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崇祯余怒不息,他愤然离座,激动地在平台上来回游走,一边走,又一边抓过那几份奏札,挥舞着向大臣们厉声怒斥:
“想当初,我大明是何等兴旺,洪武爷出身贫寒,却能结天下义军,推 翻元朝,创建天朝大业;永乐爷迁都北京,五征漠北、制永乐大典,遣海船纵横四海,恩威布于天下,为何这十多年来,我大明朝却是边患不断,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朝廷税费难支,各省民怨沸腾?此皆权阉乱政、奸党祸国殃民之故!
魏忠贤,一介阉奴,竟敢妄称九千岁!蛊惑先帝,把持朝政,残害忠良,荼毒天下,以致兵连祸结,失地辱国!更有无良大臣,不思忠君报国,却奴颜婢膝,以身事奸!
今魏阉虽已伏法,然余党尚在!朕必当将魏阉余党扫除殆尽,以振朝纲!
阎鸣泰便是一例!但凡再有此等余孽,尔等大臣可不避嫌疑,直陈奏来,六科职在监察,令尔等有司官员速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一体封存,呈朕御览!”
崇祯旨令一下,众人无不心惊肉跳,大臣们见皇上要彻底清查,顿时便慌了手脚,一个个都愣在了那里。
“皇上圣明!”
一片肃杀中,但见温体仁挺身出班,高声称颂,众人蓦地醒悟,又赶紧忙不迭地一起附和。
“皇上,臣还有一本,事关辽东战局、江山社稷,兹事体大,臣不敢不奏明圣上!” 温体仁又继续启奏。
“卿有何本,尽管奏来。”
“皇上,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与罪臣阎鸣泰意气相投,亦于先帝时,上书称颂魏阉,并请建生祠。恢复辽东乃我大明今日第一等重要之事,所托必当至忠、至能之臣,袁崇焕臣德有亏,恐难当重任,为辽东战事、社稷江山计,皇上当不可不查!”
温体仁话音刚落,大殿里顿时又是一阵骚动,众人见温体仁今天这般杀气腾腾、连连出击,一个个无不感到冷风阵阵、心惊肉跳。
“皇上,袁崇焕忠勇可嘉,绝非魏阉一党!请皇上明鉴!”
只见一位大臣愤然出班,朗声上奏,众人看去,原来是兵部左侍郎吕纯如。
“吕爱卿,你有何话说?!”崇祯厉声向吕纯如问道。
“启奏皇上,臣一向在兵部,袁崇焕此事原委尽过臣部,臣当据实禀明圣上,以昭示天下!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奴酋努尔哈赤兵犯宁远,袁崇焕独守孤城,上下一心,始得宁远大捷,举朝闻之,无不欢心鼓舞,皆称此战“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八九年之积颓!”先帝也降旨夸赞:“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三月,袁崇焕因功升任辽东巡抚。
时魏阉把持朝政,魏阉欲贪宁远之功,遂派其党羽太监刘应坤、陶文、纪用等六人赴辽东监军,袁崇焕上书谏阻,先帝不允,刘应坤等遂至辽东军前,并称所解到关的军需物资,如盔甲、军器、马匹等项,均是魏阉以家资置办,故此,袁崇焕乃上《推功辞荫疏》,以推功来答谢魏阉助军之功,后又有蓟辽总督阎鸣泰上疏请建生祠,力邀袁崇焕署名上奏,并请于宁前所合建生祠一座,此即外间所传袁崇焕疏颂魏阉并请建生祠始末。
袁崇焕为辽东大局计,不得不与阉党虚以逶迤,袁崇焕虽苦心委曲,然终遭阉党忌恨,次年五月,袁崇焕取得宁锦大捷,再挫东奴于宁远、锦州城下,此战,袁崇焕实为首功,却反遭阉党攻击,遂于六月愤然辞官回藉。
袁崇焕忠勇绝人,实乃我大明栋梁之臣,皇上欲收复辽东,当专任此人!
臣今日持议要朝廷专用袁崇焕,只因认定此人“不怕死、不爱钱与曾经打过!”想当日强敌压境,人人疾走奔逃之时,却只有袁崇焕,将母亲、妻儿置于军中,誓与孤城共存亡!如此忠义、如此胆气,天下谁能过之?!
若论战守之道,庙堂之上,人人只知纸上谈兵、自命为能,然唯有袁崇焕,却是实实从枪炮箭雨中练就的胆气和本事!宁远、宁锦两次大捷,败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两代奴酋于城下,放眼天下,舍袁崇焕,更有何人?!
昔日岳武穆有云:“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天下方可太平!”似袁崇焕这般清直忠勇、敢战、善战之臣,遍观满朝文武,又有何人?!
今日我大明欲收复辽东,必当专任袁崇焕!
臣一片肺腑,冒死直陈,还请皇上明鉴!”
吕纯如说罢,便撩起袍裙,跪倒在阶下。
“吕爱卿且请平身,”崇祯沉吟半晌,一时也难以决断,遂草草敷衍道:“此事容朕再做三思。”
“传旨!”
沉默片刻,崇祯又向台下大声命令:
“着内阁、六部九卿妥善计议,会推新任兵部尚书人选报朕;至于......兵部,暂由兵部左侍郎吕纯如署理部事;
毛文龙移镇一事,着新任兵部尚书莅任后,与蓟辽督师、登莱巡抚酌议来报;
袁崇焕疏颂、建祠一事,着内阁、吏部、兵部,议处报来!
