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四周笼罩着淡淡的白雾。大门前的田埂上,走来一个身穿深色衣服,胳膊上挽着一个包袱的人。那人越走越近,直朝着我家大门走来——是谁呀?会不会是……我仔细一看,是爸爸!我喜出望外地跑到妈妈身边,跳着,叫着:
“妈妈,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快看——”
妈妈双眼大放光芒,惊喜地说:
“快走!”
妈妈刚跨出家门几步路,爸爸就回来了。妈妈接过爸爸手中的包袱,关切地问这问那。
爸爸一跨进家门,二哥和姐姐就异口同声地喊道:
“哦,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哎——孩子们,有没有听妈妈的话?”
妈妈抢先回答:
“他们都很听话,你出了一趟远门,孩子们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懂事多了……”
爸爸没有刮胡子,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他看着我们三个孩子,张开双臂,笑容满面地说:
“呵呵,你们又长高了。快让爸爸抱抱!”
二哥抢先跑到爸爸身边。爸爸一把将二哥搂在怀里,父子俩脸贴着脸,心贴着心。二哥伸出双手,紧紧地勾住爸爸的脖子,半天不肯松开小手。妈妈系上一条藏青色的围裙,忙着照管灶台上。姐姐拿起火钳,往灶膛里添加柴草。我背靠着鸡舍,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爸爸,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二哥终于从爸爸怀里下来,走到八仙桌边,拿出书本,准备做作业。
这时,爸爸俯身对我说:
“丽文,你还没有喊我!快喊爸爸!”
我脑袋一歪,忸怩作态的样子,依旧傻傻地望着爸爸不吭声。
爸爸仍然笑嘻嘻地看着我,伸出双手,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快让我抱抱!你好瘦哟!体重有没有增加?我出门在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小宝贝儿。咦!你怎么还不叫爸爸呢?该不会把我忘了吧?我出门至今,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唉——难怪小女儿对我这么疏远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家人远行。”
从那以后,爸爸真的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仍旧一声不吭,只是摇头答应,表示没有忘记他。
妈妈看看我们父女俩,对爸爸解释:
“丽文感冒发烧了,才刚刚好点儿。”
“哦——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不肯说话。爸爸带礼物回来了,给你们看看——”
爸爸将我放下来,打开那个包袱,拿出一串黄灿灿的香蕉,一盒彩色的粉笔,几本新书,一个银色的大锅盖……接着,他发给二哥和姐姐一人一支圆珠笔,送给妈妈一根彩带。
“云南少数民族特别多,那里的人们习惯穿着镶上彩带花边的衣服。”爸爸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两支崭新的带橡皮的花铅笔,递给我,“丽文,拿着你的礼物——两支铅笔。”
我高兴地接过手,仔细端详:铅笔上有色彩鲜艳的孔雀开屏图,看起来非常美丽,我喜欢得不得了,舍不得使用,就把它珍藏在妈妈结婚时的那只木箱子里。
爸爸将桌子上的那几本书搬到他的枕边:
“我带了几本书回来,一有空就翻几页。我在云南,晚上总失眠。失眠的时候,把书翻开看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好奇地问:
“爸爸,啥子叫做‘石棉’呀?”
“嗯——‘失眠’嘛!就是指‘睡不着觉’。主要是我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我调好豆花蘸水就准备吃饭。陈兴隆,你快去大哥那边请二姐和二姐夫!叫奶奶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一面说道,一面低着头切嫩绿的香葱。
“哦,我马上就去!”
妈妈准备好油泼辣子,撒上刚切好的葱花,倒入一些酱油,用来蘸豆花。我们家八仙桌上的菜肴是多么的丰盛:一盆白嫩嫩的豆花,一份黄灿灿的炒鸡蛋,一份软绵绵的煎豆腐,还有一份翠绿的炒莴笋片。二哥收拾好书本,姐姐摆上碗筷。这时候,奶奶、爸爸、二姑妈夫妇一同走进来。二姑父从他的帆布包包里摸出一袋水果糖和一把挂面,拿给我的爸爸……
大家围坐在八仙桌周边,高高兴兴地吃晚饭。白生生的豆花甜润而爽滑,根本不用牙咬,只需轻轻一吮,就能沿着喉咙汩汩地流进肚子里。豆花拌上微辣的蘸水,吃起来会令人胃口大开。享用了鲜嫩的豆花,又喝上几勺甘美的豆花水,嘴里甜甜的,胃里饱饱的,心里暖暖的。
雨下了整整一夜,院坝里水淋淋的。冷风一阵阵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心想:道路又湿又滑,如果去上学,不但要打湿鞋子、袜子、裤腿,还要时刻想着上厕所的事情。阴冷的天,本来就穿不暖和,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手和脚被冻得冰冷如铁。那种滋味简直就是度日如年!若是待在家里,既不受约束,又不用担心上厕所的问题,冷了还可以守着火笼取暖……可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因为生病耽搁功课,也不知道老师讲到哪儿了?现在,我的化脓性扁桃体炎已经治好,应该去上学。那么,到底是今天去上学,还是明天去上学呢?也许,到了明天,那条泥泞的道路就差不多干了……
这时候,九儿站在西厢房门口,冲着我大声喊道:
“丽文——我们一同去上学吧!”
