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棺材铺刚刚打烊,关门进屋后发现一个人冷如冰霜地站在柜台外。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家铺子并没有后门。
太平盛世,棺材的生意清淡,若不是祖业,张铁鞋早就想歇手不干,无牵无挂地去做其他事了,所以这家铺子在他继承后非但没有扩展,反而缩小规模,原本的后院也堵了起来,转手别人。
原本的后门已是一堵厚实泥墙,他忍不住朝那堵泥墙瞅了瞅,墙面完好无损,并未被人撞破大洞。
方才绝未看见这个人走进正门,难道他是直接从地上冒出来的?
难道死人买卖做久了晦气,终于遇到鬼?
这个人相貌英俊,轮廓分明,虽冷如冰霜,却明显的阳气很足,应该不会是鬼。
直到他看见这个人手里一柄阴沉沉的长剑,才开始有些发憷。
他不敢问对方是怎么进屋的,只希望别是来者不善。
“这位客人,小店已经打烊。”
“我要两口棺材,最结实的那种。”
天有不测风云,人死不定时辰,半夜仓促来买棺材的事在这一行中也不算稀奇。
张铁鞋松了口气,陪笑道:“只要出得起价,什么都好说。”
“我还要你给尸体防腐,保证尸体完好的运到杭州。”
这座小城虽近邻淮河,但崇山峻岭围困,要去江南杭州也是路远艰辛。
张铁鞋顿显犹疑:“方圆百里都知我精通防腐术,可惜手边的材料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你放心,需要什么材料尽管说,我会很快给你凑齐,钱不是问题。”
“好,你是江湖人,神出鬼没的,我也惹不起,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尽力而为,你也别太难为我就行了。”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行事原则,你既已保证尽力而为,我自不会太难为你。”
“那么待会儿我给你一张单子,你照着去找,一定要在一天以内找齐。但防腐术最大的难题不在这些材料上,而是……”
“你直说。”
“而是要看尸体的状态如何,你能否现在让我看看尸体,不知尸体是什么死因?”
“尸体就在这里,至于死因,你既精通防腐,应该一眼可辨。”
这个人从桌底的阴影里拾起一根绳子,用力拽出卷成筒状的篾席,拉到昏黄灯光下。
在张铁鞋眼前,篾席展开,呈现一具面目安详的老迈男尸。
张铁鞋一眼看出这具男尸的死因是咽喉处利器伤。
江湖人整日刀尖上舔血,这样的死法不足为奇。
但这老人指甲修剪整齐,手掌并无老茧,张铁鞋坚信他生前必定多财多福,养尊处优惯了,绝不像是经常在路上跑久经风雨的江湖人。
“你看尸体的状态如何?会不会让你为难?”
张铁鞋端详尸体,如在凝神勘验的仵作,半晌才捋着胡须道:“普通刀伤,很好处理。”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又显犹疑:“然而……”
这个人突然不耐烦:“直说。”
“你是江湖人,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我替你做这些事,万一遭到你仇家……”
“你顾忌于此也在情理之中,请你放心,我的仇人现在只等着被我杀,绝不会再主动侵扰我。”
这个人逼视他,眼神锐利如刀,沉声道:“我也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今晚我与你的交易。”
“好!”
