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扶额而坐，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今日险胜一围，倒也不必闹的太僵。鹰犬之流是维护政权合法性的利器不错，不过君子才是国家根基。
她深知自己和朝臣的关系就像是鱼儿和水，谁也不能离开谁。她是这个国家的掌权者，清扫障碍最为直接简便的方法就是杀人。不过人杀的太多，朝臣的心也该拢不住了。
步撵已安排妥当，陈内人先一步迈出殿来，嘱咐宫人几句。接着服侍皇帝上了撵，一道跟着往长生殿方向走去。
皇帝坐在撵上，本来想着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刚刚合上的眼睛又在繁琐的思虑中睁开了。她的目光在陈内人身上稍作停留，似针脚般密集的悲伤悉悉索索的攀上眉头。数月前的那场大火仿佛在面前肆虐开来。
当天在昭华门值守的羽林卫将军高捷发现中书省起火，担心火势烧到辰宁殿。高捷当即派飞骑护卫皇帝离殿躲避。
待到火熄灭之后，皇帝召中书令奏对，问起起火原由。中书令道是善业观的练师一时走神打翻了烛火，火势借风力一路从东南方向烧过，芙蓉落和中书省也在烧毁的范围内。
若不是这把火烧到了中书省，那些卑贱的芙蓉落宫女惨死大火的消息是断不会传入皇帝耳中。这是一个信奉尊卑等级的时空，皇帝虽以女子之卑借天命登顶，却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
她隐藏在内心深处那股莫名其妙的忧伤，绝不是为了悲悯那些葬身火腹廉价的宫女。在她看来，她们就仅仅是可以随意赏赐的礼物，和那些可以抱在怀里逗乐的猫没什么区别。也许，这些宫女还比不上她的猫，至少在结束了一天的厮杀之后，她还可以把萎缩的情感寄托在它们身上。
这些该死的固执偏见只能深埋心底。朝臣、宗室、外戚、宫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棋子，而棋盘的空间有限，你多占了一些，我就损失了一些。局中人往往以性命做赌注，小心翼翼的计算着，以换取足够多的资源。
那些无声无息死去的宫女不免要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百年之后的孤寂。她害怕自己死后无人祭祀，只能做个孤魂野鬼。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衰老，掌控力也大不如前。真到那时，难免有身边人要和朝臣里应外合用发动政变，好向将来的继任者示好。
她不能接受自己精心打造的帝国倾覆，绝不。她需要一个继任者，一个只能依附她而活的寄居者。
“你好呀！”我现出身形微笑道。
“上神来是为婴灵一事吧。我这就让人把死刑复核勘验单送来。”皇帝道。
“婴灵的事倒是不急。不过确实有事要麻烦圣人。”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能为上神效力，我还要偷着乐的。”
“圣人这次答应相助，免不了日后要经常往来，不如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李贤，天府宫大司命，以后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我伸出右手道。
皇帝愣在原地，想来是搞不明白伸手的动作是何意。不过她还是有样学样的伸出左手轻拍着我的手。
“从前在家里阿娘都是唤我润娘的。”
“既然要做朋友，就不能再上神上神的称呼喽。不如随他们叫我阿贤吧。”
“好吧。我们之间没有上神和圣人，只是阿贤和润娘，冯润娘。”
“我都站着好久了，润娘不请我坐坐吗？”
冯润脸上堆着慈祥，微微颔首，邀我到偏殿商议。
我们两人相对而坐，然后我用食指轻轻叩击胡床的边缘，具列和交床等一系列煮茶器皿浮现在两人中间。
“就这样坐着聊聊实在无趣。不如我给润娘煮杯茶来，边吃边聊？”我把茶釜放在交床上道。
“也好，谈论过程中少不了口渴。”冯润道。
“是这样的，我想为世间的女子建造一座容易安身立命的城池。在这里，她们不必把别人的评价奉若圭臬，不必无时无刻的寻求认同，而是自己去定义真理。她们不再自轻自贱、畏首畏尾；不再低三下气、任人羞辱；不再扮演弱小，愚钝被动，而是可以重新拾起自身价值，自由驰骋的。我把这座城池命名为理想国。”
我把茶饼敲碎放进茶碾中，接着说道，“既要建造城池，必定要有土地。这次来是想问问润娘能否让我在千隐城促成此事？”
我拿着瓢从水方中取了些水放进茶釜，接着用业火催至七成沸，等着冯润开口。
“阿贤的意思是要了这千隐城去？”
“是也不是。我虽有意在千隐城建造理想国，不过只需在城中随意挑一处圈出五里即可。”
“无妨，我宁朝疆域辽阔，且不说五里，就是要五万里也送的起。”
“润娘就这样爽快的应下，不再问问吗？”
茶釜中的水再次沸腾开来，我舀起一些沫饽放进熟盂中备用，接着把撵好的茶末和剥好的荔枝一起倒进沸水中。
“阿贤方才不是说了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吗？既如此，我要做的就是信任。阿贤若是不吝赐教，我也不拦着。”冯润道。
“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润娘没有什么事要我解惑吗？”
茶与水交融，釜内波滚浪涌。我把沫饽倒进茶釜止沸。附在茶釜上的业火自动散去，化作软垫衬在底下。
“在其位，谋其政。这条路终归是我自己的选择，时刻忧心也是理当承受的。还是不要劳烦阿贤的好。”
我把煮好的茶倒入白瓷碗中，递给冯润道，“荔枝红茶，小心烫。”
冯润接过茶碗晾在一旁。
“既然润娘不愿多说，那就让我猜猜看吧。润娘可是在忧心人亡政息？”
“不错。我曾用酷吏牵制朝臣，稳定政权，酷吏滥杀又惹得朝臣百姓怨声载道。可惜公主是女儿身，不能接管社稷。若是要冯家子继任大统，也许还会念着我的恩情让政令留存。不过百姓仍然怀念先帝在世的繁荣，新朝未必能得民心，国家将来还是会动荡不安。”
冯润喝了口茶接着道，“若是传位给宗室子，又难免要恢复旧制。宗室恨我入骨，定会不遗余力清除我的痕迹。焚毁建筑、修改文献、废除制度都是其助力。其他的到好说，只是先帝的未亡人、出身贫寒的学子又要白白埋没了才华，蹉跎了余生。实在是于国无益，于民无利啊！”
冯润无奈的摇摇头。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生杀予夺全凭君主个人好恶，国家兴亡全系在君主一人的颈项间，想要好制度延续确实艰难。不知润娘可曾想过用独立的第三方来平衡权力呢？”
“没有利益牵扯其中的第三方确实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公允。只是人心无法计算，只是世间当真有无所希翼之人吗？”
“不大好说。若人不行，天道如何？”
“渊兮，似万物之宗。能让天下人信服，甚好。”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我得走了。”
不等冯润起身相送，我已经不见身影。
“忘了告诉你，人死之后会以灵魂形态暂存，不论入轮回还是做鬼都无需人间食物提供能量。不用担心。”
“还有，死刑复核勘验单我一并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