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知否(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三集
于道长而言,跟海瑞公开辩论是面子,逼海瑞低头认错是里子,如今连里子都快没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面子,若是坐在都察院的那群书呆子,能够凭自己本事辩赢海瑞,又何需道长亲自去诏狱走这一遭,结果没搞定海老爷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气出病来,端的是得不偿失。开玩笑,人家道长都准备不讲武德,直接朝海老爷家人下黑手了,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谁还跟你讲什么道理啊,斯文毕竟当不得饭吃。海瑞是二月十七上的《治安疏》,如今都已经五月初五了,正式庭审统共也只有两次,上一次因为赵贞吉是主审官,海老爷虽然啥也没说,但好歹还算出席了;这一次更过分,干脆连人都不来了,道长还让一众官员对着空气自说自话,也不知到底是要论的哪门子罪,一点仪式感也没有。
石公公宣完了旨,大堂上却是鸦雀无声,众官员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王用汲则是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石公公,陈洪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率先喊了声,“奴婢领旨”,徐阶这才领着众人随声附和道,“臣等领旨”。陈洪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石公公面前,急不可耐地问道,“石公公,皇上怎么说来着,是论罪、还是定罪”,论罪还是定罪,虽只是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大不相同,若是论罪,那这海瑞到底有罪、没罪,似乎还可以再讨论一番;若是定罪,也就不用再脱了裤子放屁了,根据旨意要求,也不用理会其他人,陈公公和徐阁老商量商量,给海瑞按个一合适的罪名报上去,这就算交差了。涉及到旨意的事,一个字也改不得,石公公哪敢怠慢,一脸正色地答道,“是论罪”,陈洪轻哼了一声,黑着脸走到徐阶身旁站定,阴恻恻地说了声,“那就论吧。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轻飘飘一句话,便把论罪的事儿一股脑甩给了徐阁老。
“各位请坐”,徐阶看也不看陈洪,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众人,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吩咐道,“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说罢淡淡地瞟了陈洪一眼,轻叹一声便摇着头坐了下去。一群职业辩手为了这场辩论精心准备了许久,每个人都写好了发言提纲,在大堂上傻等了三个小时,结果道长随便派人传了个口谕,公开辩论就取消了,徐阁老又让大家伙按照自己写的PPT,照本宣科地做presentation,这就好像现在拍电视剧,明明要拍一场极其重要的对手戏,一众老戏骨早早就到了片场耐心等待,结果那小鲜肉却忽然耍起了大牌,让经纪人给导演打电话通知说,自己临时有事不来了,导演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硬逼着一群老戏骨,对着块绿布念台词,实在是恶心到家了。
清流的政治立场本就暧昧,天然就是海老爷的同情者,奈何臣党、阉党实在是不给力,道长也是被逼的没辙了,迫不得已才派这群书呆子出来搞辩论,想着替自己搞一波面子工程,挽回一点声誉。正所谓牛不喝水强按头,本就是赶鸭子上架、逼良为娼的事,虽是出工不出力,但好歹清流这群人也算挺身而出、仗义出手了,面子已经给足道长了,结果临门一脚的时候,道长居然还放了大家伙的鸽子,这破事儿干的,简直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还要狗。经过道长今天早上的一顿骚操作,清流们从出工不出力,直接变成了非暴力不合作了,个个坐在椅子上好似老僧入腚一般,鼻观口、口观心,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抗议。徐阁老一番话说完,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空气也好似凝住了一般,徐阶仿佛浑然不觉,气定神闲地继续闭目养神,李春芳、高拱也是一脸的无所谓,悠哉悠哉地等着吃瓜看戏,只剩下一个天子门生,眉头紧锁、脸颊绯红,眼神中带着几分忧虑,几度想开口,终究是一言不发。
陈洪倒背着双手站在大案旁边,阴鸷的眼神来回扫视了几圈,嘴角挂着冷笑,率先开口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吗?从左边第一个开始,一个个的说”。见自己被陈洪点了名,李清源眼中精光一闪,手持奏本起身微微一礼,从容不迫地答道,“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们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们都写了。可是海瑞本人没有到,我们所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那让我们怎么论罪呢?”李清源的意思是,道长布置的作业,我们都已经完成了,今早说好了是来这里辩论的,结果被对方辩友放了鸽子,这特么还辩论个锤子呀,正所谓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就算要论罪,那也该是三法司的事,与我们这群职业喷子何干啊。