“好的,等一下!”
我立马转身回屋,装满一搪瓷盅白米饭和一小碟甘露子,换上姐姐穿过的那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背上书包,静静地站在东厢房门口,等候九儿出来。
爸爸坐在灶下的长板凳上,往锅底塞了一把木柴。猪食锅里煮沸了,“咕嘟咕嘟”响个不停。
妈妈舀起一升金黄色的玉米面,放在灶上,一边往猪食锅里撒玉米面,一边拿锅铲搅拌。
“陈兴隆,今天中午,我们拿什么荤菜来招待客人(二姑妈夫妇)呢?总不能光吃些素菜吧?”
爸爸心平气和地回答:
“自家人,随便点,有啥吃啥嘛!”
妈妈沉思片刻,突然灵机一动,微笑着说:
“咦——我们不是养有鱼吗?那些鱼都长大了,正好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再说,我们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鱼了。”
“哦,这真是个好主意!”
“等一会儿,我去拿虾筢打鱼……”
我一听说中午要吃鱼,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哦,要吃鱼了!要吃鱼了!”
妈妈抬头一望,惊异地发现我还站在门口,把眼一瞪,扬起愤怒的手,厉声吼道:
“喂——丽文!你怎么还不去上学?!给你两巴掌——”
“九儿还没有出来,我在这里等她——”
不等我说完,妈妈气势汹汹地冲我嚷道:
“等!等什么等?快去催一声!”
“知道了,马上就走!”
我飞快地冲出家门,边跑边喊:
“九儿——快走啦!”
“哎——来了来了!”九儿一面答应,一面向我跑来。
她梳着双马尾,穿着崭新的大红花外套,脚蹬一双黑色的长筒雨靴,肩挎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
“九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
“哦……”
我和九儿踩着坑坑洼洼的烂泥路,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朝前走。不一会儿,我的鞋子和裤腿上都溅起了污泥,烂泥巴裹满鞋子和裤腿,膝盖以下全都湿透了。隆冬本来就很冷,穿着冰凉的裤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冷得人直打哆嗦……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脱掉水淋淋的鞋子,露出一双冻僵的小脚,将裤腿卷至膝盖处,让自己的双腿搭在课桌下面的横档上。只要天公作美,等到放学的时候,裤腿就会变干。倘若遇上阴冷的天气,直到放学回家,裤腿和鞋袜都是湿润润的。因此,不少同学生了冻疮:有的长在手背上,有的长在耳朵上,还有的长在脚上。
每当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就争先恐后地涌出去,在宽阔的操场上尽情地欢乐:有的跳绳,有的踢毽子,有的打沙包,有的滚铁环,有的抽陀螺,有的玩“跳马”的游戏……仅仅只是课间十分钟,就能让我们冻僵的手和脚变得暖和起来。值周老师拿起一根铁棒,敲响了上课铃“当——当——”。同学们一哄而散,匆匆忙忙收起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绳子、毽子、沙包、铁环之类的东西,一窝蜂地跑进教室。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同学们纷纷拿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午饭。你看看我带来的菜,我看看你带来的菜,互相交换着吃几筷(菜)……我拿出自己的搪瓷盅,心想:同学们一定没见过甘露子,对了!今天就让他们瞧瞧——
于是,我拿竹筷夹起一块甘露子,举过头顶,得意洋洋地问:
“嗨,你们见过这种菜吗?”
同学们一个个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见过,这是什么?啊!好像虫子哦!”
我笑眯眯地答应:
“它叫甘露子,吃起来脆生生的,味道有点甜!我吃一个给你们看——”
同学们都捧着自己的搪瓷盅,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
“给我尝尝!”
“我也尝一个!”
“嘻嘻,好的。一人一个……”
我把甘露子分发给同学,搪瓷盅里就只剩下白米饭了。领到甘露子的同学先是睁大眼睛,把这种奇怪的东西仔细地端详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