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吊桥缓缓落下,几根断裂的牵引绳索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呜咽地欢迎着率军向北奔逃的遥离。他率先跨过吊桥,勒住马,不容置喙地否决了驻守城外的那些部属入城支援的请求,“吊桥遭贼人毁坏,随时可能断裂,如若固守,恐将断绝后路,补给困难。”
狮军的将军们仍旧有些不情不愿,只因他们没有亲眼看见城内的骇人光景,便仍狂妄地叫喊着,想要与暗族拼死决战。遥离与其他留守城内的将领又是劝说又是下令,才勉强让他们接受了失败的命运。
劝慰了狮军的下属之后,遥离这才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望向侧面问道,“狐军的人呢?”
仇健从人群中钻出,快步走到遥离面前,出示了狐军的军符,“再下原峻岭州刺史仇健,王都督被反贼泉涌下毒陷害,奄奄一息,因此目前由我代为履行统领狐军的责任。”
遥离上下打量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反贼泉涌试图损坏北侧吊桥,被华源将军阻止,现已就擒,华将军却不幸殉职。吊桥绳索破损,不清楚能撑多久,所以狮军不得不紧急撤出魔剑要塞,还望仇代都督协助。”
仇健犹豫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打着官腔答道,“定将全力以赴。”
吊桥上,依旧拥挤,依旧吵闹。沾血的干净的剑洒落一地,英勇的恐惧的士兵互相裹挟,高尚的贪婪的追兵穷追不舍,生命继续凋零,世界无动于衷。
唐琅猛地惊醒,感到一阵反胃,匆忙捂住了嘴。士兵们在初阵之后往往都会神情恍惚,唐琅这样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便被卷入了战争的人更是容易产生心理上的创伤。闻谨沉默地迎上前来,搀扶着他走下马车,在路边的树下呕吐。
夜已经深了,黑幕笼罩大地,微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我们……在哪?”唐琅蹲坐在地上,一闭上眼,眼前便满是鲜血与烈火。他瞪大了眼,又一阵反胃。
“……军队丢了魔剑城,向北撤退了,暗族人也没再追过来。”闻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疲惫而踌躇。
唐琅瞪大了眼睛,“那中部怎么办?伦伯他们怎么办?”他匆匆起身,按住了闻谨的双肩。
闻谨又将头垂下了几分,沉默了片刻,“请您相信坞堡军人的战力,他们能撑住的。”
“可是!”
“又还能怎么样呢?”闻谨疲倦地打断了他,“您莫非要孤身一人,去把那些暗族全杀了不成?”
听闻那一份无奈的质问,唐琅不由退了几步,目光游离,不住闪躲,“可是……但……”
“战争已经分出胜负了!我们已经输了!输了就只有逃跑的份!”闻谨激动地向他喊道。喊完之后,他却又因懦弱恐惧起来。他匆匆地跪倒在地,为自己的冒犯而向唐琅道歉。
唐琅思索着闻谨的话语,轻轻扶住了一颗大树,愣了许久才喃喃道,“可……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还能去哪呢?”
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默,闻谨低声缓缓说道,“……高官们要去王都请罪,实则更多是要为自己辩解,军队则在北侧的树林里待命,会有别的将领过来指挥。”闻谨轻轻地搀住唐琅,带着他缓缓走回马车,“至于我们要去哪儿,这需要由您来决定,神使大人。属下,以及其他那些官员,都只有听从的份。”
“我不明白……”唐琅茫然地坐回马车,大口地喘息着,看向了他身侧唯一的人,“你能替我想一想吗?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闻谨不胜惶恐地摇了摇头,“属下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你比我成熟多了!就像你之前说的,不能参与战争,简直一点没错!”唐琅疲倦地扶着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声,“你是对的!我真应该听你的话……所以,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闻谨仍胆怯地跪坐在唐琅身侧,没敢说出任何言语。
唐琅拼命想要思考,脑海中却尽是火光,血光与刀光。他干呕了几下,又努力想了一阵,心中终究也只有迷茫。只因疲倦,他再度坠入了梦乡。
梦,噩梦抑或美梦?