张铁鞋咬咬牙,明知面对这类喜怒无常诡秘莫测的江湖人,是灾是祸已躲不开,索性顺其自然:“我信你。”
这个人道:“你即便不信我,也要信这包东西。”
这包东西已从这个人手里抛到张铁鞋怀里,是五锭光芒耀眼的黄金。
金光照亮张铁鞋本就贪婪的眼睛,所有顾虑一扫而空,吃吃地笑道:“我这就全力为您办妥。”
XXX
张元凤趁着昏沉夜色穿行在一片死寂的城镇,敲开每家药铺的门,用威逼加利诱的手段终于在临近黎明时集齐了那些防腐材料。
返回棺材铺,张元凤竟又感到恍如隔世,感到现在做这一切的人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张铁鞋果然信守承诺,尽力而为地先将尸体防腐的一切先期准备做好。
张元凤把集齐的防腐材料大包小包地放在桌上,冷声道:“我还想求你办一件事。”
张铁鞋收那么多黄金,早已财迷心窍,别说再办一件,就是一百件他也肯了。
“你帮我找个隐秘的地方保存尸体,最多半个月时间,我杀了仇人后再来取走尸体,亲自运往杭州。”
“这个不难,我家有个既隐秘又宽敞的冰窖,平时储备一些鸡鸭鱼肉,鲜果蔬菜,今天客人您重金相求,而我开门做生意,也懒得忌讳了,就把这位客人保存在里面,您尽可放心。”
张元凤点头,默默地在一旁打下手,两人有条不紊地配合着给尸体做了精密的防腐措施后,再合力抬去那个冰窖安置。
事了退到店外,他抱拳向张铁鞋致谢,转身离开。
此时夕阳余晖,晚风微凉,大街上朦朦胧胧地一片烟尘。
他仗剑行去,步态坚决,内心却茫然如这烟尘弥漫的大街。
仇人?
到底仇人是谁?
真的就是那个女人?
只有那个女人?
他该去哪里找那个女人?
那时候他对夏饮血的恨还远超对燕归来的恨。
那时候燕归来对他人生的威胁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坚认自己杀了那个女人,回去以其头颅重击父亲后,燕归来的信心也不攻自破。
那时候他仍天真得可笑。
其实一年半载后的今天,被燕归来不知已是多少次击倒的他,也天真得可笑。
他笑,毫不天真的笑,将可笑彻底笑成了可悲。
所以他不自禁短促而漫长的跌入这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自身成魔之途的记忆。
XXX
走出城门,视野更是迷茫。
张元凤突然不想走了,前所未有地身心俱疲,四肢沉重,每寸皮肉都是酸痛的,仿佛刚才不是走了一条不算太长的平直街道,却是举步维艰地从险山险水千里跋涉而来。
他背靠路旁的一棵大树滑坐在地,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把手中剑插进地面,抱着头嚎啕大哭。
圣主告诉他:“有了我许诺给你的两件宝物,你完全可以非常顺利的雄霸江湖,世上独我阻止得了你,但我的志向在天绝崖。我要杀死十二长老,占据那片数百年来被万千武林人俯首膜拜的圣地。到时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真乃皆大欢喜。”
圣主又告诉他:“你只需放弃你的爱情,你的女人,红颜祸水,尤其是对壮志凌云的男人而言。”
他听信,并非轻信,在圣主劝言之前,他已深切感到和丫头厮守的诸多束缚。
何况他的恨日益加剧,即将彻底将那份爱吞没。
抛弃爱比迎接恨更痛苦,所以他终究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希望哭过就一切成过去,再也没意义。
XXX
胡老板的丝绸庄生意兴隆,天下太平的时候,活人的生意当然比死人的生意好做。
日已中天,酷热难当,仿佛多情温柔的江南反常地提前进入盛夏。
小伙计坐在门前凳上打瞌睡,胡老板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珠子查这半个月的账,也自枯燥乏味,哈欠连天。
他眼睛酸,手也酸,索性停一会儿,往门外随意瞧去,正瞧见张元凤头戴宽沿大竹笠,低压眉际,快步进门。
“你……”
胡老板满眼诧异,又立刻恢复平静,郑重地问:“你现在就要?”
张元凤点头:“都拿来。”
胡老板走出柜台,在前带路,两人相跟着从后门出去,在偏静狭窄的暗巷里七拐八弯地走了良久,来到一座不起眼的深宅。
左右两边都是围墙,有段墙塌了个缺口,只见里面荒草森森,原来是无人问津的废园。
大门破损,满是灰尘,并未上锁,胡老板在前伸手一推即开,里面的景象入目凄凉,时有鸟雀从荒草中扑腾而起,嘶嘎地刺耳叫着飞上左边墙外的老树。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地上一片散乱的碎石勉强成路,他们走过去,上了石阶,进了已几乎完全露天的厅堂,再走向西侧的房间。
这院子就那个房间还算完整,但也尘埃厚积蛛网遍布,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难闻的霉臭。
胡老板走到房间左边的墙角,搬开一个破瓦罐,下面是一片淤泥包裹一块铁,铁色与泥色近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铁块。
胡老板握住铁块缓缓地用力转动,墙角就裂开一道缝,只能容人伸进一只手。
从那道缝里,胡老板掏出几个扁长盒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张元凤眼前:“都在这里,你点算一下,如果发现少了一根,随便你要杀要剐,我绝不会逃的。”
张元凤打开一个盒子。
满盒金锭,耀熠生辉。
“不必点算了。”
他将一个盒子塞到胡老板怀中:“替我这离家出走的张氏子弟储备财产,你需要冒的风险不小,这是你应得的一份。”
胡老板并不拒绝,目含关切之情,迟疑着问:“你……你都拿走,是不是意味着你下定决心不回山庄了?”
