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当初可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会迷倒一大片纯情少女。
他身后播下的情种比京城第一刽子手斩的人头还要多。
二十几年过去,多少世事都变迁了,唯独他的容貌仍俊艳如昔,年轻如昔,浑身上下,光彩闪耀。
他开口时,连声音也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感染力。
二十几年间他被困在这段山洞里,虽深谙享受之道,却终于忍不了身心的寂寞枯燥。
一个人的自娱自乐本就难以持续太久的。
所以他用山洞里生长的一些花草藤木酿造起了美酒。
他酿造成功后,赋之名曰花中醉。
“来来来,”他热情地从酒缸内舀出一满瓢酒,对云亦萧和程梦云笑道:“来尝我的花中醉,一口下去,百病不扰,两口下去,百毒不侵,三口下去,容光焕发,四口下去,神清气爽,五口下去,灭尽烦恼,这六口下去嘛,就彻底地欢天喜地了!”
云亦萧才不管他的顺口溜说得有多好听,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喝酒,只打算通过这里。”
何川把酒瓢搁到桌上,又摆出两只明显有着悠久历史的玲珑白玉樽。
这种白玉樽据说在某些古老的朝代是皇族独享。
如今他随随便便地将其摆放在别人面前,展现的高贵优雅之气也不输当年的皇族。
他甚至比这世间存在过的所有皇族都更活得养尊处优。
金家兄弟困他到这儿来,非但没消磨掉他的闲情雅致,反而刺激了他越来越多的灵机去发现人生的美好真谛。
他品尝露水,狂饮美酒,浮想沉思,甚至动笔写文章。
他诵读自己的文章时经常夹带着层出不穷的感慨。
感慨尘世的一切终究是被他用笔墨写透了,也写尽了。
此刻玲珑剔透的白玉樽已分别斟满了酒。
分不清酒是什么颜色,只在樽里晶莹地闪着光。
或许他这辈子本已不指望自己酿造的酒会有给别人喝的一天,所以心头的感慨又涌上了微微潮红的脸。
但他很快就完美地掩饰住这份感慨,神态恢复了悠然:“我这儿有个规矩,想通过,就得喝酒,而且不喝痛快,休要说走,即便是留下也须拿命给我酿酒。”
傻子都能听出来他这个规矩是临时瞎编的。
不过瞎编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在开玩笑。
他会说到做到。
尽管他的神态是那么悠然,声音是那么优雅,可谁若想因此就不当他的这个规矩是一回事,那才是自己在和自己开天大的玩笑。
云亦萧偏偏不当他的这个规矩是一回事,瞅准了对面的一道石门笔直地冲过去。
他也不是在开玩笑。
经历了最近的这些事,他已不懂怎么开玩笑。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这令他做事越来越容易激动,缺乏应有的思考。
他笔直地冲向那道石门的时候,何川也展开身法闪电般地冲向他。
他的速度远不及何川快,身法也远不及何川灵敏。
何川冲到他面前,一伸掌啪地打他个耳光,一推拳嘭地击中他小腹,他就狼狈不堪地倒飞了回去。
他重重地摔在桌下,差点带翻了桌椅。
桌椅震动,桌上的酒樽也在震动,酒水眼看着就要洒出来了。
何川转瞬间又冲到了桌前,伸开手掌碰了碰桌沿,整张桌子立刻停止了震动,安稳如初。
程梦云在旁边目睹这一系列短促又精彩绝妙的变化,暗自惊叹着:这人身手好厉害,内功更厉害,我姐说他们都是怪物,看来一点也不假。
何川对云亦萧微笑地发出警告:“别再冲了,小心头破血流,我这儿好不容易才打理得干干净净,最不想见血。”
云亦萧感觉自己的背脊骨已一根根地摔断了,强烈的痛楚使他不停地额冒冷汗。
程梦云走过去准备扶他。
他拒绝。
他咬牙,忍痛,爬起。
何川仍对他微笑,发出的已不再是警告,而是邀请:“不管你要做什么,先喝杯酒总碍不了事吧,来,咱们一起干杯。”
云亦萧被怒火燃烧着的眼睛始终瞪住那道石门。
他是那么愤怒而倔强,这让程梦云也有点惧怕他了。
程梦云望着他半晌,突然转身走到桌前,伸手拿起白玉樽,仰脖子饮尽了樽中酒。
何川赞道:“好爽快的女子!”
程梦云整个人却紧绷地安静下来,仿佛成了一具尸体,她在等待。
等到足可表明一切都安全时,她的各方面才重新放松,恢复了活跃的状态,笑嘻嘻地又扭头去望云亦萧:“没有毒。”
何川惊呆了,也生气了:“好心招待,你们却怀疑我下毒?”
程梦云笑道:“行走江湖,这是必要的防范。”
云亦萧也笑了,冷笑。
他也突然转身走到桌前,伸手拿起白玉樽,仰脖子饮尽了樽中酒。
他显得更爽快。
他不仅爽快地喝酒,而且爽快地砸碎了白玉樽。
响声,极其清脆。
价值难估的古董就这么被他不假思索地砸碎了。
何川竟一点也不心疼,甚至替他鼓起了掌喝彩:“砸得好!早知道这酒樽砸碎的响声能好听到如此程度,我当初就该多买几只。”
云亦萧道:“我砸你的酒樽,不是为了好玩。”
何川道:“也不是为了发泄,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我已看透了。”
他从靠墙的架子上拿来两个木瓢,一个扔给了云亦萧:“你是嫌我的白玉樽喝酒太小气,我就给你个木瓢,到酒缸这儿来直接一瓢瓢地舀来喝,怎么样?”