泉涌也在梦境中沉沦。他梦见了在一片黑暗中行走的黄济,将黄钟如孩子般揽在怀中。他自己举着黑色的丑陋的蜡烛守在一旁,照亮了黄钟白嫩的英俊的脸,照亮了自己痛苦的悲观的心。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悄然走进,拿起匕首,朝他们的背后狠狠刺去。不要!不要!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匕首在黄钟背上刻下鲜血!他高声尖叫,却又发不出声响。
一道强光撕裂黑暗,泉涌猛地惊醒过来。
泉涌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被捆住,水珠不断从他的发沿滴落。他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遥离的目光,那仰望着的眼眸之中满是惊恐。
不!不!他不是刻意想要背叛他们的!为什么啊?明明小钟安然无恙,为什么他还是会做这样的噩梦?神啊!他暗暗祈祷,他都已经这样赎罪了,还不够吗?
不过,是啊……他不也常常想要反悔,想要推翻这个决定吗?或许,这就是神给他的惩罚……
泉涌缓缓垂下头去,咬了咬牙,定了定神,随即才开口说道, “我……我申请高级俘虏待遇,我现在是南方国家的大将!”待他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写满了假装出来的恐惧与乞求,“南部的战争中俘虏了我们……圣光皇朝的大批高级将领,他们可能愿意交换俘虏,而这边的俘虏只有……”
“现在的朝堂上,没人会在乎那些狼军将领的死活,”遥离边说边转身走开,无视了泉涌的哀求与嘶吼,“看来我白等了那么久。”
遥离走出那充当囚笼的马车,叹了一口气,向他身侧的看守说道,“交给狐军的人吧,看来那些说他是个智者的话不过是些炒作,这些高官重臣,全都是些无耻的混球!”
不一会儿,仇健与两个健壮而眼漏凶光的士兵便赶到了马车前,骏马再次飞奔起来。
“你们奈何不了我!”泉涌躲开仇健的目光,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喊道,“这是在马车上——也就是说你们败了,败了就用得着我这个俘虏!而且你们逼我,我就去死,那王义也就会死!你们帮我争取交换俘虏到南方去,我就救下王义!”
仇健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扇到那苍老丑陋的脸上,“真是个混蛋!连叛国都做出来了!”
“不忠于小家,又如何忠于大家?” 泉涌低声喃喃说道。
“什么?”仇健凑上前去,见他不再说话,便冷笑着耸了耸肩。他一挥手,身旁两人先堵住了泉涌的嘴以防他咬舌自尽,又捆紧了他的双手。
“你什么时候想说解药的位置了,就点点头。”仇健冷漠地说了一声,随后直愣愣地盯着被狠狠抽打的泉涌,瞪大的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
“那个仇健本来……只是个替死鬼……咳咳咳咳!”此时,狐军的其他将军们却围坐了在王义的面前,颠簸的旅途使王义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但如果我真死啦……咳咳咳咳!……你们还是自行再推举个都督吧?”
将军们彼此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满是狐疑与忌惮。他们沉默地对视了良久,既不认为其他的人有足够的威望统领狐军,更想不到失去了中部战区之后狐军如何继续立足于世。随着时光的缓缓流逝,将军们纷纷低下头去。最终,一个胖得几乎走不动道的将军轻轻地叹了一声,柔声说道,“都督放心,狐军上下,没有一个不佩服您的深谋远虑的!眼下狐军的处境很糟,都督却又如此镇定,想必您的心中已有妙计。我们都诚心盼望都督能够早日康复,领导我们,重振辉煌!”