张元凤坦然:“现在我是无名之辈,希望你也忘掉我的身世和名字,最好是把我这个人彻底忘掉。”
胡老板深沉地叹口气:“其实你是好人,你爹也是好人,你们张氏一族对我恩重如山,这份……我本不该收的……”
张元凤听来热血沸腾,却狠心压制着任何一种过于柔软的情绪,冷冷道:“那是张氏老辈对你恩重如山,不是我。我欠你人情,必须还,这是江湖道义。”
他先胡老板一步走出废园,带着一大包黄金走向城里最繁华之地。
他要去放纵形骸,无所顾忌地享受一下,把自己这些年来暗中刺杀赚得的黄金都花出去,送出去。
沿途看见一个乞丐,他就送一锭黄金。
很快一大群贪心的地痞尾随他,学作乞丐的样子哀求。
不经意地一转身他还看见几个地痞凶恶地抢走了一个乞丐手里的金条。
他不禁想难道这里的乞丐没加入丐帮?
作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帮派,丐帮弟子怎么会随便被几个地痞欺负?
他猛地拔剑,直接丢了剑鞘,决定此后就带着一柄无鞘快剑行走江湖,这样更容易创造属于自己的血雨腥风。
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嗜血而暴戾。
他挥剑吓退那群眼巴巴觊觎他黄金的地痞,怒斥:“我这柄剑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你们不怕死就尽管来吧!你们想血流成河就尽管来吧!”
汹汹怒焰,凛凛杀气,使他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咆哮的雷公。
所有人都缩头缩脑地对他避而远之,他见状仰天狂笑。
醉月楼,尚未入夜,还没有皎月给他们醉。
可他们已不得不醉了,大醉特醉,似乎一醉就真的解千愁,一醉再也不会醒。
张元凤急需这样的醉。
他跨进醉月楼的大门,随手打开包裹,让那些闪耀生辉的金锭扎得男男女女的眼睛都瞪圆。
“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一大帮男男女女喧闹地簇拥着他去了最好的房间。
“不要男人,男人都滚出去!”
于是男人都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滚出去。
只剩下一群最好的女人陪他喝着最好的酒。
他开怀畅饮,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实在是豪气干云。
什么恩怨情仇都可以不计较,彻头彻尾的无忧无虑,难怪人们喜欢泡在温柔乡烂醉如泥。
他也烂醉如泥。
女人们还在争先恐后想方设法地取悦他,博得他一时欢心而送来一锭黄金。
突然如泥的他又如钢铁般警醒地瞪大眼睛,怒道:“什么人?”
女人们都莫名其妙,七嘴八舌地问:“什么人?是什么人惹您不高兴了?”
张元凤咬牙切齿,勃然而起,一剑劈碎面前的矮桌:“什么人!”
女人们吓得纷纷惊呼躲闪。
张元凤推门出去,一脚凶狠地踹开隔壁房门。
里面十几个红男绿女,都已骇然缩在墙角,浑身抖抖索索,脸上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
张元凤走向屋里的一盏古琴,呵斥道:“刚才是谁在弹琴?”
没有人敢回答。
甚至有女人已尿湿裙角。
张元凤充斥杀气的怒眼瞪着那些人,冷冷道:“没有人承认,我就在这里大开杀戒。”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就被众人推了出来:“是她。”
张元凤冲上去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襟,喷火的眼睛逼视她:“你竟敢在我隔壁弹琴,我这辈子最恨人弹琴!”
