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刀刃划破长空,杀戮的轨迹饱含着愤怒。孔怖冷冷注视着刀刃的靠近,临到面前时才向后一闪,闻谨因而一刀砍空。
闻谨匆匆稳住身形,急不可耐地再度挥刀砍向孔怖,那凶狠的斩击仍然还是直奔脖颈。孔怖仍旧悠然闪开,他的对手这次却又变换了招式,直接将刀背磕向了他的额头,孔怖匆忙举起右手,一柄袖剑从袖口弹出,震动猛然将闻谨弹开。
“这下子我想起来了,出现意外情况的是魔剑的泪之祭坛吧?”孔怖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不久时,那里的确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越狱呢!”
闻谨低吼一声,再度冲出,然而孔怖滑脚下一滑,就又与他拉开了距离,“你奉命杀人,我也是奉命杀人,你又何苦向我寻仇呢?就算我们不设祭坛,罪人们还是会在另一处被杀死,说不定像你这样的孤儿也还是会被分配到其他的刑场。”
“那他犯了什么罪呢?他只是一个不信教的隐者罢了!”伴随着一阵愤怒的低吼,闻谨再度扑上前去。
“可我要只是奉命行事呢?你为何又非得向我寻仇?”孔怖猛然跳起,将袖剑插入附近的房屋,停在半空居高俯视。
闻谨并不搭理他的质问,周围的碎石与土块微微颤动,缓缓聚到了他的手心,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团。他扔出土团,孔怖便忙拔出袖剑,跳到地上。土团狠狠砸在房梁之上,房梁因而骤然断裂,木屋因而微微倾斜,这便是世人都可掌握且源自于五圣徒的,凝聚某种圣徒造物的力量。
“喂喂!这可是王都啊,这么大的动静可怎么收拾?”孔怖有些厌烦地喊着,主动向着闻谨冲去。
闻谨侧身闪过孔怖右手的袖剑,长刀从下方挥向他的心脏。孔怖左手袖剑弹出,将自己弹向空中,旋转着飞落。闻谨却不躲避,右手握紧长刀狠狠向上刺去。
孔怖忙用袖剑挡住刀锋,借那推力向后跃起。闻谨因而向前猛冲,长刀始终瞄着孔怖的脖颈。
孔怖双眼忽然一瞪,在快撞到墙时向后一蹬,直直向着闻谨撞去。两人擦肩而过,孔怖捂住左肩,闻谨仍转过身,不顾滴血的右腰,再次冲来。
孔怖看了看满手的鲜血,双瞳微缩,不再言语。他长袖一抖,一丛丛刀刃从中飞过。闻谨忙收住脚,侧身想要躲避,孔怖却迅速欺近身来,右手一伸,袖剑弹出,划过闻谨右臂,长刀跌落在地。
闻谨跪坐在地,孔怖只一转身,袖剑便抵住了他的后心。“以前,‘祭品’必须是死罪罪犯。”他一边冷笑,一边缓缓叙述,“而木邪石上位以后,每个村庄都必须挑选‘祭品’,你说的那种人被选中,恐怕只是因为在村里过于孤僻了吧。不过……就结果而言,神使的确很快出现了,不是吗?”他看到闻谨的脸再次狰狞起来,冷笑了一声, “人这种东西,还是用逼来得好啊!”
意识到自己已被逼入了绝境之后,闻谨方才那因愤怒而涌起的勇气只在一瞬之间便已消散殆尽。他有些惊慌地环视着四周,哆嗦着向前爬了几步,似乎想要就此逃开。
孔怖立即逼到了他的身前,袖剑直抵他的咽喉,止住了他的动作,那阴沉的脸上绽放出了恶狠狠的笑容,“你知道吗,其他的刑场里还有不少像你这样,厌倦了杀戮的人哦?你那件事发生之后,上头可是想把他们全杀掉呢,还是多亏我在拦着!不过……”他嘿嘿一笑。
闻谨有些惊恐地瞪了他一眼,“你……你想干什么?”
“告诉我这个神使的所有底细和秘密,”孔怖凑到他耳边,轻声耳语,嘴边似乎传来一股血腥的气息,“否则,你,还有这些与你相仿的小伙子们,”他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咔!”