云亦萧道:“要是喝光了,你有何话说?”
何川笑道:“果然,你的花花肠子翻来绞去,永远都只是那么几种花样。”
云亦萧的声音又变得冷酷了:“要是喝光了,你就放我走。”
何川也板起了脸:“你当这是在做游戏,在赌博?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用自己的酒和你谈交易?”
云亦萧道:“因为你有太大的好胜心,好奇心,也可能是这世上最贪玩的人。”
何川道:“你居然看出来了?”
云亦萧缓缓道:“我看出你擅长享受,否则你困在山洞这么久,不死也已发疯,又怎地还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把自己更保养得像个贵族?”
何川笑道:“很好,我终于开始相信你真是金家的后代了,金家子弟的头脑总是最灵光的。”
云亦萧道:“所以你要和我做个游戏、赌这一场、谈笔交易。”
何川的表情突然显得很奇怪,似乎是狡黠,又似乎是鄙夷,似乎在悲哀,又似乎在妥协。
谁知道他会为什么而悲哀,而妥协。
他叹息着道:“酒这东西,通常都是量少没问题,量一多起来,就难免有毒性了,你不怕?”
云亦萧哈哈大笑。
最近经历的事无不离奇而残酷,也让他不懂怎么再去怕。
他只有越来越急切的仇恨。
他获得了一些真相,却感觉自己更像是谎言。
他拼命地往前冲,想将那些真相都推翻,直到自己能彻底安心。
直到谎言被揭穿,变成了真相的残骸。
XXX
酒缸在面前。
他高于酒缸,但酒缸反而给了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
酒缸里的酒泛着怪异的色泽,那色泽对人来说的确充满了诱惑。
如蛇蝎般凶险的诱惑中,他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寂。
他的手已动。
紧握木瓢柄。
手没有发抖。
一点一点,木瓢伸向酒缸里。
“快停下!”
突然程梦云惊叫起来:“你不可以那么做!”
木瓢艰难地停在半途。
一停下,手竟开始发抖。
滴答。
是汗珠脱离他的额头,掉进了酒缸里。
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怕了。
仇恨之外,再次有了别的情绪。
“为什么不可以?”
问话钻出他的齿缝,犹如鲜血沿着刀锋缓缓流动。
程梦云咧开嘴僵硬地笑了一下:“你……你想啊,酒缸里的酒可不少,你……你全喝光了,就算……就算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那又怎样?”
程梦云把心一横,索性挺起胸,鼓足勇气地大声道:“后面还有几道石门,还要碰见几个……反正你想啊,到时候你只剩下半条命的话……”
何川笑道:“我也认为小姑娘说得非常有道理。”
“不!”
云亦萧的手不抖了,声音也变回了冷酷:“我必须赌。”
何川摇摇头,叹口气,深表惋惜:“倔驴。”
程梦云急了:“难道没有其他选择了?”
何川抢着回答:“当然有,可他是倔驴。”
程梦云道:“你辛辛苦苦酿造的一缸酒,愿意就这么被倔驴喝光?”
何川道:“我酿造这缸酒,不表示我爱喝酒,你不觉得看别人喝酒更有趣?”
程梦云冷笑:“不觉得。”
何川悠悠道:“看别人不顾性命地喝酒,最终烂醉如泥,任你摆布,这难道不有趣?”
程梦云道:“你先不要啰嗦这些,你刚才说当然有其他选择。”
何川诡秘地斜眼瞧着她:“不错。”
程梦云道:“你说。”
何川笑道:“你替他把酒喝光。”
程梦云失声叫道:“我?”
何川得意地点头:“要么你喝光,要么他喝光,选择只此两个。”
程梦云终于难忍怒火地破口大骂:“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怪物。”
何川道:“谁叫你们打不过我?”
程梦云道:“我还没出手呢,你……”
云亦萧猛地朝她吼道:“我说过,我必须赌,我也说过,你别多管闲事。”
程梦云脸色惨变,仿佛冬天结霜的大地。
她直直地瞪着云亦萧,满眼是难以置信。
她本来早就料到云亦萧终究会用这种恶劣的态度与她说话。
但她实在也没料到,面对他的这种恶劣的态度,自己会瞬间心如刀绞。
她甚至已眼角噙着一片泪花:“你以为谁愿意管你的闲事,你是个大混蛋,大笨蛋!”
她一屁股坐下,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何川叹息:“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总是伤女人的心。”
云亦萧懒得理睬他们。
他们不管怎么样,在他看来都是虚伪的做戏。
他咬咬牙,不再犹豫,将木瓢伸进了酒缸里。
酒水四溅。
何川赶忙道:“记住,喝光的意思是,每一滴酒都必须到你的体内。”
云亦萧开始闷头喝起来。
他的动作变得出奇地利落,紧握木瓢柄的手也出奇地稳。
他越喝越快。
他始终没犯规,每一滴酒都顺畅地到了体内。
何川突然无奈地笑道:“你果真是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