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六月初始,库铭接到车间通知,要让他去一处大峡谷看守危石。
“去就去吧,反正我又是一个独人。”库铭丢下这一句话,就离开了龙街渡车站。
每天早上天刚亮,库铭必须走出建在铁道旁的一处简易看守房,拿出望远镜站在一处峡谷的悬崖上把铁道上方的所有危石挨个搜索一遍。悬崖下方就是铁路。站在悬崖上,整个峡谷里,各种悬崖峭壁,奇形怪状的巨石都可以尽收库铭眼底。那些突出峭壁的巨石,怪古嶙峋,好像可以随时可以呼之即出。
库铭守了两年的石头,当了两年的守石人。
库铭守危石的这两年,没有人再叫他库铭或是小苦命。库铭有了新的诨名。工友们都叫他“583”,“583”是一个铁路看守点,以铁路里程583公里处命名。
一天早上,库铭像往常一样,在简易看守房里泡了一袋方便面吃完便走出工棚。他刚爬上悬崖,突然,一只山鹰从他头顶俯冲向峡谷深处,一个回旋,又盘旋在峡谷上空滑翔。
库铭立马把望远镜对准山鹰,随着山鹰的飞翔转动着身子。库铭感到自己像在飞一样。其实这是库铭的幻想和假设,这样的感觉,随着他守石头的时间越长,感觉就越强烈,因为他对这个峡谷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他自己站在一块镜子面前审视自己的裸体一样。
“啊!……,带上我吧,带着我飞走吧,啊!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啊,飞吧,飞吧……,飞去找你外婆,飞去找你大爷,飞出个鬼来吧。”
库铭大吼大叫着,他的叫声很快就被大峡谷吞没。
“库铭,库铭,看守工库铭,叫你没听见?”
悬崖下方的铁道上,两个戴着草帽的男人,一高一矮,朝着悬崖上方喊叫。库铭装做没听见,因为他对守石头这项工作,干得太烦闷了。这时,峡谷里的山鹰鸣叫了几声,库铭学着山鹰叫了两声。
“库铭,你下来,有话问你,”高个子男人大声说。矮个子男人仰起头,微笑着朝悬崖上方看了看库铭,含笑说道:“没听见。”
“这个家伙装疯。”
高个子男人说着,矮个子男人用两个手指扶了扶眼镜,笑脸依旧。
“583!你整哪样?下来!”
“嗳!”库铭应声不情愿地走下悬崖。
“这是技术科张科,今天特意下来你这个看守点检查危石,今年的防洪工作马上就要进入。”高个子男人说。
“你这儿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矮个子男人问。
“没有。”
“如果发生异常情况,危及行车,该怎样办?”
“先果断拦停列车。”
“今年的防洪安全大检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八月三十日结束。”
“可以,你回答的还行。”
矮个子男人的提问,库铭回答得很流利。高个子男人说:“你这个家伙,我们叫你大半天了,你站在悬崖上学老鹰叫,不好好坚守岗位。这么高高的悬崖,你爬上去干什么?万一摔下来,咋个办,你想过没有?”
“你这儿的工作是全年防洪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定不能马虎,万一落下一个石头来,你没及时拦停列车,后果将不堪设想。”矮个子男人说着,又扶了一下眼镜。
“嗯,我随时看着呢,”库铭辩解道。
“今天,既然我们来了,我们也是带着任务下来的。当前的安全形式,日趋严峻,全国人民都在看着我们的铁路,看着我们的高铁。再苦再累,安全还得要保住。我们只有保证了安全,我们每个人才能保住我们自身的饭碗。如果我们的饭碗都保不住,我们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领导,我愿意接受处罚,是我不对,”库铭面愧地喏喏说道。
“今天,我考核你一张黄牌,扣款一百元。你要记住,扣款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来扣你一百元钱,还是那句话,安全大如天,安全压倒一切,谁也承担不起安全的责任。”
“嗯!嗯!……”
面对矮个子男人的批评教育,库铭一连声应答。
“我和张科还要到其他看守点看看,”高个子男人说着,尾随着矮个子男人走上铁道,很快,两人就消失在一个隧道口。
“这个家伙,你不能叫他的名字,你只要叫他583,他准立马就答应。”隧道里,高个子男人说。
矮个子男人说:“他在583这个看守点呆的时间长,条件反射,平时没有人叫他的名字,相反583这个看守点,每天司机要呼叫他好几十次。段领导班子已经开过会,研讨过,针对像这样特殊岗位的职工,要加大对他们的人文关怀。不能再让某一位职工长期从事这样的岗位,得轮岗替换,然后再实行双人看守。对每一名抽调来看守危石的职工,看守时间原则上不得超过两年。曾经就有一个看守工,好好的一个人,才守了几年的危石,整个人就大脑不清不楚,一天神神叨叨,只会自言自语地讲话。”
高个子男人和矮个子男人的谈话隐隐约约地传出隧道口。
“天天窝在这个鬼地方守石头,人都要变成石头了。”库铭骂咧咧着,拿起望远镜,又爬上悬崖。这时,他挎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583看守点,45220次列车呼叫。”
“45220次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
库铭手握着对讲机,站直了身板,警觉地目视着列车运行的前方。两分钟过后,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火车过后,库铭再没看见山鹰的出现。一股来自峡谷里的山风,吹着库铭散乱的头发。“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个鬼地方,得写个申请调走,谁爱守让谁来守,在这个鬼地方守石头,连鬼都见不着一个。”库铭自言自语着,站成了一个巨人。想到就要写申请调离大峡谷,不再当守石人,库铭异常兴奋,他甚至有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写申请离开。
“神鹰啊!”
