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父亲有些哽咽,住口了,借着揉太阳穴的掩饰,轻轻擦了下眼角。
我说:“你给我起名叫徐小糖,是不是和郭晴阿姨的糖烙饼有关。”
“也不是,”父亲说,“我那时捡回你,看着很大了,地上跑得丢丢的,就是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秃舌丢蛋(乡语,含糊不清的意思),我以为你是糖子(乡语:即傻子的意思),就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又问:“姑姑和爹爹们呢?他们咋不和你一起上学放学。”
父亲说——
你大爹和大姑赶我上学的时候已经退学了,你二姑比我大三岁,她老觉得我是个小屁孩,不愿意和我相跟,她总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同学一起走,况且她也念到五年级就不念了。
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升入初中要住校,更苦。所以基本上整个小学,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上学的孩子了。你爷爷是文化人,可没得到文化人的好处,所以对我们念书并不热衷。
我之所以竖持念书,是为了郭晴,或者说,是为了郭晴的糖烙饼。每当吃着甜滋滋的糖烙饼时,就觉得这个保镖当得值。
郭晴的父母都大字不识,深受其害,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害处遗留到子女身上。郭晴的上学,带着一点被迫,那种艰苦,对于她的身体和心理,都有点摧残。
我笑着说:“所以需要你的保护嘛,糖烙饼可不是白吃的。”
父亲说——
我当然保护她,那是一点含糊都没。倘或有哪个男同学把她气哭,我不问缘由就过去把那个男同学打哭。郭晴哭的甚调子,我就把那个男同学打得哭成甚调子。
嘿嘿,我是不会让她受任何人欺负的。那时常因替郭晴出头,被老师骂,被学校点名,或者被同学家长拦在路上一顿猛揍。没关系,他们可以打我,但就是不能欺负郭晴。
这点,我倒觉得十分对得起她。
从村里到学校的路上有条水渠,五六米宽,没桥。冬天渠水结了冰,直接踩冰上过,容易得很。难的是夏天,大人们找根长木头随便往渠上一搭,这种东西,咱们叫担担,电视上叫独木桥。
但我看电视上的独木桥好过得很,那么宽,那么粗,那么直,我闭着眼睛都能过去。我们走的担担,只有手臂那么粗,还不正,踩上去会转,颤颤悠悠。你想想,简直是耍杂技,但那年月,很多那样的担担。
郭晴那胆子,哪敢走?一脚迈上去,另一只还踩在渠堰上,就吓得哇哇地哭。她的糖烙饼就发挥作用了,我吃了,就得背她过渠。
整个小学期间,都是我背她走担担。担担本来细,平时是一个人过去再一个人,我们两个人的重量上去,它晃得更厉害,发着咔擦咔擦的声响。好在郭晴瘦,轻,不然非踩断不可。
但还是踩断了。
有个夏天,格外热,连黄土都热得懒洋洋的。
那天,我背起她,走上担担,晃晃悠悠地走,咔擦咔擦地响。我听到它的响声与往日不同,节奏更长,更彻底,我形容不出来,反正是觉得担担要断了。我正准备加速跑过去,那咔擦声终于连在了一起,担担断了,我们双双掉进渠里。
渠水很冰,很猛,把我们俩向下游卷去。郭晴始终伏在我的背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越搂越紧。我本来是会水的,这样一来,就施展不开了。呛了一口水,我就感到无力,想动却动不了,就只能顺着水飘。
我们被冲走很远,就这么飘着。郭晴伏在我背上,幸亏我稳住了身体,没沉底,否则就彻底完蛋了。我还看到渠堰上走着两个大男人,一个扛锹,一个提锄,他们看我,我看他们,但我发不出声音,因为水漫延在嘴边。
那两人还在说着话:
“看这两人好的,耍水都背着。”
“那还用说,人家在娘胎里就定过亲。”
“老徐的二小子可是好水,这敢情是要一路游回去呀……”
他们还说了甚,我听不清了,我在心里喊了七十二个救命,但还是听到他们渐渐远去了。
就这么飘了许久,我瞥见渠堰上斜长着一团竹笈,拼了把力,靠过去,抓住一缕竹笈这才停住,歇了歇,爬上了渠堰,想想也是九死一生。
我们俩仰躺在渠堰上,让太阳晒了半天,我坐起来,当时带着点愤恨,要不是她抱着我不放,我何致于这么狼狈?凭我的技术,对付这点水还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我没和她说话,站起来就往担担那边走。
她爬起,追上来,对我说:“哥哥,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我想,这还用说?全村人都知道啊!问题是,你为甚抱住我不放?你只要放开我,我就能调整好姿势,就能发挥出我的技术,我们就不会差点死了。
对她的愤恨,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有半个来月。做为对她的惩罚,我不和她说话,不吃她的糖烙饼,同时也惩罚了自己——忽然没有了按时按量的糖烙饼供应,被惯出毛病的胃简直像逮了几只蛤蟆放进去,连叫带翻腾,难受死。但为了表示男子汉的威严,我忍着。
我问:“那郭阿姨那段时间怎么过渠?”
父亲说——
担担断了,村里的人又搭了一根新的,粗一些,好过得很。但郭晴还是不敢过。第二天一早,我从家里出来,她早站在那里等我了。我没理她,自顾自地走,走得很快,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到了担担跟前,我刷刷刷几步就走了过去,半天回头,看见她仍站在渠那边,不动,不哭,不叫,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不想管她,但想想,这是两码事,就像一个学生再怎么恨老师,也得按时完成作业,我背她过渠,就是我的作业。况且如果老师发现她没来,肯定要问我,得知原因后肯定会批评我。我终于还是返了回去,刷刷刷几步走过担担。她高兴地笑了,我没看她,也没背她,直接把她夹在腋下,又刷刷刷几步走了过去。
我放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段时间,我就是这么帮她过渠。嘿嘿,现在想想还挺有意思的。背和夹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背的时候她眉开眼笑,夹的时候她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