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涌醉醺醺地走入为他准备的卧室,趴倒在床上,任酒气慢慢消退,任安眠淡化烦恼。待到阳光再次照进房屋,他却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下地,喘着粗气,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脸上满是不安与惊惶。
屋内一片宁静祥和。他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与王义的那场交易仍然深深刻入脑海。
一定是因为醉了,他暗暗想着,心中多了几分悔意。
他跪倒在地,妄图通过祈祷得到安宁,却只是感到越来越焦躁,最终,撞门而出。
他快步走过走廊,秋日已到尽头,从窗外洒入的阳光无法带来丝毫的温暖。他垂着头,漫无边际地走着,直到遇见了一个青年。他转过苍白的脸面对着那人,那人不由退了一步。
“请问……您有哪里不舒服吗?”那人怯生生地问道,并惊讶于泉涌眼中射出的那仿佛想要灼穿一切的强烈光芒。
泉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他背上的那柄剑上。剑的风格十分古朴,剑柄处带有琴弦状的装饰,惟妙惟肖,生动地甚至缺乏真实感。他忽然想到了路途上听闻到的那些传言——沙漠中阳的祭坛里,诞生出了新的神使。
“您就是唐琅神使大人吧?”泉涌低下头去,尊敬地向那人问道。
“不敢当。我只是……”
“大人不必谦虚,无权则无官。”泉涌似乎有些失望,根据他的信仰,神的使者应该是能解答凡人疑惑的圣人,可若当真如此,神使为何不主动向他搭话,回答他内心的困惑,审判他这些年来的恶行呢?看来,这只说明了,唯有神与五圣徒值得信仰!这么想着,他虽单膝跪地,那虔诚的内心却反而对这神使极为质疑,“初次见面,下官是狼军都督,泉涌。”
“都督请起!”唐琅将这老人扶起,好奇地打量着他,衰老而丑陋,目光冷淡而狂热,宛如恶鬼在世。他低下头去,脑中却仍是那个骇人的相貌。“恐怖而威严,气质似鬼神,”他暗暗感叹。这样的人,或许见解很独到吧?他忽然想要验证一下王义在马车上告知于他的朝堂局势的正确性,于是便抬头问道,“我正好有一个疑惑,不知是否可以向泉都督请教?”
泉涌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只微微低头,平淡地答道,“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我对皇朝朝堂局势不怎么清楚,所以曾拜托王义都督在路途上为我讲解。然而,不同人往往看法不同,所以我也想问问您,宰相,六部尚书与王义、刑善两位都督都是怎么样的人呢?”
他竟连这等事情都预料不到!泉涌轻轻笑了一笑,心中对这位神使更加失望了。不过,他仍旧谦恭地答道,“王义是不可能对您撒谎的。他很清楚,您注定要和所有人打交道,到时候谣言被戳破才是自取其辱。”更没蠢到用一个小孩来试探我,他在心中默默加上了一句。
唐琅皱起眉头,“但我还是很奇怪,北部狮军的前任与现任的都督,刑氏父子,真的有那么不堪吗?按王都督所言,那位名叫刑力的都督作恶多端,然而,曾帮助自己父亲为恶的刑善却还能接过狮军都督的位置,与刑力同流合污的那些人也都未被惩处!这样的污秽……”
“容我打断一下,神使大人的童年,想必十分幸福吧?”泉涌瞪了唐琅一眼。
唐琅张开嘴,又闭上。他避开了泉涌咄咄逼人地眼神,看向一旁,“这比较复杂……”
“大人自己有着不愿诉说的苦楚”,泉涌打断了他,“别人也一样。如果大人问我刑氏父子是否一度作恶多端,我会回答是的。但当刑善因不满父亲的残酷行径逃出家门,当刑力因此追悔莫及迷途知返,我已无法指责他们的行为。刑力也曾想要金盆洗手,但他无法复活过去那些杀过的人,无法阻止他的那些利益伙伴,更无法唤回早已对他失望恐惧至极的儿子。如果有人真心忏悔自己的过错,只是由于深陷泥潭无法轻易脱身而已,这样的人又何错之有?”更别提王义正是由于刑力那号称征集军需物资的掠夺,才落得家财散尽,亲人凋零。他与刑家的世仇几乎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自然也会对不择手段地对于他们谩骂指责。泉涌暗暗想着,却并未将此开口言明。
“但这能成为这些人仍占据高位,继续为恶的理由吗?”唐琅回瞪泉涌,高声质问。
“恶贯满盈的刑力早就死了,刑善当时协助父亲的举动也可能只是被逼无奈,更况且,善恶之分终究还是得以当下为准。已经吃饱了的老虎往往就不会再吃人了,而若是再放入一只饿虎,事情反而可能更糟。不过……”
“不过?”