“你不能杀我,我是神使大人的侍从……”闻谨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抬头瞥了孔怖一眼,那对黑眼圈是如此地渗人,他不由地一阵哆嗦。孔怖笑而不语,闻谨便也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大……大人,能换一个要求吗?我不能背叛神使大人!其他什么人都可以!”
“你没资格谈条件。”孔怖阴冷地一笑,“放心,这里谁也没有,你的神使大人不会知道到底是谁背叛了他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闻谨回忆起了试炼场中的经过,为了违抗试炼失败便会死亡的规则,唐琅替他们在试炼的场地之中开出了一个通往外侧的出口,独自承受着所有攻击,守护着他们这些陌生的朋友,让他们得以逃离……对他而言,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有人挺身而出,第二次抛弃了那个人,自顾自地逃开……他知道自己很懦弱,但他也一直想要像他的老师,或者像神使大人那样挺身而出!他又想起了坞堡里,齐虎与唐伦对他的质问,是啊!他必须为懦弱赎罪!
可是……可是如果他拒绝了,即使他们不会杀死他,他也一定会害死那些像他一样的,其他渴望逃离的刽子手的!他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冤魂在他脑海深处悲鸣。而且!万一他们真会杀了他呢?万一他们之后还会想出其他威胁手段呢?只要说了!说了以后他们就再也不会来找他了!神使大人那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因为他泄露了一个秘密就遭人利用吧?……再说,他不一直都是懦夫吗?懦夫胆怯才正常吧?他又怎么可能成为像神使大人那样厉害的人呢?
懦弱地妥协与忠诚地坚持,这两种选择持续地撕扯着闻谨的内心。最终,他想起了神使大人对他的宽容与信任——神使大人连未来的去向都肯向他咨询,纵使他是个卑鄙的懦夫!
对唐琅而言,这或许只是无心之举,但对闻谨而言,这已足以使他内心的天平剧烈倾斜。
闻谨缓慢地抬起头来,坚定的话语掷地有声,“绝!不!”
“那你们那些一起参加试炼的朋友呢?他们看起来都文绉绉的,你的那位神使大人不会因此而伤心吗?”
“我绝不背叛神使大人!”闻谨低吼一声,竟不顾横在脖子上的袖剑,侧过身,挥拳向身后打去。
孔怖匆忙撤开袖剑,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拳,踉跄地退了几步。闻谨猛地向他冲去,却见好几个捕快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他死死围在了中间。
“今日是你主动袭击朝廷命官,就是神使大人,也不一定保得了你!”孔怖捂着腰,似笑非笑,“你当真什么也不说?”
闻谨沉着脸,一言不吭,却去拾地上的刀。那几个捕快一拥而上,尖刀纷纷架在他脖子上。风沙阵阵,四周依旧一片寂静,只有那断了一根房梁的木屋,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在短暂的犹豫后,闻谨继续伸出手去,要去捡他的刀,他的脖子也因此缓缓撞向了刀口。
“罢了,松手吧!”孔怖高呼一声,那些人便纷纷退开,“你胆子倒挺大,小子!”孔怖轻轻鼓了鼓掌,“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如何?我不再来逼你们,不过,如果你把今天这事说出去,或者之后再因为试炼的事找朝里的人的麻烦,我可不能保证之前说的那些人的处境。”
闻谨恶狠狠地盯着孔怖,后者也凶横地回瞪,嘴角挂着险恶的笑容。
“一言为定!”闻谨最终还是从嘴中挤出声音。孔怖转过身,与众多捕快一道,扬长而去。
另一侧,唐琅刚开始沉思不久,一阵敲门声便又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忙赶去迎接。一个中年人正跪在门前,洁白的礼服朴素而庄重,苍老的面孔坚定如铁,扎起的长发半已花白。那人一见唐琅,也是倒地就拜,“在下木邪石,得知神使大人降临,特来慰问!”
“宰相大人!请不必多礼!”唐琅匆忙将他扶起,又向他鞠了一躬,“请进屋就坐。”
“多谢大人。”木邪石微微颔首,便随他到屋内坐定,“大人这次来到圣光城,可有什么心愿?在下一定全力相助!”
“心愿?”唐琅不由挠了挠头,“我是许下愿望希望人人都能安居乐业,但是……”
木邪石扫了一眼客栈中早已备好的茶具,见唐琅并无反应,微微一笑,“大人尚且年轻,对执行这类繁琐之事也不必过分纠结。那么在下换一种问法,在下主政以来,一直致力于光暗两族平等,反对战事,注重开化,打压奢华与贪污,大人以为,这些做法如何?”