女人手脚发软,已吓得泪流满面。
外面有人找来老鸨,建议她赶紧报官府,老鸨低声骂道:“瞎出什么主意,没看见他怀里那一大包黄金?这般难得的财神爷,他要闹就随便他闹吧,清平世界,我还不信他真敢杀人。”
旋即舔着脸笑呵呵地迎上张元凤:“这位大爷,我这女儿初来乍到,尚未调教好,不懂人情,更不预先知道您的好恶,无心冒犯,望请见谅,一定息怒。”
张元凤对老鸨的话充耳不闻,始终直盯着那女人,声音和表情既有愤怒又有迷惘:“你……你不是她,你根本不是她,可你为什么要弹琴?”
那女人痴呆地与他对视,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老鸨心头一震,继续陪笑着打圆场:“大爷不喜欢我这女儿弹琴,那就不弹了,反正学艺不精,也不好听。”
张元凤茫然地松开手,那女人立刻瘫倒在地。
老鸨急忙示意来人把那女人带走,自己连连向张元凤卑躬屈膝地赔礼道歉:“让大爷扫兴了,这样吧,我请大爷喝杯茶,消一下火气。”
张元凤不理她,兀自含混低语。
老鸨已叫人取来一杯茶,亲手递到张元凤眼前:“大爷喝杯茶,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张元凤推开她的手,冷冷道:“我不喝茶,我是杀人的人,只有酒才可以让我不再痛苦。”
老鸨以为他只是说醉话,男人喝醉的时候,什么奇怪的话说不出?
“那就拿酒来,还是最好的那种酒。”
张元凤突又手软脚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望着老鸨:“对,我要喝最好的酒,我要醉个痛快,每次杀人之前我都要醉个痛快,在酒水里麻木,在睡梦中无情,如果不这样是杀不死人的。”
老鸨点头哈腰:“是,绝对让你痛快,你有那么多闪闪发光的金条,今晚想不痛快也不行。”
张元凤拍着装满金锭的包裹,嘿然一笑,突地直扑在地,竟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老鸨嘱咐几个女儿:“这人既是财神也是煞神,不好请也不好惹,你们一定要认真伺候,把他抬到最好的房间上床吧。”
几个女儿同声应诺,纷纷过去合力把张元凤搀起来。
她们只觉这个男人真是特别,穿得并不豪贵,出手却比城里首富还阔绰,醉倒后,别的男人都沉如死猪,他的身体却比女人还轻。
他虽然喜怒无常,怒的时候那么暴戾,可他的眼神却似乎很多情,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
他举剑的时候杀气非常重,肯定是真格的武林中人,过惯了血雨腥风的日子。
平常对待这种怪人,精明的老鸨总是多长个心眼,慎重接待,今天却也跟着变得古怪,慷慨处之,仿佛一下子因贪财而变得愚蠢。
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其实老鸨也是那圣主的手下,圣主早已传下密令:见到如此这般的一个青年剑客,必须百依百顺地对待。
如有违抗,这个月的肠穿肚烂丸就多吃一粒。
所以老鸨今天这么慷慨,贪图那些黄金是次要,主要还是畏惧圣主的毒辣手段。
XXX
黄昏时愈加美丽的西子湖畔,长柳绿荫中,翠角楼灯火初上,夜市将开未开,酒客将聚未聚,面湖楼栏暂留一片如娇似怯的清静。
突见有团厚重的黑影轻飘飘自堤岸来到三楼,直接破窗进入某间雅室。
黑影平稳落地,微倾的身形挺直,是一个青年用及地厚袍裹着一个老人。
王老板正招呼几个伙计在那间雅室重新布置,除尽先前客人留下的糟乱,冷不防竟闯来两人,吓得险些瘫倒。
青年自顾自把老人放在床上,摆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
王老板和几个伙计更惊异的发现那老人面色青白,张开的眼睛一片灰暗,胸膛毫不起伏。
王老板讷讷道:“这……这是一个死人……”
青年道:“你只看出这是一个死人?”
