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小阿姨收拾好书包,进屋去了。门前的小路上,外公扛着锄头,走在前面。外婆提着一篮子蔬菜,走在中间。六舅舅背着背篓,跟在外婆身后。
“外公、外婆、六舅舅,你们回来了。”
“咦——我们家来了一个小客人!”六舅舅看着我,笑嘻嘻地说。
“丽文,过来!外公抱抱。”外公说着,放下背篓,拍拍衣襟上的黄泥,向我张开双臂。
我笑呵呵地走到他面前。
外公抱起我,转身对外婆喊道:
“方华,我们拿不出猪肉招待小客人,总要炒几个鸡蛋来吃吧!”
“好的,我正在准备呢!”
“小孙女儿,你长得好瘦哟!要多吃饭,多吃菜。——你的爸爸回来没有?”
我摇摇头。
“站好了,去跟你的小阿姨耍吧!我要去灶下烧火。”
“外公,小阿姨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我不能打扰她。”
“呵呵,丽文真懂事!那就跟我到灶房里去烧柴。我们挑拣几个红苕,用柴火烧熟了吃,你喜不喜欢?”
“我最喜欢吃甜甜的烧红苕。”
外公拉着我的小手,走进灶房,一同坐在长条凳上。
他拿起火钳,一边往火堆里煨红苕,一边愉快地说:
“用柴火烧熟的红苕确实很好吃。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吃烧红苕。”
“外婆,我想要个火笼烤火。”
外婆一面忙灶上,一面答应:
“家里只有一个火笼,去年用过,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待会儿,我找找看。想要热和,最好的办法是多活动。”
“外婆,冬天最恼火——穿少了冷,多穿两件衣服,活动起来不方便,还是夏天最安逸。”
“哦,春秋两季也不错啊!”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依旧和小阿姨并肩而坐。八仙桌的中间,摆着一份芹菜炒鸡蛋,一份回锅厚皮菜,一份凉拌芫荽,还有一碗萝卜汤。狗狗和猫猫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找吃的,狗狗不计前嫌,又跟猫猫和好如初了。
外婆洗好了碗,找来手电筒。外公从灶房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桶猪食(煮熟了的红苕玉米糊)。夜色正浓,雨丝斜斜地下着,寒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外婆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前方的路。外公把猪食往石槽里一倒,大黑猪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外公喂完猪,坐在廊下,“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
外婆站在石阶上,默默地向外张望。
“都这么晚了,小强怎么还不回来?老唐,你拿着手电筒出去找找看,行不?”
外公拔出嘴里的旱烟,皱着眉头说:
“小强已经长大了……他又不是姑娘,在外面跑惯了,难道说还找不到回来的路吗?我上哪里去找他?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喝玩乐,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可还是老样子……”
外婆忧虑地说:
“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很担心,小强冷不冷?饿不饿?会不会感冒……”
“管他的!小强这辈子,恐怕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外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
寒风萧萧,冷雨飘飘。黑夜中,大舅舅哼着小曲儿,打着火把回来了。
外婆看着大舅舅,关切地问:
“小强,你冷不冷?吃饭没有?饭菜还留着,怕是凉了……”
“我早就吃过饭了,打着火把走路不觉得冷。”
外婆伸手一摸大舅舅的胳膊,心疼地说:
“看看——你的衣裳都淋湿了,我去给你拿一件厚点的衣裳。”
外婆进屋拿衣裳去了。
外公将烟斗扔在地上,把脚一跺,气呼呼地说:
“小强,我们等你半天了!老实交代——怎么现在才回来?在哪里吃的饭?”
外婆把一件黑色的外套给大舅舅。
大舅舅一边换衣裳,一边嬉皮笑脸地答应:
“我在大姐家吃的晚饭,然后跟几个朋友在一块儿打牌……”
外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
“唉——打牌!又是打牌!你怎么老是爱东游西逛、不顾家?我都说过多少遍了?”
