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铭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失眠，好在有同学高同义在龙街渡车站。
几年不见，高同义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同学少年。他和鲫壳鱼、尖嘴钳一样，身上已没了棱棱角角。他在自己的宿舍里随意吹口痰鼻涕，喝醉了酒，吐在地板上，拿一张报纸盖着呕吐物就算了事。满地的口痰，鼻涕，黏糊糊的，黑乎乎的，人走在上面，像踩在刚吐在地上的泡泡糖一样，有一股粘力。读技校的那会儿，有一次，库铭把被子床单泡在水桶里三天没洗，高同义还骂库铭邋遢嫌库铭脏。
到龙街渡车站的第一晚，库铭和高同义在街上的一家酒馆里吃酒。席间，高同义毫无掩饰，没有一丝羞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向库铭炫耀，向库铭鼓吹，哪里哪里的小姐好，要领库铭去。
库铭跟着高同义去了，第二天他们回来，两人顺便在街上每人买了一份小笼包和一袋豆浆。库铭在宿舍里吃完小笼包和豆浆，去叫高同义上班的时候，他看到高同义站在宿舍套房的卫生间里，半裸着下体，正用买回来的那袋豆浆冲洗下体。库铭一阵恶心，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一整天，库铭都在恶心高同义，恶心自己。他想狠狠地抽打自己几个嘴巴子，他感到自己无比的羞耻。倏然间，他对歌厅深恶痛绝，他对歌厅里的小姐深恶痛绝。一路上，库铭自言自语地说：“库铭，你还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抬起头把，照一照阳光。年轻人啊，你不能再堕落啦，像阳光一样的火热吧，那才是你库铭最初的样子啊。”
库铭在想，难道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库铭并不完全赞同这一说法，他更加笃定，一个有高尚的爱国情怀的人，一个博爱无私的人，再凶险艰苦的环境，不但不能左右他，消磨他的斗志和信念，相反更能激发他的信念和斗志。
高同义走出宿舍，迎面向库铭走来。库铭冷冷地看了高同义一眼，决定从此和高同义划清限界，不再和高同义有半点同学情感的牵连。
和所有的车站一样，每天干活前，都得列队，点名，分工，然后由作业负责人交代当天的生产任务及注意事项。点名结束，工头郑重其事地说：“今天的任务很艰巨，也很危险，不比往常。9点左右，有一组轨道车拉着四个平板车的枕木来，计划进站5道。三百多根枕木要从平板车上卸下来，然后再集中堆码起来。大家在作业的过程中，要相当小心。在爬平板车的时候，一定要踩稳踏牢。在从平板车上往下丢枕木的人员要相互配合好，统一听我的口令。安全的事，我天天都在讲，也是老生常谈。有没有哪位职工身体不舒服，有的及早跟我说，不要在关键时刻给我拉稀摆带，没有的话，大家抓紧时间休息，该喝水的喝水，该上厕所的抓紧时间上厕所，8点30分准时在工具房集合。”
群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太阳像一只负重的鸵鸟。很快，太阳就被水雾蒙蒙的山岚屏蔽。天空中，水雾一样的流云在沸腾，天边的几朵黑云被它追赶着。
龙街渡车站坐落在一处河滩上。车站下方是一个快速发展起来的旅游乡村小镇。一条大河绕过龙街渡车站，向东流去。
“要下雨咯！”
一个职工高声叫嚷起来，叫声里充满了太多的无奈。
雨很快就下下来，小雨、中雨，大雨，库铭和工友们一个个变成了水人。轨道车已从前方车站开来，按调度计划开进龙街渡站5道，调度限点轨道车11时零零分必须折返始发站。也就是说，就是天上下刀子，库铭和他的工友必须在11时零零分前把四个平板车上的三百多根枕木全部下卸完，好让轨道车正点折返。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无法改变，就直面击溃……”库铭想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他渴望自己被一场暴雨洗刷。多年的养路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库铭似乎更热衷于在暴雨中作业。每个职工都不孬，他们像钢筋铁骨一样的战士，在雨中穿梭，搬运着一根根沉重的枕木，他们像往常一样嬉笑怒骂，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四散溅开。雨过天晴，他们每个人身上冒起一层层白雾。