王老板不答他,厉声问道:“你是谁?怎么擅闯此地,带来一个死人?”
青年道:“你看不出别的么?”
王老板面上故作强硬,微微颤抖的腿已在往门外退缩:“到底有何目的?”
青年道:“我问你的时候,你只能回答,不能反问。”
话未说完,森寒剑锋已直逼王老板的咽喉,而几个伙计中已有两人被剑穿喉死在地上。
他竟在举剑向前的一瞬间就干干脆脆的杀了两人,非但语气不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老板不敢动弹,刻意装出来的强硬扭曲得近似狗脸:“这位大侠切勿性急,方圆百里都知道,我……我是最好说话的,千万不要……”
青年道:“我问你,你看不出别的么?”
王老板把头一摇,又赶紧一缩:“小人眼拙,请大侠赐教。”
青年道:“你这翠角楼虽算不上西湖边最负盛名的酒楼,来喝过酒的大人物却最多,因为位置最好,不管从哪一层楼哪一个窗望出去,都能欣赏每个时段西湖最特别的美。”
王老板道:“是,大侠对我这翠角楼简直了如指掌。”
青年道:“你亲自接待的大人物也不少吧?”
王老板道:“不少。”
青年道:“你再看这人,是否认得?”
王老板战战兢兢的看那死人半晌,仍摇头,苦笑:“大侠饶命,我真不认得。”
青年道:“他也是大人物,而且是整个江南最大的大人物,连那些王侯贵胄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王老板似这才发现那死人身上衣服极是华贵,脚上的鞋子更不一般,再看眉眼,突地想起,疾呼:“是三爷!”
青年满意的收回利剑:“对了。”
钱三爷,江南首富,富可敌国,的确是江南最大的大人物。
王老板悚然道:“他怎会……”
青年道:“有人杀了他。”
王老板眼角余光始终跟着那柄冷冰冰的剑,听到杀字,顿时窒息般难受。
青年道:“你们都看见有人杀了他。”
王老板道:“我们怎会……”
青年道:“今天三爷来翠角楼喝酒享乐,突有一人闯来把他杀了,你们都是亲眼目睹。”
王老板颤声道:“怎……怎会……”
青年道:“你们看见那人拿着刀,挥出黑色的闪电。”
王老板似懂非懂。
青年利剑一展,冷冷道:“你们看见了什么?”
剑锋又近在眼前,王老板眼角不禁抽搐:“我们看见有人闯来杀了三爷,那人拿着刀,挥出黑色的闪电……对……对么?”
青年道:“你问谁?”
王老板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青年道:“你是在问我?”
王老板伸手往几个伙计一指:“我是在问他们……”
青年道:“他们不应你。”
王老板立刻向几个伙计大怒:“你们说对么?难道你们没有眼睛?”
几个伙计早已吓得冷汗如雨,身体僵木,纷纷如梦惊醒的跪地叫道:“对,我们看见那人拿着刀,挥出黑色的闪电,杀了三爷。”
王老板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大侠,现在你该知道,我们确实都看得一清二楚。”
青年道:“我走后,你们若敢眼花,记错,我的剑会随时来照顾你们的咽喉,你们不仅要看见那人杀了三爷,还要看见地上的两人。”
王老板急忙道:“我们绝不会眼花,更不会记错。”
青年道:“你们还不去报官?”
王老板厉叱几个伙计:“还不去报官?”
