起身子替他们让了路。这时候，那个踢了一脚琴娘的家丁，突然捂住自己的脖子，张大嘴巴，像一条濒死的鱼。他挣扎着，艰难的转过脸来，对着琴娘的方向看去，眼中仿佛带着深深的恐惧。
堂中的人都开始惊慌不已，抬起来的棺材也重重的放在了地上，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家丁就在所有人的面前，捂着脖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围一片寂静。最后，那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那个家丁头一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身下缓缓流出鲜艳的血渍，刺的人眼睛生疼。
王家夫妇二人，听到声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那个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道士，他站在棺材前小声嘀咕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又撒了一把纸钱，再次吩咐众人抬上棺材，又叫琴娘跟着，就这样一路撒着纸钱来到了坟地，借着火把上的光，琴娘看着棺材一点点被放了进去，然后又用土掩埋上，直至完成。
一直到这里，都再没有发生什么事。可是琴娘知道，更危险的一定还在后面。
王家夫人身边的道士，拿出一张写着琴娘八字的纸人，与坟前的草合在一起，琴娘眼睁睁看着那个纸人竟然动了，纸人缓缓抱着坟头边上的一棵草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任何变化。“今晚你就守在这儿吧。”王家夫人扔下这句话，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王家老爷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琴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也离开了。从此以后，自己的小儿子也是有妻子了。至于琴娘到底如何，只能说她命该如此。
琴娘站在坟前，目送着他们的离开，随着火把的逐渐消失，琴娘再也看不见，只剩茫茫的夜色，还有那座新起好的坟陪着她。
起风了，乌鸦也开始叫了起来。琴娘蹲在坟前的墓碑旁，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她觉得今晚异常的漫长，还有阴冷。
她蹲在原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恐惧在她的心底蔓延开来。没过多久，随着呼呼的风声，琴娘仿佛听到了有个男人的轻笑声，飘荡在空中。
琴娘站起了身来，她要回家。对，回家。她该做的都做完了，凭什么还要她来守坟，凭什么？她跌跌撞撞摸着黑，一路向前走去。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跟斗，又不小心踩到多少坟头，她什么也不愿意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她想活下来，并没有错，不是吗？
那个男人的笑声又出现了，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就那样轻轻的笑着。她什么也看不到，又恐惧万分。尖叫声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拼命的奔跑，摔倒，再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娘再次摔倒在地上，她终于再没能爬起来。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两只小腿咔嚓一声响，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呵呵。”
琴娘的耳边似乎被一阵风吹过，吹的她头皮发麻，她浑身颤抖的，伸出双手用力向前爬去。又是咔嚓的一声脆响，带着属于女子那惊恐又凄惨的叫声，“啊——”琴娘的双手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折断。琴娘栽倒在地，再也爬不动。
“不……不，我要回家……我不要留在这里！”琴娘喃喃道，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嘴里一直不停的说着“我要回家”。男人的笑声忽远忽近。
“我抓到你了。”男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飘飘忽忽又异常冰冷。琴娘的眼神里散发着恐慌，她尖叫着道：“不！我不要跟你一起死！”
“娘子……”琴娘的耳边一个声音幽幽的说道。琴娘浑身颤抖，努力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想要离开，可是她怎么也爬不动，“娘子，我抓到你了。”
“不！不要！我不是……”
“你逃不了的。娘子……”空气中不断的发出低低的笑声，“你是我的。”
一只猫发出“喵呜”的叫声，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它有着一双大大的绿色眼睛，缓缓走向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琴娘，伸出它的舌头在琴娘的脸上舔舐两下。琴娘感觉猫的舌头十分柔软，带着温热，她慢慢闭上了双眼。耳边响起的依旧还是那个男人的笑声，还有他那句抓到你了。
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她回想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吃苦受累带着妹妹不停的劳作，拳打脚踢永远都是自己，不论对错。还有那家中唯一的弟弟，凡是家中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她想起了别家女孩头上戴的漂亮珠花，还有那镇上递给她一杯姜茶，温言软语的女人……为什么还不来救她？为什么？
她能感到一双无形的手正掐在她的脖子上，她呼吸困难，想试图挣扎也是徒劳，因为她的四肢具已断裂。
琴娘死了。她的尸体正挂在距离坟地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摇摇晃晃。那鲜红的嫁衣，如此刺眼，沾有泥土的裙摆随着风舞动。
所有人见怪不怪，在这里，女孩又算得了什么？一卷草席裹了裹，丢在了王家少爷的墓旁，随便挖个坑埋了便是。镇上一家店铺里，嫣娘正坐在里面抱着一只溜光水滑的黑猫，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同为女子，她又有什么不理解的？是这个世道的悲哀罢了。
生人配，配死人，合与八字，度黄昏。生与死，死与生，不许来年，许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