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很小,幼稚无知地认为鹰是一种凶残狡猾的飞禽。
鹰翱翔在高高的蓝天白云间,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我家院子里喂养的一群可爱的毛绒绒的小鸡。
它尖锐地鸣叫,又不断地向下俯冲,当胸口羽毛与林梢的几片树叶不经意地擦过时,令人猝不及防地再次直刺天空,迅捷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目标正是天空的心脏:那轮烈日。
反复了四五遍,一个小玩伴终于首先发现了它,兴奋地指着低旋展翅的它大声叫嚷:“鹰,有鹰!”
鹰仍旧坚韧地搏击着高空的气流,像一个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军,足够地威风凛凛。
很快,听见那小玩伴的叫嚷,院子里所有的小孩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闪动着天真光泽的眼睛里装满了说不出的好奇。
我赶紧用竹栏将小鸡保护起来,因为看见下面有人,它未贸然对自己苦心等待的猎物进行扑杀。
它飞了一段时间,突然向北边的山林斜斜冲下去,立刻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过了很久,鹰一直没再出现。
我们渐渐忘掉了它,终于疏忽了它对小鸡们构成的威胁,又将竹栏打开,让小鸡们自由地在院子里觅食。
当我们进屋去玩一个很新奇的游戏时,鹰的翅膀摩擦着空气,疾如闪电地冲向院子,贴地直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准确地牢牢捉住一只小鸡,转瞬间刺向蓝天,扎入遥远的一片山林里。
XXX
见面之后,并不寒暄,金老爷子先给老虎王讲了这个故事。
你听了这个关于鹰的故事后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鹰足智多谋。
对。
金老爷子说:儿时我觉得小鸡可爱,鹰要千方百计地吃小鸡就一定是大坏蛋,所以在15岁完全懂事之前,我都是非常讨厌鹰的。
15岁你就不讨厌鹰了?
对。
金老爷子说:因为我突然醒悟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儿时家里喂养的那些小鸡,喂大后很多也会被人吃掉,那我们人本身是不是大坏蛋?
或许明白这一点,就不再对那种事产生任何感情。
怎讲?
一切都不过是利益之争,鹰捉小鸡,侵犯了人的利益,所以人与之势不两立。
说得有理。
而在大漠及草原某些民族却会专门训练鹰,和鹰成为朋友,甚至情同手足,鹰在他们那里获得了空前的尊重和荣耀。
我听说过。
这只因他们的关系是合作,相互并没有利益的争夺。
这也是事实。
人与人之间到最后都没有一点情感可讲的,看似再强大的情感在利益面前也是立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就是当初我们师兄弟几个彻底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
对。
金老爷子说:没有之一。
你认为这次我叫你徒弟请你出山,也不是念着什么同门之情,而是纯粹为了利益?
对。
金老爷子说:你在利益上一定是突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致使你突感势单力薄,一个人已无法搞定局面,非得请我出来帮帮忙。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叫老虎王?
因为你佩服老虎,就像我佩服童年的那只鹰,都是一方枭雄,足智多谋,伺机而动。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佩服老虎,但我不是因为老虎的智谋和凶猛及耐力。
不是?
绝不是,你讲了一个关于鹰的故事,我现在回你一个老虎的故事。
XXX
秋高气爽,蓝天上万里无云。
这是猎虎的好天气。
十几个准备精良的猎手潜入深山,按照多日前探查踩点的路线很快就准确地找到了那个虎穴。
两排松树间,一片嶙峋怪石下,母虎正给三只虎仔喂奶。
即使警觉到威胁的逼近,母虎也只是瞪了瞪眼,连头也不回。
它受了重伤,没什么力气。
前天它踩到了一个陷阱,被里面的木刺穿破了腹部及胯部及左腿。
当猎人赶来时,它已挣扎着离开,只留下一滩醒目的血迹。
伤虎余威,猎人还是不能不忌惮,何况也并不清楚这只老虎伤在什么地方。
所以猎人赶回山寨,向人们告知情况,人们商讨之下选出经验最丰富的十几个猎手,打算隔一天行动。
三天,足够恶化一只老虎身上所有的新伤。
老虎命在旦夕,猎手要捉它已是手到擒来。
今天,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母虎,确实如他们所料,孱弱得连抬头也艰难。
但他们毕竟是经验最丰富,一举一动都力求最保险,现身前他们先朝母虎乱箭连射。
母虎觉察有更大的危机,绝望愤怒地悲号着在原地吃力挣扎,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三只虎仔受惊,往它怀里猛钻,最终还是有一只被射死。
母虎咆哮,声音不仅悲壮,而且充满痛苦。
他们见情况已有十足把握,纷纷拿着武器从山石后跳出来,各种武器的锋芒冷酷地对准了母虎的身子。
母虎狂怒,却终究挣不起来,眼睛血红,似有泪珠在里面滚动。
它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它张开嘴,露出犹自锋利如剑的牙齿,突然一口一只狠狠咬死了剩下的两只虎仔。
俗言道虎毒不食子,在危急关头,原来老虎也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它这样做是为什么?