“太好了!这与我的夙愿简直不谋而合!”唐琅眼睛一亮,激动地喊道。夙愿与追求往往源于私欲与执念,可唐琅却只知一个空洞的念想,即便他想要拥有私念,他却又能追求什么?他年轻,善良,精力旺盛,空有一腔无处释放的热情却不知该如何着手。因此,当木邪石说出那些能贴近他空洞夙愿的事务,他便将这热情短暂地寄托到了这些空洞的概念上。这实则只是因为别无所求而产生的空洞寄托,并无什么执念的支撑,也无怪乎唐琅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更多地只是在表述支持或是自己空想,而非像那些满腔热忱的人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
此刻,唐琅正因找到了能够帮助他具体实现夙愿的人而由衷地感到喜悦,却又忽然想起王义对木邪石的控诉,不由犹豫起来。根据王义所说,能调动圣教的人去欺骗信徒参加圣徒试炼,又能调动狮军护送与监视的“大人物”本就不多,而这宰相木邪石正是其中之一。他不由蹙起眉来,试探道,“不过,在说这些之前,能否先请问一下,您为何要欺骗他人,让他们参与五圣徒的试炼呢?”
“欺骗?”木邪石皱起眉来,“在下从未说过要鼓励人们参加试炼……怎么回事?”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霍然起身,“该死!肯定是下面的人觉得让更多人参加试炼算是一种功绩,于是就去为非作歹!在下一定要他们好看!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敢问神使大人,参与试炼……可有任何不妥之处?”
闻谨正垂着头走回梦池,远远便听到了木邪石的狡辩,不由攥紧双拳,却又因之前的遭遇,不得不垂下肩膀,为图个心安理得,忙向外奔逃以躲避这些言语。一个侍者忽然靠到了他的背后,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瞪大双眼,木然地跟着,消失在了混杂的人群之中。
他当真不知道?房间内,唐琅狐疑地看着木邪石,还是暂且回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很多一同参加试炼的朋友听到了虚假的许诺罢了,这已经解决了。”
“像我们这样身处高位的人,总是会被周遭的人蒙蔽!便是要求他们直言相告,他们也都要阿谀奉承!”木邪石愤愤地说,“恳请神使大人,再指出一些在下被蒙蔽的事情吧!”
唐琅的双眼微微瞪大,莫非他真的是受了蒙蔽?他再次回忆起之前王义甚至伦伯对他的评价,忽然便找到了一条他绝对无法甩到他人身上的罪状,“听闻宰相大人也会接受赠礼……”
木邪石收敛起表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压低了声音,“虽然不清楚是何人在神使大人面前搬弄是非,不过……”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下做过……还请大人听在下解释!在下也是有苦衷的。”
唐琅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道,“皇朝官员俸禄极低,衣食住行都很成问题。但官员又恰恰备受敬仰,被尊为模范。一群人嘴里喊着仁义,一饿肚子,就不免开始苟且!在下几年前也试图禁止,试图洁身自好,但周围尽是反对的声音!所有同僚都将在下视为异类,反对在下所有的政见!在下感到无可奈何,为了能寻求在下想要的变革,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这才不得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昧着良心接受这些赃款,再通过捐赠,将它们花在最需要的地方!”他越说神情便越激动,眼眶也因而微微发红。
语罢。木邪石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黯淡。唐琅忙道,“是我误会大人了!”
木邪石轻轻抬了抬头,仿佛正在在追忆往昔,叹道,“在下也曾向户部要求,从国库拨款提高俸禄,让他们无话可说!但户部居然一直推脱,从账目上看明明国库里还有款项,却一直推说国库空虚!”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唐琅一副不解的样子。
“肯定是他们贪污国库,导致国库空虚啊!所以在下一直在查他们贪污的证据,现在已经初见成效,户部尚书黄济已被大理寺带走调查!”木邪石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还有几个罪大恶极的人,在下虽竭力希望惩处,却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比如有一个,每天桌上都是上百盘菜肴,家里几百个暗族人当奴隶……”
唐琅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也不由焦急愤慨起来,“这还要什么证据,奢侈腐败至此!”