青年走到窗前,冷冷道:“千万别记错了,这两人也是那人杀的。”
王老板点头:“是那人杀的。”
青年不再说话,腾身而起,灵巧的掠出窗去,立刻消失在迷蒙的烟柳湖波深处。
王老板这才敢抬手擦汗,长吁一口气,看见两具尸体的咽喉剑创处已漫开大片血泊。
他心焦的狠狠跺脚,转身赶紧离开这间满是腥味的屋子。
XXX
今宵有月,月正圆,月光照下却似含着醉意般迷迷离离。
月光抚慰醉月楼,洒入楼内的月光与灯光交融成妩媚春光。
春光轻轻静静的荡漾,男男女女在春光中你亲我爱,欢声笑语不绝。
突然整座楼从上到下鸦雀无声。
所有眼睛不管有没有醉意都笔直的投向一个人。
张元凤回来了。
张元凤无声而回,气度优雅,穿的已非白天那一身粗布衣衫,而是比楼内寻欢作乐的公子老爷所穿更奢侈的漂亮服饰。
他走路轻飘,如踏浮云,从一层的大门走到四楼他白天看中的那间雅室,始终脚底不溅起丁点声音。
他进门就让人刻骨铭心的觉得他才是醉月楼真正的主人,他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甚至杀人。
不管他做多么出格的事,都不用付代价。
人们目瞪口呆,几欲窒息,不仅觉得他才是主人,更觉得自己似忽然成了愚蠢下流的贼。
他入雅室,身影从人们视野里失去,立刻有不少浑身不自在的公子老爷丢开滋滋润润的相好,灰头土脸的溜出门,落荒逃走。
老板拉拉白天应付过他的那个老鸨袖子:“不要懈怠,好生着人伺候这既是财神爷也是阎王爷的小子。”
老鸨哭丧脸道:“怎么又是我?楼内难道只我一个妈子?白天已经够提心吊胆了。”
老板催促道:“楼内四个妈子,就你经验最丰富,胆儿最大,论见风使舵、伶牙俐齿,谁比得上,赶紧去,否则我禀告圣主了。”
老鸨跺跺脚,哼道:“好,我去,我不信他吃得了我,今晚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把他那些黄金弄到手,也算不枉圣主的栽培。”
她扭腰摆臀,招呼楼内几个和她胆儿一样大经验一样丰富又不失国色天香的姑娘,满带春风的走向那间雅室。
雅室里,张元凤长身玉立,站在宽阔的落地窗前,衣袂迎着夜初微风轻盈飘动,老鸨领了几个姑娘尚未进门,他已听见步声,极是温柔的道:“你们在外面等一会儿,我正会晤一个客人。”
老鸨闻言,不禁与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惊疑怎地屋内还有人?
XXX
张元凤做完圣主要求的一切,彻底结束见不得光的刺客生涯,来到城里最好的成衣店,买下店内一套最昂贵的衣服,好好的打扮整洁,气宇轩昂地来到醉月楼。
他还在门口,楼内已上下喧声陡寂,暗自冷笑,着实瞧不起这些贪婪又胆小的庸俗之辈,索性施展绝妙轻功,足如生风,举步无声,即便毫不懂武功的人也深为那种轻缓飘逸的步态震慑身心。
他走上楼,进入白天选取的那间雅室,窗扇大开,阳台外那棵枝叶繁密主干精瘦的老树正在晚风中悠悠摇曳。
薄如蝉翼的淡绿窗帷隐约的应风而动,他才走到阳台,却发现一个威武身影穿出老树枝叶,平稳落在他面前。
他惶恐退后,这人一步步把他逼回屋里。
“咱俩合作的时间不算短,见过几次面,你怎么还很怕我?你早该知道我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我简直可以做你此生最好的朋友,正如你身上这件最好的衣服,只让你特别舒心安定。”
“我不得不怕你,”张元凤避免和他目光接触:“因为你是圣主。”
圣主微笑:“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愿与我做朋友,你宁可怕我,也不想和我产生超过利益的深层关系。”
张元凤道:“你的确足以轻易洞悉你面前任何人的内心秘密。”
圣主道:“你虽无法轻易洞悉我的内心秘密,却始终知道如何对我才最明智。”
张元凤沉默一阵,淡然道:“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好了。”
圣主道:“我已逐一查验,非常称心。”
张元凤道:“既然称心,还不走么?”
圣主道:“我对你做的这些事,无不称心,但对你的情感,很不放心。”
张元凤明白他意之所指,冷笑道:“莫非要我杀了她,你才放心?”
圣主道:“不必,你只需把她送出去。”
张元凤道:“我已雇了昆仑弃徒九森把她送出去。”
圣主道:“你还不知道?”
张元凤道:“知道什么?”