“神鹰啊!在每一天太阳,升起的地方,神鹰啊,我已飞过蓝天,回到了故乡,仙女般的空中小姐,翩翩而翔。”
幻想着自己就要调离大峡谷,库铭兴奋地扯开嗓子,乱吼乱叫起来。《向往神鹰》这首歌,库铭唱了很多遍,可他还是记不住歌词。
“583看守点,客车K145接近呼叫。”
库铭的对讲机又响了起来。客车可不敢耽误,库铭快速走下悬崖,笔挺地站立在铁道旁,目视着铁道前方,手握着对讲机应答道:“客车K145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片刻过后,一列线条红白相间的客车像一条巨蟒,穿过隧道,一路向远方游去。库铭没有再爬上悬崖,他坐在简易看守房旁,看着铁道下方,波涛翻涌的金沙江。
江面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仿佛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库铭谋思着该怎样写调动申请。有一点,他非常明确,他的申请必须写得悲催动人,最好声泪俱下,可以感动天地。库铭想写因为自己离异,孩子无人看管,可这些年离异的职工多了,领导也照顾不来那么多人。库铭想写自己父母年老体弱,需要照管,可谁家没有老人,谁家的老人不需要照管。想到这,库铭刚热乎起来的心凉了一半,他又陷入到一种懊恼和自责中。很多时候,库铭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懊恼和自责。
一直以来,只要工作上一出现失意和挫败,库铭就都归咎于自己没好好读书。突然,库铭又兴奋起来,他想起儿子被开水烫伤。他要添油加醋,把儿子被开水烫伤的程度和原因写到极致。库铭理了一下思路:幼小的孩童因为交给年老呆滞的父亲照管,从而导致孩子被一盆滚烫的开水大面积烫伤,自己已无心再看守石头,不能再胜任守石人这项工作。
库铭呆呆地坐在简易看守房旁的一块石头上。金沙江的江水在静默地流动着。整个峡谷死寂一般。铁道上方的峡谷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石头,用白色的油漆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检查。在库铭看来,这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头,仿佛一处古老的坟冢。
库铭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吐出一连串的烟雾。几分钟后,他用手指把烟头弹到江滩上。江对岸有一个村庄,同事马怀东说过,江对面那个村子,叫江头村。
中午,库铭打开保温水壶冲了一盒方便面吃下。随后,库铭走上铁道,拿着望远镜朝着铁道两侧的山崖危石,一个挨一个地又搜寻了一遍。
“妈的,没有一点变化,还是老样子。石头啊,石头,你就滚个下来吧,我可在这儿守你守疯啦。我守你的头,你的头没长,我守你的脚,你的脚没长。我敢打赌,你他妈的不会滚下来,要滚早他妈的滚了。如果你敢滚个头大的石头下来,我今天下午就不吃马怀东送来的晚饭。”
库铭像一个疯子,自言自语后,便朝着金沙江大吼两声。
“啊!……,啊!……”
库铭高仰着头,大声咆哮着,他感到天旋地转,感到自己不像是在地上。
天上的流云像滔滔的江水向库铭奔涌下来。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峡谷,库铭感到眼前的一切,峡谷、山石、铁路,都在张着一张张大嘴巴子,要将他吞下。
“583看守点,22705次司机呼叫。”
“22705次司机请讲。”
“22705次列车接近呼叫。”
“来吗。哦!说错了,22705次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
库铭捏着对讲机,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最后一句,库铭发现自己口误,立即做了修正。列车过后,库铭再无别事可做。面对着空空旷旷的大峡谷,脚下不远处是滔滔的江水,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愤怒油然而起,库铭突然想起柳春花来。一想起柳春花来,库铭就在心里骂,他骂柳春花是个狗娘养的,他骂柳春花居然说他不行,居然当面羞辱他,说跟过她的男人,那个像他。库铭越想越来气,他又感到天旋地转,胸口在激烈起伏。一想到柳春花来,库铭的胸口就撕裂般的疼痛。
下午六点,工友马怀东提着一兜饭菜出现在隧道口。
“583,吃饭了。”
马怀东高声叫道,库铭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马怀东,今天吃什么菜?”