“盼望都督早日康复,领导我们,重振辉煌!”他们齐声喊着,低下头颅。
此时此刻,仇健正用钳子将火红的砖块摁在泉涌那满是皱褶的身体之上,两个随从拼命挥动皮鞭,汗如雨下。“打!都给我打!”他带着浅笑看着泉涌泪汪汪的双眼,嘴中的喃喃声却越来越大,“刑都督?刑都督?刑力!”泉涌不停在点头,但他始终不肯叫停,直到他偶尔向后一靠,眼神离开了那双泪眼,离开那用鲜血画满的皱纹,看清了泉涌的整张脸庞。他扫了兴,喃喃声便也停了,他粗鲁地拔出口塞,问到了解药的配方,便喊停了马车,扬长而去。他欢快地哼着小曲,蹦跳着去寻找解药。这真是一夜高升啊!他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一位代理都督竟被唤来审问犯人。
黑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匆匆流逝的时光有何不好?那可是能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无论当初如何痛彻心扉,到头来也都会慢慢淡漠。
多亏了这剂灵丹妙药,唐琅已然有了思考的余裕。他终究还是接受了中部暂时陷落的事实,告诉了那些跪倒在马车下虔诚提问的人,说他要先去王都,为王朝而服务——为了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为了他失去了记忆的空洞心灵唯一能够倚靠的夙愿,他终究还是需要去当官的。不过,现在的他,杀过了人的他,抛弃了故乡的他,践踏了自己理想的他,又真的还配诉说这一理想吗?
森林,农田,城镇。陌生的景致不断从马车外略过,唐琅却也无心过问。他确信自己践踏了理想。可是,他又还能怎么办呢?到头来,除了这个理想,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追求了。
在没有其他选择时,再怎么迷茫,终究都不过是徒劳无功。在时间的帮助下,唐琅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振作的理由。那天,他拉开了马车的帘幕,下定决心要通过来日的善行弥补往日的过错。在他下定决心之后,天上的愁云也就此消散,天空仍是那样湛蓝!
他放眼眺望起周遭的景象,宽阔的大道边上,篱笆围起了许多小小的田庄和牧场。农人们隔着篱笆吆喝着,嬉笑着,似乎在享受着劳作的时光。不远处,数十米的高耸城墙洁白发亮,一面面白底的金狮旗帜在城墙之上迎风飘扬。
他看向闻谨,闻谨便点了点头,开口说道,“神使大人,请您醒醒,我们到王都了。”
唐琅感激地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回想起闻谨带着茫然而虚弱的他逃出魔剑的辛劳,他渐渐放下了因虎叔与伦伯的提醒而产生的提防,愈发开始信任这位始终不离不弃的侍从了。
前方,身着雪白战甲的战士们笔直地立于城门之前,手中的长枪上下震荡。城门向两侧缓缓开启,居民们身着五颜六色的华美衣裳,他们恭敬地在路边迎接,一张张脸上笑意昂扬。街道与房屋方方正正,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在来来往往的吆喝声中,马车缓缓驶入一个叫梦池的客栈,车夫夸下海口,称这是都城最好的客栈。唐琅被送入十分宽敞的大厢房中,刚安顿好,便听见了敲门的声响。唐琅打开门来,门口一人看了一眼他背后的剑,瞬间便扑倒在了地上。
那人全身苍白干枯,几乎宛如一具枯骨,两只眼睛狠狠突出,双眼之中噙满热泪。纵然穿着一身挂满了五角星状的金银宝石的华丽白袍,那人的胸口却隐约露出了破烂的单衣。
在他身后,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跟着跪下,全然不似前方那人那般热诚。他也穿着相似的礼服,眼眶深陷,两眼边的黑眼圈深得很不真实,面孔黝黑,外表狰狞。
“神使大人!小人招待不周,请大人赎罪!”那老人在开口之时便已不住磕头,把木质的地板磕得咚咚作响。
“别别别……不必多礼!”唐琅面带尴尬地扶起那二人,“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岂敢,岂敢!小人吴佗。”他说着,斜眼看向后方那人,那人便也应到,“小人孔怖。”
躲在房间角落的闻谨忽然瞪大眼睛,他隐约听到过这个声音,在泪的试炼场中!