圣主道:“九森惨败,若非我及时灭口,你必定要在我们计划大功告成之前早早暴露。”
张元凤皱眉:“丫头呢?”
圣主道:“丫头回到父亲怀抱,回到温暖惬意的家,可惜她内心寒透,无比悲伤,因为她实在忘不了你。”
张元凤不禁动容。
圣主道:“所以你还须把决定下狠一点。”
张元凤冷冷道:“怎么狠?你干脆教我。”
圣主道:“我给你找到个最合适的人选,你送丫头去他身边,可以完美的一箭双雕。”
张元凤道:“谁?”
圣主道:“孟无情。”
张元凤悚然变色:“你居然让我送丫头去他身边?”
圣主悠悠道:“且让我解释一箭双雕的意思。”
张元凤咬牙道:“我洗耳恭听。”
圣主道:“丫头是个非常麻烦的女人,你与她相处这么久,应该深有体会。”
张元凤苦笑:“好像的确是的。”
圣主道:“尤其是被你彻底伤透心后,她必将变得更麻烦,简直无异于扫把星。”
张元凤惊愕:“我伤透她的心?”
圣主笑道:“这一点别急,留在最后我会细致入微的提醒你,现在继续听我解释。”
张元凤道:“不用了,我已懂,把麻烦甩给孟无情,阻碍他查询真相的脚步。”
圣主点头:“怎么样,这一箭双雕之计妙不妙?”
张元凤心中隐约作痛,眼角闪过一片疑似泪光的微茫:“妙极了,不愧是绝世超凡的圣主。”
突然他听见外面有脚步杂沓,明显正有一群人走向这间雅室,于是用颇具风度的轻柔语气说了那句话:“你们在外面等一会儿,我正会晤一个客人。”
圣主露出欣赏的表情,欣赏他的谦谦有礼:“今后你可以高枕无忧,做优雅的大人物。”
张元凤道:“优雅与冷酷,不知哪一种气质才是真正的我。”
圣主道:“何必分开?兼而有之,岂不美哉?”
张元凤道:“优雅与冷酷,的确都很美,美得就像死亡。”
圣主道:“你知道死亡是美,说明你终于有了霸主风范,咱俩一个是天上霸主,一个是地上霸主。”
张元凤道:“我不贪心,我做了地上霸主,你不用担忧我会觊觎你在天上的宝座。”
圣主道:“如果你真有那个意思,那个胆量,那个本事,我兴奋还来不及呢,毕竟高处不胜寒,无敌太寂寞。”
张元凤自语似的低声喃喃道:“寂寞?获得一切后,注定寂寞?”
圣主手中突现一个看来毫无特点的盒子:“当日我给你保证过,要送你两件宝物,这便是一件。”
张元凤道:“这是什么?是枯木春,还是宝典?”
圣主道:“枯木春,那天我灭九森的口正是用它。”
张元凤难掩激动,接过盒子:“天下第一可怕的暗器,真的那么可怕?”
圣主道:“自它出世以来,百年间被它杀死的武林中人不可计数,其中天长老记录在册的名侠宗师受害达五十七人,武林九大门派几乎都有掌门帮主遇难于它的暗算。”
张元凤道:“所以现在的各门各派,几乎都有相关枯木春的可怕传闻?”
圣主点头道:“所以你只要让他们知道你确实掌握了真的枯木春,他们必定群情动摇,诚惶诚恐,不堪一击。”
张元凤激动的细细摩挲盒子,眼放精光,笑道:“好,我会让他们知道的。”
他双手接触盒身,内心瞬间没了丫头的丝毫影迹。
他勃发的巨大野心,彻底粉碎了丫头所在的那些记忆。
但他想最多的,不是一统江湖,称雄武林,而是做出让九泉下的父亲也恐惧羞愧的功绩。
他从始至终渴望超越的,不是燕归来,而是因为燕归来的到来便对他生疏暴躁的父亲。
他只可惜那夜没留下父亲一命,留到以后看他威风凛凛的傲视群雄。
圣主打断他的遐思,悠然笑道:“现在该说你如何伤透丫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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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满面堆欢,领着一群花枝招展的红粉翠袖进了雅室。
张元凤挥挥手,坚定的给出要求:“把白天那奏琴的姑娘找来。”
老鸨顿时唬得冷汗直冒,赶紧陪笑道:“启禀公子,小月姑娘身体不适……”
张元凤道:“原来她叫小月。”
老鸨道:“公子不喜欢她奏琴,我做妈妈的已训斥过,让她从此改学别的,今后楼内再无人奏琴,公子还来玩耍,大可放一百个心。”
张元凤重重拍一下面前的茶几,怒道:“少说废话,我这晚就要小月陪伴,你带着这些花里胡哨的姑娘滚出去。”
老鸨和姑娘们心惊肉跳,不敢再留,只得出去找小月。
老鸨再三嘱咐小月:“看样子他还没消气,你此番进去可得处处小心。”
小月滴泪哀求:“他若动手伤我,你们要怎么救我?”
