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背上背篓,换了一双干净的方口布鞋出去了。我提着火笼,跟随她走到大门口。向外望去,到处都是白霜。我张开嘴,往外一吹,立马就腾起一缕“白雾”。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发出万道金光。路上的行人三三五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有的穿着厚棉袄,有的头上裹着围巾,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把手放进衣袖……妈妈上了公路,回头望了望我,没有说话,只是挥手示意让我进屋。我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提着火笼乖乖地往回走。
大伯、大妈、四姐都换上了节日里才穿的干净衣服,高高兴兴地赶集去了。五哥和六哥打牌去了。八姐走亲戚还没有回来。整个院子里,就剩下奶奶和我。奶奶穿着藏青色的土布长袍,正坐在堂屋门前的小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梳,慢慢地梳理着银色的长发。
一年四季中,冬季显得似乎特别特别的漫长——潇瑟而寒冷,并且索然无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努力想办法,去寻找生活中的乐趣。
每当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想找点东西来吃。我刚跨进东厢房的门,一股烧红苕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才想起锅底下还煨着三个甘薯。我赶紧放下火笼,拿起火钳,伸进灶膛,扒开灰烬,夹出里面的甘薯,伸手捏捏,又烫又软。三个色泽麦黄,“薯气飘香”的烧甘薯,真叫人垂涎欲滴。我想:奶奶、妈妈和我,一人吃一个烧红苕。妈妈不在家,我和奶奶先吃。应该把妈妈的那个红苕留在灶膛里,等待她回来吃的时候,大概还是温热的。”
于是,我又把其中的一个烧红苕放进灶膛,拿着另外两个烧红苕,走到奶奶身旁。
“奶奶,吃烧红苕!”
奶奶抬起头,伸手接过烧红苕,甜甜地笑了。
“哦,小孙女儿,你也吃吧。”
“嗯,奶奶,我们一起吃。”
桔色的烧红薯不断地冒着热气,散发着好闻的甜香味。
奶奶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面说:
“烧红苕好甜哦——感觉就像淋了蜂蜜一样。”
“是的。奶奶,烧红苕太好吃了,我好喜欢!”
“丽文,你的爸爸哪天回来?”
“我不知道,他在信上说,快要回来了。”
奶奶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
“这么冷的天,我的幺儿还在外面……会不会挨冻哦?我记得,他是在秋天出门的——那时候,野菊花开得正香,我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蜜蜂飞在花丛中……”
我吃完一块烧红薯不解馋,还想吃点东西。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妈妈出门前说的话“烧豆豆吃”。于是,我赶紧回屋,抓了一些黄豆、蚕豆,还有豌豆。我找来两截小木棍当筷子,拨开火笼里面覆盖着的那层草木灰,把豆豆放在炭火上,盖上草木灰,等待烧熟了吃。随着“啪”的一声响起,一颗黄豆冲开草木灰,从炭火里蹦了起来。大豆裂开一道缝儿,奶黄色的豆衣变成了“豹纹衫”,浓浓的豆香味扑鼻而来。我拿“筷子”夹起烧熟的香豆子,搁在廊下的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等放冷了再吃。火笼里面的豆豆接二连三地烧熟了,“啪啪”作响。我必须加快速度,将它们从火笼里逐个儿夹出来,一颗、两颗、三颗……有的豆豆像是等不及了,急得冒出一缕黑烟,散发着烧焦的煳味,瞬间就化作灰烬。
石板的一角,摆放着一颗颗被炭火烧得斑斑点点的香豆豆。我伸手拿起几颗豆子,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只听见“嘎嘣嘎嘣”的响。
“奶奶,尝尝我烧的豆豆,好吃得很!”
“看着眼馋,闻着真香。烧豆豆确实很好吃,可是……我咬不动。人老了,牙齿也不管用了……”
“奶奶咬不动豆豆,我一个人吃好吃的东西,不带劲!唉哟——我的牙齿又松了一颗,好痛啊!怎么……我感觉到嘴巴里有股淡淡的咸味儿……牙齿流血了。”
“丽文,你又要换牙了。听说,换牙的时候,要忌嘴,不能吃鱼,不能吃南瓜籽,不能吃……”
“啊——不能吃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
“吃了鱼,会牙齿痛;吃了南瓜籽,会长出龅牙来……”
“奶奶说得好吓人哦!那我还是……忍忍嘴,不吃好了。”
奶奶不吱声了,转身走进堂屋,拿出一个碟子(里面装有晒干的花生和金黄的土种玉米),笑眯眯地递给我:
“丽文,这些东西烧起来才好咬哩!”
“呵呵,太好啦!”
