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靖调任灵州行军总管,统率万余江淮军从江南驰援北上,行至太谷附近,正遇右卫大将军张瑾兵败全军覆没,行军长史、中书侍郎温彦博被俘,张瑾仅以身免,狼狈逃窜途中为李靖军所救。李靖设伏大败颉利可汗之弟步利设所部偏师,斩首千余级,尚未及传捷报予秦王,便闻报房玄龄和担任秦王亲卫的自家弟弟李客师来访。
李靖至营门亲迎请进二人。
客师道:“兄长别来无恙!小弟奉秦王教谕护卫房先生来此。”
“药师公在南方这几年,戎马倥偬,终日与刀剑锋镝为伴,身子骨倒似比先前硬朗了!”玄龄笑着招呼,一边递上秦王亲笔书信。
李靖阅秦王书信,见他未传“教谕”,只以亲笔书信告知已与突厥颉利可汗达成和约,自己即将率军班师回京,并嘱“北方时气渐冷,善将息也”,信末道:“今劳玄龄公北上致意,面询事宜,公见之如见我。李世民呈”。
小秦王依旧让人如沐春风,李靖不觉想起往昔为秦王幕府、朝夕相处的三年,言道:“与殿下一别数载,甚为惦念。不知殿下嘱房公面商何事?”
玄龄敛容道:“这几年药师公虽人在南方,京师局势,估计仍会有所耳闻。如今朝局不宁,殿下素日在京,虽位极尊崇,却如坐累卵,处境艰危,时有功高不赏之忧。殿下要玄龄致意药师公,愿闻公高见,殿下该当如何自处,方可免于淮阴侯、兰陵王之祸?”
见玄龄开诚布公,上来就以此重大问题相询,李靖不觉神色凝重起来:“殿下亲冒矢石,十载之间横扫千军、无坚不摧,方铸就这大唐基业。世人都道是‘天下人心归唐’,可究竟是归于当今天子,还是归于秦王殿下,就难说了。殿下海内归心,无数大唐军民翘首以盼。子房韬晦保首领这般无趣之路,又岂适合于他?”
玄龄叹道:“唉——!可惜造化弄人,二殿下唯一短板便是非嫡长子,而陛下现一心维护嫡长制,哪怕秦王殿下立下天大功劳,抑或无论太子犯下何等样罪错,陛下都是一意贬抑秦王回护太子。”
玄龄便将世民出征之前终南山“劣马事件”和世民遭言论诬陷的无妄之灾、以及此番去突利营中回营遭伏击等等大略说一遍,说明世民如今临渊履薄的处境。
李靖听罢,目光深沉,言道:“殿下战场上骁勇无敌、杀伐果决,其心志如铁,虽千军万马不可夺。他想成为什么,便是什么,又有何人可挡?只是,如若我大唐陷于大规模内乱,突厥必会趁虚而入,彼时,倘若我内乱持续不息,我朝恐难以抵挡突厥南下大军。故此,房公须提请殿下斟酌,如何在时间和空间上,将代价控制在最小。”
玄龄点头表示认同:“是啊,大唐久经战乱,内忧外患,经不起大的内耗。这也是殿下心中死结。大唐江山,是殿下亲自带领将士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无数将士牺牲性命打拼得来,他岂忍亲手毁了这一切?殿下原想谋求出居洛阳,再从长计议,无奈圣上反复,令殿下出居洛阳的念想亦是无望。东宫有人谓:殿下留京师,一匹夫耳,只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圣上和太子制之甚易。药师公如何看?”
李靖冷冷一笑:“倘若殿下在京师就会任人宰割,那他就不是纵横天下无敌手的天策上将军了。房公常年追随殿下左右,当知秦王用兵临敌,每每出奇制胜,悖于常理,兵行险招变不可能为可能。现下殿下在京师,虽明面上诸多困扰,实力似不如东宫,然玄甲亲卫个个皆是尸山血海里杀将出来,一以当百,只要殿下能跳出三味,凭着千八百玄甲卫,在京师便足够他将天地翻转!”
玄龄神情肃然:“药师公也觉得,京师早晚难免一场刀兵相接?”
“京师之事,自有殿下定夺、房公等筹划。房公可代靖回禀殿下:殿下忧功高不赏,靖等请申犬马之力!为其守护北疆。”
房玄龄与李客师回京师,将李靖所言转告世民。
张亮亦带回李世勣回话:“李将军言:昔时随殿下东征,殿下疆场上对其有救命之恩,莫敢相忘。殿下之为帅,军中但凡兄弟有难,殿下生死以赴,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军中上下,谁不感佩?殿下中外归心,身系天下黎民热望。殿下但有所命,世勣愿赴汤蹈火!”
世民派人去联络这两位,自是有十拿九稳之把握。京师以外,有他们两位支持,世民便有把握掌控全局了。
这些年来,随着战场上的节节胜利,百战成名的“天策上将”,越来越抱有一种“天命在我”的自负,怀有一颗济世安民、经天纬地之雄心,他从未怀疑自己在军事、政治诸方面的绝世才华,足以傲视当代群雄。武德初,整个世界也似乎都在为他让路,除了首战高墌时因自己生病,刘文静、殷开山贪功冒进而至兵败,其后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武德元年,平灭薛秦;武德三年,平灭定杨可汗刘武周;武德四年,“一战两克”平灭夏王窦建德和“郑帝”王世充;武德五年,击败刘黑闼、徐圆朗。然而其后……
其后,当他以雷霆之势扫平四海后,却发现,世界在他面前霍然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而这道高墙,正是他倾尽一切、不惜押上血肉之躯效命的父皇为其打造的。自己汪洋恣肆的生命力和无限潜能,被父皇强行纳入一个无形的牢笼——父皇不但为他划定了尺度,还打造了边界,不可越雷池一步!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试图突破,到头来所有努力均告失败。
最后一次努力,便是武德七年六月的“杨文干事变”。
那次事变之后,世民已经意识到,用常规的政治手段解决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问题,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当你无法运用智慧解决问题时,便只能动用武力——这是亘古以来一切政治游戏的永恒法则。只有挥起手中的剑,方可结束这一切。
可是……这回他面对的,却是自己的父兄,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亲情与礼法的桎梏,令他顿觉手中之剑似有万钧之重!虽说凭借他在大唐军中无人能及的威望,凭借这两年在禁军中的潜心经营、渗透,他已有足够把握可掌控禁军,但眼下,他却仍是个不得不受困于现实无形牢笼、生存空间不断遭到挤压的藩王。
世民思虑再三,只得增派温大雅为陕东道行台工部尚书,前往洛阳配合屈突通老将军加强东都经营。东都是自己征服的,周围州县官员俱为陕东道大行台任命。洛阳形胜之地,易守难攻,万一将来有变,洛阳也是他退可守的稳固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