其实陈洪心里也挺无奈的,若不是旨意里强调了要论罪,陈公公才懒得跟一个书呆子多费口舌呢,既然道长说了要“论”罪,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虚应故事,总得让大家伙张嘴说话,象征性的讨论一番吧。陈洪狠狠地斜了李清源一眼,故意“哼”了一声,嘴边挂着一抹邪魅狂狷的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反问得好,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个问,你们来答,李清源”。陈洪心中暗道,大堂里坐了这么多人,你李清源不配合,总有人会配合,一会儿挨个点名儿问过去,我还真就不信,找不出几个软骨头来了。“下官在”,李清源低头咬了咬牙,陈洪趾高气昂地问道,“海瑞有罪无罪”,“有罪”,“什么罪”,李清源索性把心一横,猛地抬起头,笃定地说道,“不该在奏疏里,以不敬之言詈骂君父”。
讲道理,在奏疏里拐弯抹角地辱骂君父,这确实算一条罪名,只不过今天这场辩论的主题,是要讨论海瑞奏疏里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这李清源只说海老爷骂人不对,分明是在避重就轻。“没了”,陈洪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下官已经回答了”,李清源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故意装起了糊涂。陈洪眼中自然揉不得沙子,脸上勃然变色,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我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詈骂君父便是不对”,李清源硬着头皮倔强地答道。见李清源如此不识抬举,陈洪心中愈发不忿,双目射出一道凶光,声色俱厉地质问道,“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事、骂的那些话,对不对?”李清源斟酌片刻,坦然答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讲道理,一般只有在父母、君父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说这种片儿汤话来替他们开脱,对陈公公而言,李清源这已经是爆狼式的发言了。天下自然无不是的君父,但海老爷骂道长的那些话,却也不能说不对,这就是李清源给出的回答,也难怪道长从始至终都信不过这群清流,果然是路线选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李清源撂下一句狠话之后,大堂里又是一阵压鸦雀无声,阁老门各自稳坐钓鱼台上装聋作哑,清流们则是向李清源投去一道道或钦佩、或崇拜的目光,此刻恨不得起立拍手叫好。陈洪面色铁青,瞪着一双死鱼眼不住地环视四周,沉默少顷,方才阴恻恻地问道,“你们想回答的,都是这两句话是吗”。李清源略一沉吟吗,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陈公公,这两句话,第一句是圣人说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爷对臣下等说的。陈公公若认为不妥,下官收回就是”。陈洪额上青筋突地一跳,眼中火光一闪,嘴角抽了两抽,有心要发作却硬是忍了下来,毕竟是圣人和裕王说过的话,陈公公最多就是腹诽两句,哪敢当众说不妥呢,多亏了陈公公机警,差一点儿就被李清源这厮给带坑里去了。
想当初在西苑禁门前,陈公公一人便打地数百清流抱头鼠窜、满地打滚,这叫以无鞭胜有鞭;如今易地而处,在都察院大堂前,李清源一人便噎地陈公公哑口无言,同样都是一张嘴,单论嘴上的功夫,这没胡子的确实不如有胡子的,远甚。讲道理,陈洪的主修技能是刷尿盆子和背后捅刀子,口才这一块显而易见是个短板,别说是遇到李清源这种专业辩手了,你就是把海母这种碎嘴老太太拉过来,也绝对能啐陈公公一脸。陈洪脸上早已是乌云密布,深深剜了李清源一眼,又转头看向石公公,恶狠狠地说道,“你接着问”,石公公有些尴尬的看了眼陈洪,目光在那些清流脸上快速扫了一遍,眼见着这群书呆子都是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跃跃欲试的模样,情知再这么问下去,也只是徒劳无功、自取其辱罢了,于是便存了几分息事宁人的念头。
石公公缓缓起身轻咳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敷衍,不着痕迹地和起了稀泥,“嗯...,既然大家都写了驳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里的话摘出来,纂成一本,然后由内阁用邸报发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讲道理,论罪归论罪,论完罪之后该怎么办,其实道长早已安排好了,名义上,说是从几十份奏本里寻章摘句,最后攒成一本,再以清流的名义,用邸报发往全国;实际上谁也搞不清楚,最终版本的内容,究竟是不是出自眼前这些清流的手笔,按照道长他老人家的尿性,若是不趁机搞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那才真叫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