老鸨想了半晌道:“他若动手,你就看准时机,抓起桌上一个杯子,用尽全力往门外砸。”
小月点头,叹道:“早知有这劫难,当初我也不争着抢着学琴了。”
老鸨慈和的抚她鬓发,柔声道:“世事无常,做咱这一行,更是每步迈出都可能踩中刀尖,但你须知道,我会始终爱惜你们这些女儿。”
小月小心翼翼走进雅室,张元凤看了一眼,惊问:“怎么空手?”
小月道:“贱奴初来乍到,只学过奏琴,可艺业未精,扰了公子白天的雅兴。贱奴别的再也不会,所以……”
张元凤愣住,突地哈哈大笑:“你看我与白天是否大有不同?”
小月低声道:“是不同了。”
张元凤正色道:“我已经不是白天那个人,那个人心情不好,脾气乖张,其实你的琴声非常悦耳,他却偏偏觉得刺耳,那也不是你的错。现在我喜欢听你奏琴,我发现你容貌清纯,言语娇柔,身上每一处都叫我着迷。”
他纵声向外道:“快将小月姑娘的琴拿来。”
外面因顾忌他白天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气而鸦雀无声,他的声音立刻震彻整栋楼。
人人目瞪口呆,姑娘们不禁交头接耳的窃语:
“不知道他又要用什么手段折磨小月。”
“小月才来不过两个月,就遇见这颗钉子,真是命苦。”
“但他既然吩咐,也只好把琴拿上去。”
老鸨唉声叹气:“我亲手拿上去,毕竟是我害了小月,当初干嘛同意她学琴呢。”
琴进到室内,摆在小月面前,老鸨迟疑不走。
张元凤洞悉她的心思,笑道:“你这张皱巴巴的老脸在旁边,简直大煞风景。”
老鸨又低声下气的陪笑:“小月学艺不精,公子多加担待。”
张元凤双眉怒轩,冷冷道:“凭你也配评价小月的琴艺?再不走,我给你一脚。”
老鸨惶恐道:“是,我走……公子真的要担待呀……”
张元凤哼道:“话多。”
老鸨退出房间,关好门扇,仍是为小月忐忑不安,待在门边屏息凝神的倾听里面动静。
“小月,你肯原谅我白天的造次么?”
张元凤声音充满了恋爱的甜蜜与温柔。
本就年少未开情窦的小月被这声音迷得羞答答,终于敢正视他的容貌,只见他白皙俊美,优雅至极,更是一阵心醉,巴不得立刻依偎到他怀中。
“公子不是说了与白天并非同一人,贱奴对此刻的公子谈何原谅?公子没有对不起贱奴。”
小月嫣然巧笑,一双明眸灵光闪闪:“公子能这般宠幸贱奴,贱奴很感激和开心。”
张元凤走过去,衣衫拂动,意态潇洒,竟有一种翩然若舞的仙风,主动执起她纤手:“今后你便是我的女人,不要再自称贱奴。”
小月面颊红透,轻声细语道:“是,一切听公子吩咐。”
张元凤坐下,把小月整个人都笼在怀抱,脸贴脸,呼吸相闻,男子气息与女子气息交融成一片极尽魅惑的氛围。
小月脸红心跳,手在他手里微微发颤。
“现在,你为我弹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