我接过奶奶手中的玉米和花生,拿起那两截小木棍,如法炮制,又一次烧起美味的食物来。我蹲在地上,一面吃着烧熟的豆豆,一面观察火笼里的情况。“啪啪啪……”玉米次第爆开了花,一颗接着一颗从火笼里跳出来,差点儿蹦到我的脸上!虽然花生的外壳被烧得有些发黑,可是里面的花生豆刚到火候。
“奶奶,玉米花和花生,一点儿也不费牙齿。”
“呵呵,那是当然。丽文,我们一起吃吧!”
“奶奶,为什么土种玉米要爆开花,良种玉米不会爆开花?”
“嗯……这个嘛!我说不清楚。”
我和奶奶一面烤着炭火,一面吃着香喷喷的美味儿。
不一会儿,大门口走来了两个人——我的二姑妈银花和二姑父来了。二姑妈穿一身毛蓝色的旧棉袄,头上裹一张格子围巾,怀里还抱着一只麻黄色的大母鸡。银花姑妈的模样长得跟我的奶奶很像。二姑父身穿厚厚的军大衣,头戴雷锋帽,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二姑妈和二姑父望着奶奶,笑嘻嘻地喊道:
“妈——”
“岳母。”
“哎,哎!”奶奶一面愉快地答应,一面踮着小脚迎上去。
我暗自窃喜,猜想着二姑父带来的那个帆布包包里,一定有属于我家的一份礼物!会是什么呢?一盒饼干?一把挂面?一包糖果……总之,又有好吃的啦!嘻嘻,只要有客人来就好……我兴冲冲地跑回东厢房,搬来两条板凳,对客人招呼道:
“二姑妈、二姑父,快请坐!”
二姑妈抚摸着我的头,问:
“丽文,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我感冒了,要治病,等几天再去上学。——二姑妈,你们好久都没有来我们家了。”
“嗯——主要是事情太多了:要种庄稼,要做家务,还要带孙女,实在走不开。——咦!你的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
“妈妈出门买东西去了。爸爸到云南去了,还没有回来。”
“为什么去云南?”二姑妈把鸡交给奶奶,坐下来问。
“找五爷爷。”
“哦,那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
这时候,大伯家的人回来了。大伯手里提着一大块新鲜的肋条猪肉。大哥吸着旱烟,走在前面,手里还拿着一本红色的《独生子女光荣证》。大嫂背着娃娃跟在大哥身后。
二姑母和二姑父赶忙站起身,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大哥、大嫂,你们都赶场去了?”
大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快步地走到客人面前:
“是的。呵呵,让你们等久了!我们去给菊花买东西,顺便割了一块猪肉回来。待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好。”
二姑妈夫妇和大伯他们愉快地聊着……
我提着火笼,又来到大门口。阳光暖暖的照耀着大地,白霜消融了。能见度很高,鸟儿们在枝头欢快地唱着,跳着。公路上的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声地谈论着。我在想:妈妈出门那么长时间,怎么还不见好来?也许,妈妈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会不会给我买点什么好吃的?说不定,她把钱花光了……眼看大伯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估计时候不早了。与其站在大门口等妈妈,还不如进屋生火做饭。
这时候,广播响了。
我放下竹火笼,开始生火做饭。不多时,锅里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我刚把饭煮好,妈妈就回来了。
“妈妈的肚子饿了没有?”
“饿了。”
“我留了一个烧红苕在灶膛里,赶快吃吧!”
“好的。”
“妈妈怎么才回来?我等了好久哦!”
妈妈一面吃着温热的烧红薯,一面解释:
“我买好了东西,正往回走。突然,碰见了我们生产队的梁志华。他告诉我,你的外公病倒了,住在医院里。于是,我就返回去照顾老人。要不是想到你生病在家,可能我回来得更晚。”
“外公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哪个能料到会生病?”
“那么,外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很难说……医生说,很有可能会瘫痪!”
“哦?——妈妈,我们家来客人了。”
“啊!哪个来了?”
“二姑妈和二姑父。大伯招待他们吃中午饭。”
“哦,他们俩应该在我们这边吃饭。只是——我们家太穷了,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客人……这样好了——我马上泡两碗豆子。等豆子泡涨了,我们就磨豆花——请客人在我们家吃晚饭。我得早点跟他们说一声。不然的话,大伯家又要忙着准备晚饭招待客人。”
“嗯,好主意。咦——妈妈买了糖糖没有?”
“我买了东西,还剩下五分钱,就买了五颗糖。先敬菩萨,你再拿两颗糖去吃吧!”妈妈说着,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五颗酥心糖,毕恭毕敬地摆在八仙桌的上方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