“本来,我没有想到要去打牌,朋友喊到我,不好意思拒绝嘛!我一拿起牌,就什么都忘记了……”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大舅舅,你骗人!不想做的事情,哪有不好拒绝的?除非……你本来就喜欢。我的爸爸妈妈从不打牌,为什么没有人喊他们,偏偏要喊你去打牌呢?我不吸烟,假如你硬是要塞给我一支烟,我肯定会把烟踩得稀巴烂。我喜欢吃糖果、花生,只要你喊一声,我跑得比哪个都快!”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呵呵,哈哈哈……”
“瞧——丽文小小年纪,说话就跟大人一样!呵呵,哪个教你说的?是不是你的妈妈?”大舅舅拍拍我的肩膀,扬起眉毛,惊讶地问道。
我如实地答应:
“没有哪个教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的爸爸妈妈最反感打牌了——他们都说,打牌就是浪费时间,没得意义。”
外公用手拍着凳子说:
“小强啊!小强,你已经二十几岁了。爹妈都老了,管不了你……你几时才能让我们放心啊?你怎么不向你的大姐夫学习学习?他可是个很顾家的好男人!一不打牌,二不抽烟,三不沾酒……”
“呵呵,虽然大姐夫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可他们家还不是照样缺钱吗?并且,他们一年四季也难得吃上几次荤菜,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才不愿意向他学习呢!我认为,二姐夫比大姐夫更懂得享受生活——二姐夫时常抽烟、喝酒、打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人家不仅拿得出钱来花,三天两头还能够吃上一回猪肉!哪像大姐夫那么穷苦劳累?”
外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唉——”
外婆把餐桌上敬过菩萨的美食分发给我们,毕恭毕敬地摆上一把炒南瓜籽,斟满白酒,点燃佛香……我们像往常一样,面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祈祷……
我枕着外婆温暖的臂弯,听她讲有趣的神话故事,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放学后,我惊讶地发现:甘蔗地里空荡荡的,甘蔗被人砍光了,地里一片狼藉。我取下肩上的书包,搁在土埂上,低着头,在甘蔗地里寻找吃的:一会儿折来一根手指般粗的甘蔗嚼嚼,一会儿挑拣一段甘蔗的末梢尝尝,一会儿侧着脸啃食露出地面坚硬如铁的甘蔗头。
没过多久,小阿姨来了。姐姐、二哥来了。生产队里的小朋友一窝蜂地朝甘蔗地跑来了。甘蔗地上,站着、蹲着、趴着一大群啃食甘蔗的小朋友。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呢?甘蔗上面的那层“烟灰”粘到手上、脸上、鼻子上,甘蔗没有吃足,反倒变成了花脸娃娃。
我暗自窃喜自己是最先到达这里的,占了不少优势。
周末的午后,太阳公公露出了红红的笑脸。
我想家了,于是就说:
“小阿姨,我想回去了。”
小阿姨恋恋不舍地看着我。
“你一走,我就不好耍了,可不可以再多耍几天?”
“不了。反正又没多远,我随时都可以来。”
“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我点了点头。
“那我送你回家。”
“好啊!”
我走前面,小阿姨走后面,麻狗也乐颠颠地跟在我们身边。梁家大院传来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院坝里围坐着好几桌打牌的人。鲁海啸和他的小女儿在那里,雷一鸣夫妇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在那里。院子里热热闹闹,就像过节似的:有的在做针线活,有的在织毛衣,有的在玩纸飞机,有的在滚铁环,有的在躲猫猫,还有的在跳绳。郭家小院,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听见“汪汪汪”的狗叫声。
前方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中年男子在采集乌桕籽。附近的村民纷纷跑过来看热闹,老人和小孩都拿了筲箕,站在一边观望,等待收集那些遗落的乌桕籽。
我望着小阿姨,轻声细语:
“别人都拿了家什,我们拿什么来装乌桕籽呢?”
“装在自己身上的包包里。你看——我有两个衣裳包包,还有两个裤子包包。”
“假如都装满了,怎么办?”
“等装满了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小阿姨,实在不行,我脱一件衣裳下来兜着乌桕籽。”
“嘻嘻,你真会想办法!”
我们俩正说着,采集乌桕籽的人拿着乌桕籽离开了。这时候,人们一窝蜂地拥上前,低着头,捡起一颗颗豆大的乌桕籽:落在草丛里的拾起来,挂在树枝桠上的摘下来,踩进泥地里的抠出来。不久,地上再也看不见乌桕子。我和小阿姨把衣裳裤子包包都装满了,欢欢喜喜地拿回家。
小阿姨拿了一个筲箕,把我们刚捡来的乌桕籽统统倒在里面。
“过几天,外婆把乌桕籽卖了,再买些糖果、糕点回来敬菩萨。”
“嘻嘻,太好啦!”
附近的狗叫声此起彼伏:
“汪汪——汪汪汪……”
不远处的田间小路上,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小姑娘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穿一身青花瓷的棉衣、棉裤,看上去七岁左右。走在后面的妇女头发花白,穿一身毛蓝色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哦,原来是小姑婆带着她的八女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