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基肃然说道:“谈到大明国运,必须自建国之前说起,自根上说起。”
众人正在议论,听了这话立刻住口,要洗耳恭听。
蒋天基道:“各路义军起事之初,发下了八个大字的誓言:驱逐鞑虏,还我中华。太祖也在其中。其实,不杀元顺帝反倒其次,唯失德而已,大错在奉元朝为大统,还我中华成了不实之言。人道极而天道失,智者兴而灾祸至,斯不虚焉。”
“无稽之谈。”庄王爷脸都是黑的。
这里说到了历史。各路义军的初衷俱是将蒙古人赶出中华领土,重新恢复华夏之国,朱元璋完成了驱逐鞑虏,但他不满足于恢复华夏之国,而是继承了元大统,建立了大明帝国。
按照儒家的说法这样正确。元朝是这里的帝王,不继承元朝继承哪个?只要恢复祖宗礼法就行。这样还能够名正言顺地拥有蒙古土地,蒙古人,何乐而不为?
但是在道家不是这样。道家的第一法则是合道,华夏大地已然恢复,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国家不满足,要把敌人硬圈进来。问题是蒙古朝廷没有灭,依然统治着蒙古大地,形成了一国二日的局面。
自古以来,帝国很容易崩塌,被异族人侵害,说来道家的说法更为合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虽然儒家与道家各有道理,但是天也要为道所掌控,只有蒋天基这等高人才真正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妙,言之有理。太祖的本意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不知此大统非彼大统。”毛先生被他说中心坎,鼓掌大赞。
他沉浸于其中,庄王爷那边一个劲给他使眼色,却被他屏蔽掉了。
“毛先生不要乱说。”庄王爷瞪起眼睛。
毛先生已然兴奋不止,他偏要说:“三皇五帝,列祖列宗,岂料闯进来一个忽必烈大帝,他们不是要大怒?只是不知有无天道惩罚。”
蒋天基道:“瀛洲说中华已灭,东瀛为宗。今日的倭寇之乱,与承认元大统不无关系。倭人千年以我华夏为神州,顶礼膜拜,年付岁供,从不敢来犯。”
江澄没想到蒋天基对当今的时局如此清楚,点头说道:“此事先生居然知晓。倭国虽然愚蠢无知,也一直对我华夏虔诚,若不是知道出的这些事,绝没有这个胆气。只是倭寇敢自称神州正统,这也忒狂妄自大了!此事不提,天机先生还是说说大德如何?”
蒋天基也不想说得远,点头道:“于今只说大德。此事怪便怪了太祖皇上杀掉忒多功臣,建文帝于大德大大损耗。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已经做了表率,太祖却一杀到底,自毁庙阶。按太祖的意思,外姓将军靠不住,兵力集中在藩王手里,建文帝当权不久便要削藩,与皇族离心离德,以至于大德无存,取败之道也。外人靠不住,家里人也靠不住,你要哪样?燕王坐镇燕京,不费一兵一卒俘获北元大将乃儿不花,令北元大统臣服,正合顺天应人之意,更有道衍辅佐,他才是手握大德之人。”
他这话与方才的言论合到一起,已然将大德解个完整。
蒋天基说到这里明白了自己失言,有的没的,又将朱家的老祖宗揭了层皮。
庄王爷看着他,心中已然生恨。
凡做大事者必须胸襟宽广,包罗万象,庄王爷虽然也有胸襟,还是容不得有人对祖宗不敬,以至于此后对蒋天基心生隔阂,更不用他,使自己陷入危难之境。这是后话。
看着王爷发怒,谁还敢说话?蒋天基继续道:“即便如此,燕王依然不能得天下,只方孝孺那样的文臣便将燕王拒于千里之外,还因为这二人五行相生,建文帝兴了燕王,他下令两军交战不能伤到燕王,还按照燕王的意思决定征战大将的人选,简直将作战当成儿戏。然而诸位不知,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最后这句话只有江澄和庄王懂得,如果不是有道衍这样的天命之人罩着,燕王还是得不到天下。
毛先生来了句:“王爷与太祖如此相像,自然有帝王之相,可是先生的意思,居然无帝王之命?”
“王爷有帝王之相,却不足帝王之气。”蒋天基道。
毛先生又问:“难道太祖也没有帝王之气?”