“他说都是祖上的家产,而且您也知道,皇朝至今仍在允许奴隶制……”木邪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场试探与利用中,仅此一次,他由衷地感到了疲惫与哀伤。古往今来,无数的人曾怀揣着无数的目的,试图向暗族人兜售救赎,而他正是这其中的一员。这些拯救者有的曾真心向往正义,有的则只是希望通过同化暗族这一民族获取更加充足的劳动力,积累权势或财富。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上天赐予王的威严都是如此根深蒂固,只要这份信仰依然存在,暗族就永远不会因为那高高在上的救赎,彻底放弃抵抗与仇视,忠心耿耿地融入光族。
信仰带来差异,只要暗王振臂一呼,暗族的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开始反抗。反抗又带来了仇视与提防,种族间的裂痕就这样无休无止地滋长。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唐琅不曾知晓木邪石的感叹,竟还当他也只是在为罪人无法伏法而气恼,急切地追问道。
“办法……也不是没有……”木邪石的语气里忽然有几分躲闪。
两人并肩走入一条整洁干净的小巷,在一座奢华的院落前停下脚步。透过栏杆,千百花盆中尽是不同的奇花异草,百十个人低着头四处忙活。“果然!”唐琅攥紧双拳,下定了决心。
一个高高的老人迎了上来,跪伏在地,“兵部侍郎熊富,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
“熊大人,”唐琅板着脸,绕着他踱步,“我听到阳的神启,告发你荒淫无度,你可知罪?”
喧闹在小巷中爆发,附近好几条街上的居民纷纷涌过来凑热闹,交头接耳,冷眼旁观。
那老人愣了片刻,随后便已冷汗直流,“老臣冤枉啊!”
“大胆!”木邪石喝到,“您胆敢质疑五圣徒的判断?”
“阳?”唐琅高声喊道,“指出罪人!”
那飞剑窜出剑鞘,稳稳落在了那跪倒的老人头上。
围观者们如同都被扔到了火坑里一样,一下子躁动起来,愤怒地发出混乱的尖叫,“贪官!杀了他!杀了他!”
“木邪石!你……”熊富抬起头来,高声怒喝。
“大胆贼子!这可是神意,这里谁人不知?”木邪石用更加嘹亮的声音正气凛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语,“还不立刻伏法,去大理寺领罪?”
“杀!无耻!贪官!”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大,人群越靠越近,只是碍于他们三人的身份,才并未挤到他们面前。
那人的头颅愈发低垂,“为什么啊!大人!”他流下了两行热泪,“老臣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如此奢华度日,不懂人间疾苦!”唐琅义正词严。
“老臣家里总共就有上百号人啊大人,总要撑起相应的场子吧?运用自己所得的财产又有什么罪过可言?”他带着哭腔呐喊,声音在愤怒的嘶吼中沉浮,“老臣每天五点就开始办公,直到半夜,日日无休啊!老臣恪尽职守!……老臣!……刑部的胡……施……他们还不是!”
无数围观者往中间拥挤,将最前面的那些人挤到了他们面前,将他们裹挟了进去,“大胆!你们敢冲撞神使大……!”木邪石大声咒骂,声音却被人潮吞没。人潮愈发汹涌,一个被挤到熊富边上的人忍不住踹了他一脚,“臭贪官!”他大骂一声,点燃了这滔天巨浪。
“臭贪官!杀了他!杀了他!”喧哗声更加激烈,人的浪潮狠狠拍下,将他们三人都吞入其中,良久后才散去,吐出好几具趴在地上的死尸。熊富本就跪在地上,自然便也身在其中。
“大人!这!这!”木邪石颤抖着跪倒在地,身上多出了许多小小的撞伤和擦伤,身上的礼服也变得脏乱不堪,“请大人原谅在下的失职!在下……在下之前也不曾用过这样的方法,不知道……请大人恕罪啊!”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哭腔,头接连不断地磕到地上。
“这不是您的错。”唐琅将他扶起,目光游离,“我……我想自己呆一会儿……”他的目光死死瞪着那具匍匐着的尸体,双腿不住哆嗦,“对了,他刚刚提到?”
“哦!听着似乎刑部有两个失职的人!您放心,在下一定严查,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木邪石再次匍匐在地,直到唐琅颤抖着从那些尸体前迈开脚步,直到他神色黯然地离开,嘴角才浮现出一小抹微笑。
群鸦嘶鸣,宅院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地啼哭,唐琅只觉得心如刀割,匆忙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