“如果您真的想要追求改变,那么有些事情,一试便知。”泉涌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而且,难道你要姑息……”
“泉某还有公务,只能先行告退了,还请大人见谅。”
泉涌行了礼,走回客房。天真!这神使实在太天真了!可他不也一样吗?天真!太天真了!现在的他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不早就已经无路可逃了吗?
他不由想照照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看起来倒挺像个乱臣贼子。”
翌日,狐军全体高级将领,泉涌以及唐琅都被召集到了狐军的会议室中。王义瘫倒在椅子里,土黄的颜色压满了他的整张脸庞。“诸位,对不住!”他软绵绵地说道,“接到北边的报告之后,思虑过重又加上旧疾复发,我不得不在这紧要关头暂时把重担交给各位。所幸泉都督也已经赶来,就由他来代我阐述当下的情况吧……”
泉涌忙打断他,“这是狐军内部的问题……”
“部吧?哦,我是说,不是内部吧?”王义无力地盯着泉涌,软弱无力地低声说道。他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只有在停顿时才能被听到。
泉涌低下头来,陷入沉默。一位有着红润脸颊的体型微胖的将军因而往前探了探身子,轻声向着王义问道,“都督,请恕我无礼,泉涌都督毕竟不熟悉狐军的内务,若要求他主持狐军的会议,恐怕也有些难为了他。”说话是狂沙州刺史华源将军,他的话总是和他的脸一样地圆。也正因如此,他树敌甚少又颇受赏识,几乎已经是狐军内公认的二把手了。
“会议的决断当然需要我的同意,”王义道,“而若泉都督因为不清楚内务而有什么误解,”他看了看一个方脸的将军,“还请潘将军替我做出解释。”
越过华源,由他解释?虽说本就负责内务,那将军还是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泉都督,由您来解释吧。”王义道。
泉涌点头领命,刚说了几句客套话,王义便低下头去,剧烈地咳嗽了好一阵子。
泉涌等他咳嗽完了,才继续道,“总之,有劳各位了。我们还是早进入正题吧。”泉涌说着,环视四周,“有谣言说北方有暗族叛乱。”
“北方?”那负责内务的潘强将军尖声叫道,“暗族不应该……”
“的确”,泉涌打断道,“历史上大多暗族叛乱都发生在南方,而且绝大多数暗族也是生活在南方的。但北方也的确存在暗族奴隶。我们无法否认北方出现叛乱的可能性,就算可能是误报也不能不去行动。”
泉涌顿了一会儿,等待下面的低声讨论,直到他们又抬起头看向他,才继续说道,“王都督在得到消息后立刻与我商议,让我从雪门出兵帮他镇守中部,而狐军则北上抗敌。”
“竟然是进军!我反对!”潘强喊道,“狐军缺乏补给,难以主动出击,这是人尽皆知的!而且,王都督与刑家有世仇,我们应该避嫌……”听到这句话后,正在旁听的唐琅这才第一次了解到王义与刑家之间的仇怨,也对王义指责刑家的话语产生了更多的怀疑。
“那莫非要狼军穿过中部战区去驰援北方?还是说您要对这消息坐视不管?”泉涌打断道。
“我承认,这不是可以坐视不理的消息,”潘强继续发出尖锐的声音,“但是要狼军防守中部,这岂不是意味着我们要为了区区谣言全军出动?日后出了岔子……”
“请潘将军放心,我已与王都督签字画押,这期间中部出现的任何危机,都由狼军全权负责。至于全军出击的话,王都督坚决认为,这是应对叛乱局面必须做出的谨慎反应。”
众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泉涌与王义,王义则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本来想要亲自指挥,奈何忽然患上重病,因此我也再次请求了泉涌都督,请他严格按照我的策略,代为指挥本次行动。”
“的确,我也有我的好处,”泉涌轻轻笑了一笑,“但这是我与王都督间的秘密。各位只要将其看作一次机会便可以了。”
“敢问泉都督,我们只需集合军队参战即可吗?”一个将军问道。
“当然不是,”泉涌向众人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此紧要关头,北方定然补给匮乏。我们应当尽量募集物资,以便支援北方。”
将军们互相对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王都督,属下斗胆,还有一事相求。”华副都督恭敬地向两位都督低了低头,道,“大战前期换帅,军心往往不稳,故斗胆请王都督拟一委任状,告示全军,以防止流言产生。”
王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放心……在此重大关头,我和泉都督的每一决议都将给诸位一个凭证……不会难为诸位的。”
“属下谨代表诸将向都督谢恩!”华源拱手道,诸将也跟着拱手谢恩,泉涌四处环视,潘强与唐琅额上的皱纹都没有松动的迹象。
“那么各位收到纸质任命之后,请火速集合全部部队,向北进发。”
“潘将军!”会后,泉涌喊道,“请您留步,泉某对狐军内务有一些想要请教的事。”
唐琅本来一直坐着,看向泉涌,想与他搭话。听他这么说,便又转身看向王义,见王义由两个侍从搀扶着,被华源陪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他便只得迈开脚步,自行离开。
一路上,将领们的谈论不时传入唐琅耳中。
“只是谣言,没有出兵命令……”
“全军出动……”
“坞堡的人反正是不会动的……”
“为什么是泉涌……”
“责任……”
“听口气就不像是真去打仗……”
“真打仗反而没人要我们过去……”
“有油水可捞吗……”
“目的应该是借题发挥,在北方插手同时在路上捞些油水……”
“可能有好处,有罪也轮不到我们……”
唐琅皱着眉头,听到最后这几句时,便站定向旁边瞪去,“逃避责任!”他忽而大吼。