蒋天基不以为然,摇头说道:“老先生,人间六十年一甲子,天道十万年一轮回,怎能以凡俗而论天子之气?天无二日,人无二君,正因为过于相像,王爷的帝王之气已经被太祖占尽了。”
“美貌婆娘多,西施只一个,哈哈。”毛先生明白了。
江澄也佩服蒋天基,说道:“只道先生易卦无双,原来于帝王之论更加精妙。”
蒋天基道:“帝王论本源于天道。人道主太平,天道定天下。”
庄王爷被蒋天基和毛先生气的,一个人闷头灌酒,正是酒后有真情,庄王真情涌动,想到自己被嘉靖老儿虐得悲惨,竟然是一脸苦楚落魄,蒋天基赶紧劝慰道:“王爷福泽深厚,一生顺风顺水,只是不能称帝。”
一场造反风波就这样结束。庄王爷对手下叮嘱一番,这场重要的宴会就此散场。
庄王爷对这些武官早就有了安排,自己带着江澄,毛先生和蒋天基几个人来到了聚贤堂。
聚贤堂是招待宾客的场所。江澄看人少了,叫来王府总管廖全,还有两位亲卫统领一块儿凑个热闹。
邓如彪最后赶到,这时菜已经上了一桌子。
邓如彪已经到了大半天,但是王爷没空接待。时辰已经不早,别人都吃饱了,就邓如彪饿着肚子,看着满桌的五颜六色,美酒佳肴,口水直流。其实他没少进城吃馆子,然而这等豪华的场面还没见过,真觉得来到了仙境。
作为晚辈,邓如彪只能坐在王爷对面的下座,江澄看他一人孤单,叫一位卫士统领过来坐他身边。
邓如彪心里奇怪,正座的两人中,一个是王爷,另一个却是个布衣文人,连江澄都在旁坐上陪着。
两位妙龄的少女走了进来,熟练地将一坛酒打开,顿时酒香四溢。
一个少女为邓如彪斟酒。邓如彪回头一看,顿时觉得醉了:原来王府里连倒酒的丫鬟都这样的秀美!他的手不自觉在少女的大腿上划过,少女一惊,急忙躲远了他为卫士统领倒酒。统领一只手放到面前桌上,然后瞪了邓如彪一眼。
邓如彪急忙低头。对方四指齐平,指甲深陷,分明练过十几年的指力。这要是空手过招的话,自己十个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庄王端起酒杯。廖总管那叫一个懂眼色,立刻起身道:“今日,一是招待远道而来的蒋先生,二是王府世交的邓公子,来先敬客人一杯。”
邓如彪就等这句话。一扬脖子把酒咽下肚,然后大吃起来。
别人都是细细品酒,他是喝白水一样一口下肚,几个人都在笑他。邓如彪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到半饱才放下筷子。
来的时候邓二爷教过他如何做事如何说话,邓如彪道:“属下山野之人,今天才知道美味佳肴,当然不能放过。不过王爷千岁,不知道这跟皇宫御宴相比怎么样?”
廖总管笑的开心,“这儿的佳肴要是跟皇宫御宴相比就是各有千秋,御宴讲的是名堂,是形是色是香,论味道还是咱这儿的强。不过话说回来,御宴有的咱这儿也不缺,彼此的手艺也相差无几,你就当是吃了御宴。”
毛先生看了眼酒坛子,叹道:“可惜了,这满桌的佳肴也抵不上半坛的酒。这百年的玉露,御宴决计喝不到。王爷怎么将绝品拿了出来?”
他说这话也是心里不舒服。邓如彪在他眼里就一个粗人,给他喝这么好的酒真糟蹋了。
庄王爷直摇头。这老先生今儿是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都给他说完了。
蒋天基立刻起身,长揖谢道:“王爷恩重如山,蒋某一定不遗余力。”心里明白,王爷的好酒是给他喝的,刚才的众位高官也没喝上这酒。
“好!”庄王爷端起杯来,跟蒋天基碰个杯,“今日不醉不归。”
心想天机先生还是十分通情达理,怎么一说到自己的祖宗便要气冲斗牛,邪了门了。
一通豪饮过后,邓如彪颇有些醉意,看着王爷直笑。
王爷看出来了,问道:“如彪你可是有话要问?”
邓如彪先打个嗝,说道:“王爷……千岁,父亲让我来问一件事。他一直弄不明白,说王爷花几十万两银子修个道观不值啊。”
王爷指着身边的蒋天基,说道:“你知道这位先生是谁?”
邓如彪根本瞧不起这个布衣小老头,这时酒后不知道掩饰,又是撇嘴又是摇头。
廖总管道:“天机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吧?”
“啊?原来是神仙先生啊。”邓如彪连忙站起来,一个劲地拱手,“晚辈刚才不知道,失礼了,罪过罪过。”
心里立刻盘算着要把神仙先生请到家,帮家里人算算命,整理整理风水。
蒋先生说了句“无妨”,再不看他,邓如彪下面的话说不出来,张着嘴不知所措。
跟邓二爷一样,邓如彪也是个不见外的,要做的事只管去做,才不管别人的感受,面子的事就不是个事,只是现在当着王爷的面,哪里敢强横?
王爷开口了:“天机先生,你来说一说?”
蒋先生清了清嗓子,道:“佛家说前世的修行,今生的造化,此言有理,不过机缘更重要,前世不如今生。人们都说乱世出英雄,其实太平盛世并非没人有英雄之能,是没有用武之地,成不了英雄罢了,这就是机缘。风水也是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