唐琅回想了一阵,“原来是礼部与刑部的两位尚书大人,二位实在是太客气了!二位有什么事吗?”这吴佗不是应该才四十出头吗!怎么就已经如此苍老消瘦!他在心中暗暗惊叹。
“神使大人海量!小人前来,是斗胆想要邀请神使大人赏光王都的大神塔,为万民赐福!不知神使大人意下如何?”礼部尚书吴佗始终佝偻着腰,毕恭毕敬地向唐琅说道。
唐琅慌忙摆了摆手,“我应该没有这个能力……”
吴佗似乎又想下跪,唐琅匆忙拉住了他,只一瞬间,那苍老的人便已再度泪眼婆娑,“我一凡俗之人尚且妄称为大主教,神使大人如此谦虚,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孔怖也作了一揖,“神使大人如此谦虚,我们二人实在是羞愧难当!不过……小人斗胆,敢问后面的这位大人的尊姓大名?”他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冷笑,眼中射出两道阴郁的光。
唐琅不由回过头去,才发现闻谨站到了自己身后,向前瞪视,眼露凶光。
唐琅用手肘撞了撞他,作揖道,“此人名叫闻谨,在阳的试炼中他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目前是我的侍从。他有些过度谨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闻谨慌忙跪倒在地,听到唐琅并未指责他的冒犯,竟还反倒为他求情,他的心里既是诧异,又是感动。
“神使大人言重了,一定是我们冒犯了您,这位先生才会如此警惕!而且能够参与圣徒试炼的人,那便一定也是最为虔诚的信徒啊!神使大人,还有闻谨大人,小人再次恳请二位为这王都的居民祈福,让信徒们能够有幸目睹您的神迹!”吴佗的神情依旧激动,几乎又要跪倒下去。
唐琅慌忙扶住吴佗,闻谨则是跪在地上缩了缩身子,慌忙摇了摇头,答道,“小人不过是一介侍从,一切听神使大人安排即可。”
唐琅看了看眼前的那双泪眼,叹了口气,接过话头,“我初入京城,还有些水土不服,待适应后,定到吴大人处拜访,详加商谈。”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请大人好好休息!小人马上就差人给大人带些补品来!小人平日不在宅邸,大人若要来访,还需烦劳您差人到神塔禁闭室传唤!多谢大人赏光!”
补品?唐琅不由想要推辞,却又回想起了吴佗的态度,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孔怖离开前,还扫了闻谨一眼,露出了一个鬼魅的微笑。
“神使大人,抱歉,我闷得慌,想一个人出去走走。”闻谨仍旧低垂着头,在唐琅身后轻声说道。
“刚才你怎么了?难不成那两个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唐琅侧过头去,疑惑地问道。
闻谨轻轻摇了摇头,“我……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他说着,从一旁跑出,瞬间便已不见了踪影。唐琅匆匆追了几步,他却已在走廊上消失无踪。
唐琅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只能等闻谨回来才能再做问询,便也只得走回房内,查看起早已堆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文章。
他草草地翻了一阵,发觉那不过是些写给他的祝贺与邀请之后,瞬间便已没了兴致。他轻轻地叹了一声,踱步到了客栈的窗边。窗外的街道宽敞而空旷,行人身穿着华美的衣裳,一排排木屋整齐而漂亮,纯白的王宫高耸地矗立在城市的中央。
“真漂亮啊!”他暗暗赞叹着,取下了身后的剑,剑身上闪烁着淡淡的红光。这把剑曾带给他胜利,带给他地位,也带给他痛苦与迷茫。今后,他又当如何应对它,如何使用它呢?
唐琅陷入深思的同时,闻谨也已冲出客栈的侧门,站在街对面的孔怖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扭头走入了小巷。
闻谨匆忙跟上了他,穿梭在无数的大街与小巷。他耳边的市井喧嚣愈发减弱,他瞪着孔怖后背的眼光便也变得愈发毒辣。
两人先后停住脚步,偏远的小巷中空无一人,秋末萧瑟的冷风吹过,唯有树叶与尘埃在冷眼旁观。
“真是奇怪啊,这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人这么恶狠狠地盯着一位尚书瞧呢?”孔怖缓缓转过身去,声音之中夹杂着一股恶寒。“让我来猜一猜,我记得前一阵子,有一个‘祭坛’里好像出现了些意外情况?”
闻谨扯下身后的包裹,一柄长刀因而显露。他往后一蹬,刀光便向孔怖的脖颈急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