十几个猎手百思不解,他们被它的举动惊得在原地目瞪口呆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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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它是为什么?
为了救它的孩子。
它分明是咬死了它的孩子,怎能说是救?
难道救必须是救命?不能是救别的?
金老爷子和故事里的猎手们一样百思不解。
老虎王冷笑:它不想它的孩子落入人手,被活剐了皮,被煮吃,所以它先将它们咬死,不给猎手半点机会。
这样的救,我仍是无法理解。
其实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但我至少已理解到它是在救它的孩子,这样的救,或许在某些特殊关头,某些人也做得到。
或许。
金老爷子问:莫非你就是那十几个猎手之一。
对。
就是看见一只重伤的母虎突然咬死了它的孩子,你才开始佩服老虎这种动物?
对。
老虎王郑重道:在存亡之际,宁死不屈,这种精神当然值得佩服。
但我感觉,你佩服的并非是宁死不屈,而是可以杀死至亲的决心。
对。
你是不是想借用这故事告诉我:现在已到了你的存亡之际,你也有杀死至亲的决心?
对。
老虎王更郑重:这次和欧阳七开战,必将是不留余地的决战,他从来都是心狠手辣之徒,次次办事都要斩草除根。而他眼中,我身后所谓的根,就是我的师兄们,所以不仅是你,还包括林七,都会身不由己地牵连在内。
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应该懂,可惜你比我老,反应迟钝些。
不过我这人至少还有个好处:一点就通。
你现在就已什么都想通了?
对。
金老爷子微笑:与其让欧阳七占据先机,将我们逐个击破,不如我们暗中先团结起来,合力杀他个防不胜防。
老虎王微笑,不再说话,而是向他举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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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似水走后,余怒未消的老虎王疾步走出大厅,看见自己的几十个手下瘫倒在地呼呼大睡。
那人竟说得一点不假,他的手下们真的一直在外面睡大觉。
他们当然不会是自己有胆子睡大觉,而是被那人下了迷药。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这么多人,绝非易事,老虎王对那人不敢再轻视。
他赶忙亲自走到负责制作暗器的两间秘密作坊,叫掌事人拿来账簿一番查核,竟如那人所言,真的有个足以致命的失误。
他发现账目对应的成品数量从去年七月开始就遗漏过半。
比如账目上写明了三千两白银的制作款,最终出炉的成品各方面的费用加起来一算不足一千两,要么是掌事人有贪,要么是……
他深知另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更让他不寒而栗。
难道欧阳七早已派人深入他的地盘,还始终在他的暗器作坊里瞒天过海,让他出大钱费大力结果是为死对头做嫁衣裳?
他一怒之下,喝令立即关闭作坊,又觉冒失,很快撤去这个命令。
自从两年前的某天,他派到欧阳城卧底的密探都陈尸而回之后,他便不再派任何人深入敌方。
其实在两年前的某天起,他和欧阳七的明争暗斗就处于逐渐被动的局面。
他能想到自己的地盘上一直有欧阳七的细作,却难以置信他们竟能篡夺掌控他手下最重要而隐秘的部分:暗器作坊。
他咬牙切齿,深恨不已,决定再不能被动下去。
再不反客为主,他就要被欧阳七防不胜防地一锅端了。
幸好他虽粗鲁,却有急智,突然就想出了好点子。
他先想到了自己的师兄勾魂叟金老爷子。
然后想到了一个真正可助他反客为主的人物:金老爷子唯一的徒弟也是其继子。
闽仲渊。
他心生一计,不禁欣喜若狂,哈哈大笑。
他佩服自己,知道自己绝不会是笑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