将军们本聚成一团交头接耳,听到这怒吼后,不由面面相觑,纷纷封住了自己的嘴,却也分不出到底是谁在逃避责任。
会议室内,潘强刚走到泉涌身旁,便险些被泉涌吓得被绊倒在地。
“你放心,我不去找刑善的麻烦。”
潘强将视线撇开,冷汗直冒,“泉都督,您在说什么呢?刑力可是杀了我的爱妻……”
“死人哪里比得上金子呢?”泉涌摆了摆手,“别装了,想都想得到,我从王义那里得到的消息。”
潘强愣了片刻,匆匆跪倒在地,“请二位大人恕罪!小的……”
泉涌忽然冷笑了一声,“蠢材!你到现在都没下台,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潘强只顾在地上瑟瑟发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泉涌从椅子上站起,蹲到了他旁边,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因为我给王义下了毒。”
潘强一阵颤抖,茫然地抬起了头。
其实不过是王义也有想传递的假消息罢了,不过,这一点,泉涌自认没有点明的必要。“你不配知道内情,你只要知道,要是王义撑了过去,你这种人会有什么后果?”
“愿!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泉涌冷笑一声,递给了他一个信封,“派人送往南方,然后从那边运东西过来,要无声无息,还要保守秘密,无论交接的是什么人,都不要多问。”
“遵命!”那将军拿了信封,心中却也愈发忐忑。无论交接的是什么人?这话听起来非常古怪,难不成泉涌竟有一些暗族下属?可如果这样的话,暗族的人又为何要听泉涌的呢?
泉涌却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然后在行军途中,让所有人尽最大努力搜刮所有地方上的粮食银两,聚集起来一起带往北方。事成之后,我封你做兵部尚书。”说罢,他无视了跪在地上膛目结舌的潘强,扬长而去。
唐琅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房内的一个人便忙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地迎接。闻谨个子很高,身体壮实,低头看着唐琅时,长长的刘海便在他眼前荡漾,使那双眼睛若隐若现。
唐琅疲倦地点了点头,向他喊道,“起来吧,闻谨!正好,有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由于长辈提醒他需要提防闻谨,他情不自禁地便对他表现出了不同于旁人的冷淡。
闻谨虽知道自己的使命本就是为因失忆而茫然无措的神使大人献上建言,可每每听到神使大人亲身向他咨询,他依然会感到受宠若惊。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恭顺地等着唐琅开口。唐琅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匆匆说道,“王义都督病了,南边来的泉涌都督代替指挥,让整个狐军都北上去应付可能的暗族叛乱。但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要真心平叛!要么是去敛财,要么是去捣乱!真是难以置信!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假公济私!”
“那我们怎么办?”闻谨微微抬起了头,一双小眼在长长的刘海后偷偷地看向唐琅的表情。
“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我也要跟随他们北上,盯住他们,制止他们!”
听到这个回答后,闻谨忽然垂下头来,双手有些焦躁地搓了搓裤子,轻轻问道,“那……敢问神使大人,您许下的‘人人安居乐业’这一夙愿,这里的人……是否包括那些曾经犯下过罪行的罪人?”
“那是自然!”唐琅不假思索,径直答道,“就算是犯了错的人,也可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啊!等他们也安居乐业了,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犯罪的念头了!”
闻谨挪了挪身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那……北上后,要是那些军人不老实,您……”
“那我便阻止他们!”唐琅高傲地答道。
闻谨再度垂下头去,沉默了好一阵子,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使唐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本身就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且我也能够区分逆耳的忠言,你大可不必顾虑!”
闻谨点了点头,却仍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喃喃地说道,“属下只是……想要斗胆提醒……请神使大人注意,根据您方才所说,您从今往后就无论以什么理由都不能杀人了。”
唐琅愣了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露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你只想说这个?这不是当然的吗?毕竟刚刚也说过了,我的夙愿就是让所有人都安居乐业啊!怎么,你信不过我?”
闻谨却抬起头来,那双小小的眼睛中传出了一道热烈的视线,逼视着他,“这也意味着,您不能成为军人,不能参与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