着六科、都察院十三道御使速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一体封存,呈朕御览!”
“陛下!”
崇祯刚要退朝,却见一位大臣出班启奏,此人大约六十开外,须发虽已花白,但精神却异常矍铄,原来乃是内阁辅臣刘鸿训。
崇祯虽不耐烦,对此人却多少还有几分敬重,便压着性子、不冷不热地问道:
“刘阁老有什么话说?”
刘鸿训手抱笏板,一挺腰板,便大声回道:
“陛下新登大宝,以雷霆手段铲除阉党,举国上下无不额首称颂!现元凶巨恶已除,“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等协同作恶者业已伏法,国事大定,人心大安,此正该是上下一心、中兴我大明之大好时机。
今陛下令将所有请建生祠、称颂魏阉之红本封存上报,皇上须知,当日魏阉把持朝政,满朝上下,各地督抚,称颂建祠者何止数百人,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阉党、个个都是自甘堕 落、委身附恶的奸佞之徒吗?以微臣看来,他们大多数人,不过是惧怕魏阉的权势,迫于形势,做此下作之事以求自保罢了,与那班甘做鹰犬、残害忠良之辈又绝然不同。
昔日汉光武帝于河北大败王郎,缴获文书数千封,皆是部属与王郎交关投靠之书信,光武不看,会诸将烧之,说:“令反侧之人自安。”部属自此心悦诚服;又魏武帝在官渡大战之后,也曾于袁绍营中缴获大批书信,皆自己军中诸人与袁绍暗通之书信,魏武当即命人以火烧之,军中遂安,此皆古之圣君之道,陛下当可效法。
今若将建祠称颂红本一体上报,则众臣必定心中难安,更会给奸邪小人以可乘之机,借题生事,罗织构陷、党同伐异,如此,则人人自危,势必交相攻伐以图自保,阉党刚除,又植新党,此实乃国家致乱之源、取败之道,陛下不可不察,还望陛下三思而行……”
“大胆!放肆!
猛听“啪”的一声,崇祯一拍御案,向刘鸿训厉声呵斥:
什么叫致乱之源、取败之道?!朕君临天下,正要行大道、用君子治理国家,岂容那些奸邪小人来祸乱朝纲!朕意已决,除恶务尽,朕必当肃清阉党,以正朝纲!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说罢,崇祯猛然起身,一甩袍袖,便转身快步向内堂走去,众臣慌忙一起跪倒,高声称旨:“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禁城 乾清宫
“你说!魏阉是什么东西!他竟敢冒称说,是用他的钱给辽东将士置办的军需物资!他钱从何来?还不都是盗取自朕的大内银库!大明的军队,何用他来捐助!你说!他是何居心?!还不是邀买人心,图谋篡逆!真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是,是,是,魏阉真是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崇祯回到寝宫,终于可以将憋在胸中的那口恶气一股脑地都发泄出来了,他对着身后的王承恩一通咆哮,一边说一边在房内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那个刘鸿训,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直臣,朝堂之上,竟敢出言不逊,顶撞朕躬,说什么“致乱之源、取败之道”,实在是可恶至极!
还有那个袁崇焕,真是令朕好生失望、好不伤心啊......”
崇祯缓了一口气,神情不觉颇为失落,“朕本以为袁崇焕有勇有谋,是个忠直可靠之臣,没想到他竟然也堕 落到去给魏阉唱颂歌、建生祠,去捧那个魏阉的臭脚!真是好生可恨……”
崇祯颓然坐到御案前,喃喃自语:
“满朝文武,朕到底还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还有谁能助朕收复辽东、中兴大明?……”
王承恩见崇祯难过,心中实是不忍,便鼓了鼓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劝解:
“皇上,奴才有一句掉脑袋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说吧。”崇祯回道。
“皇上,奴才想,那袁崇焕当时在辽东,若想要建功立业,怕是万万不能、也不敢得罪魏阉,且不说军马、钱粮,要靠朝廷支持,就是他袁崇焕一身荣辱、全家性命,怕也都在魏阉掌握之中,稍有差池,便会落得一个熊廷弼那样的下场,因此,袁崇焕或许是出于无奈,为了辽东大计,不得不与那魏阉虚与周旋,先图自保,再图进取。”
“嗯…你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袁崇焕为了辽东大计,可以不去招惹魏阉,但是他为什么就不能有些骨气,为什么非要去给那个魏阉建什么生祠、硬是要奴颜屈膝去巴结、讨好一个权阉?!”
“皇上说的是,袁崇焕臣德有亏,实在是有负皇上厚爱,但是现在辽东战事吃紧,满朝上下,也只有袁崇焕能堪大任,依奴才看,不如就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他能不负皇上重托,恢复辽东,自然是好,正体现皇上一番识才、爱才、惜才之心,也可成就一段君臣相得之佳话;如果袁崇焕难堪大任、有负重托,到那时,皇上再一并重重治他的罪不迟。”
“嗯,朕现在可以不追究,但朕会记着这件事,如果将来袁崇焕托付不效,朕必当重重惩处,绝不姑息!”
“皇上英明!”
经过王承恩一番解劝,崇祯心里平静了许多,他先是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崇焕现已到哪里?”
“回皇上,前几日接到袁崇焕《再恳天恩辞免疏》,说是日前已到了赣州,这几日怕是已继续北上了吧。”
“传旨!袁崇焕辞任不允,派人快马去催,着袁崇焕遵旨进京,速来料理!”
“是,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