“回锅肉。”
“妈的,咋天天吃回锅肉。”
“在这个地方,只有金沙江里的水,大峡谷里的黑石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能天天吃肉,就很不错了。”
库铭有些不满地说,马怀东打趣道。
“马怀东,我问你个问题,你说现在的离婚率为什么这样高?很早以前,离婚可是件见不得人的事。现在的人,张嘴闭嘴就是离婚离婚。就拿我们车站来说,都离了好几家了,都快成离婚车站了。”
“关键是现在的女人,爱慕虚荣,你越往她脸上贴金子,她越不满足。”
“马怀东,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这是一种乱象的自我,一种信仰的流失,一种不自信的恐慌。社会在日新月异高速发展,而我们常人的思想却滞后于社会的发展,于是各种假思想,假信仰就会充斥,侵蚀我们固有的思想模式。”
马怀东同样不赞同库铭的观点,他把饭菜递给库铭,自己掏出一只烟来点燃吸着。吸了一口烟,马怀东说:“铁路离婚率高,关键是照管不了家。你想想,就拿你说,作为男人,你没有承担起丈夫的责任,一年到头你能在家陪你媳妇睡上几晚,你不睡,就有人替你睡;作为孩子的父亲,你给不了你孩子更多的父爱,所以说,这婚不离才怪。”
马怀东的话如同一剂良药,一下就打开库铭所有的郁结。库铭感到神清气爽,对柳春花的所有厌恨,似乎已冰释瓦解。库铭感怀道,柳春花也没什么不对,相反是自己一步步把柳春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潭。落到这个地步,自己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但这有什么办法呢,自己需要这份工作。在铁路上干久了,回到社会上什么也不会干;在铁路上干久了,社会上的朋友在渐渐淡忘。也就是说,除了铁路,自己一无所有。
“我跟你介绍个女朋友,在县医院上班,医生,离婚已有一年多了,”马怀东说。
“为什么离的?”库铭问。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听我媳妇说,是她前夫经常打她。你有这个意思,下周倒班我领你去见见面。”
“哎!我是个守石人,估计人家嫌弃。”
“你的情况,我媳妇早跟那个女医生说过。那女医生说,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那女医生是哪里人?”
“说来太巧,也许是你两个的缘分到了。那女医生的老家就在江对岸的江头村子里。这个女医生姓甄,叫甄果果,曾经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起省卫校。”
马怀东走了,留下库铭一人在简易看守房里。像这样的简易房,曾经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被吹翻掉进金沙江里。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库铭不呆在简易看守房里。
库铭又坐回石头上,向着江对岸的村庄看了很久。库铭在猜测,甄果果的家会在村里的什么位置。
天色暗淡下来,整个峡谷空荡荡的。江面上,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江面上的一些漂浮物,仿佛一个个浮出水面的冤魂。库铭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习惯性地又想到埋在离他不远处铁道上方的一个女人。有好几次,库铭会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埋女人的土堆前,向土堆上的荒草驻足凝望。多么好的草啊,有时,库铭甚至想躺到这些草上。
库铭不止一次听马怀东说过,土里埋着的可是一个妙龄少女,死得可惜了,是被火车撞死的,是顺着铁路一路走来找她姐姐的,她姐姐在江边镇上的一家歌厅里做小姐,也不知是哪里人。最让库铭难受的是,马怀东还说,有一个几年没回过家的,或者说跟本没有家的铁路老职工主动请缨,把少女的尸身背回宿舍,为她清洗满身的淤血。那老职工一遍遍地在少女的尸身上洗着,听说洗了一夜,摸了一夜。
库铭极力想象着,那个该死的老头,肯定双手在不停地搓洗那个少女的双乳。因为马怀东还说,老头洗着洗着,就在宿舍里悄悄哭泣,呜呜咽咽,很是吓人。到第二天早上,从老头的门里流出一滩血水。
一股怨气袭上心头。库铭在心里骂道:“马怀东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想而知,这个少女的死,曾搅动过多少男人的心,在这样个屙屎不生蛆,抬头大峡谷,低头金沙江,鬼都不会来一个的江边铁路小站,好容易来一个女人,结果还被火车给撞死,多少男职工会为之心痛,会为之发狂。”
想到这里,库铭感到背脊发凉。冷飕飕的江风从江面吹来,库铭起身走进简易看守房。江面上泛着几片微弱细小的灯光。一个烟头带着火星落到江滩上,还没熄灭。一列火车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