周末休息，库铭回到小站。朋友宋自贵叫他到家里帮忙挖鱼塘。
库铭和宋自贵在毒辣的太阳下面，在宋自贵家的一块荒废的水田里，一锄一锄地挖开了。宋自贵媳妇李洁在一旁帮忙，她把刨起的土坯一块一块地垒起来。休息时，李洁问库铭：“你媳妇给你赢了多少钱？”
“她能赢多少钱，”库铭唉声苦笑。
宋自贵说：“有些事，我们做朋友的都看不下去了，你也不想想，人家在背后怎么说你。”
宋自贵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到库铭的心里。第二天，库铭要去龙街渡车站上班。临走时，库铭在茶几上留下一张纸条给柳春花。
“我再讲一遍，希望你以后，晚上不要再去茶室打麻将。一个女人深夜不归，这算什么，如果你执意要去玩，那么，谁将是戕害我们这个家庭的刽子手。”
柳春花依然我行我素，每天晚上都在茶室里泡着。每一次库铭打电话给她，都能听到麻将牌踢踢踏踏的响声。又是周末，库铭回到家，柳春花和儿子刚吃完饭。库铭的饭菜，柳春花留在锅里。吃饭间，柳春花说：“你的一个好朋友来了，在大炮家。”
“谁？”
“田大板。”
库铭喜出望外，停住了吃饭，把饭碗摆在桌子上。
“你又要去找他？”
“田大板来了，我肯定要去一下。”
“不许去，你去，我就要去打麻将。”
库铭犹豫了一下，重新抬起碗来吃饭。柳春花的手机响了起来。柳春花接了电话，笑盈盈地说：“给我去打麻将？”
“不准去。”
“大不了，我抱着娃娃去。”
“一句话，不准去。”
柳春花无奈，只得勉强坐在沙发上。小站职工老马垂头丧气走进库铭家，叫柳春花去打麻将，说用摩托车带她一起去。柳春花问老马：“你昨晚手气咋样？”老马摇摇头，唉声道：“哎……，不行，管他妈的蛋，老子就是要有一分，输光一分，养了个白眼狼，她哪知道，小时候，老子一天天背着她。”柳春花没走，老马一个人骑车走了。老马走后，库铭说：“老马这几天心情不好。前些天我们一起喝酒，他很难过。老马说他姑娘整天在外面鬼混。老马在大街上见到他姑娘，老马让他姑娘回家，不要跟着社会上的人鬼混，老马姑娘不但不听，还当街怒怼老马，说不是看在叫老马一声爹的情分上，要喊人废了老马。”
“可能是老马讲气话，不可能，”柳春花不相信。
“你知道老马说的天天背着他姑娘，是怎么背的，老马年轻时也像你一样，天天背着儿子去打麻将。后来老马姑娘上小学了，他又调到另一个车站。车站离学校很远，他姑娘只得住校。再后来，老马不停地调换工作地点，他姑娘只得跟着不停地转换学校。”
柳春花直愣着库铭，她反感库铭这样说她，她不相信库铭说的是真的，这一切是库铭故意编的说了吓她的。柳春花这样想着，眼帘含笑，目光却落在库铭脸上。
“吃好饭后把窗帘安一下。”柳春花说着，起身收拾饭桌。
一道窗子，两块窗帘布和窗帘杆都不同程度损坏。两块厚厚的窗帘布中间部位已被撕裂，帘杆从中间折断，库铭用玻璃胶布裹起来，可没用几天，帘杆又从另一个地方坏了。库铭像壁虎一样贴在窗子上，这一次，他再无办法将帘杆固定在墙体上。想起柳春花每天早上掀窗帘的样子，库铭就来气。库铭生气地说：“帘杆坏了，要到下个星期买来换，我早说过，拉窗帘的时候轻点，不要狠劲地哗、哗、哗地拉，现在坏了，我没本事修。”
“不是我撕坏的，”柳春花不满地反驳。
“不是你撕坏的？”库铭质问。
“我懒得跟你讲，你认为是谁撕烂的，就是谁撕烂的，反正，我要去打麻将，你在家领着儿子。”
“我不领，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来跟你领儿子。”
“走，儿子，妈妈领你去玩。”
“去了就不要回来，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当我不存在，”库铭态度坚决。
柳春花转身坐回沙发上，一种轻慢地笑，一种无畏地笑。问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库铭答道。
“你考虑好了，我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喜欢我的人不止你一个，只要我随便吱一声……”柳春花还是在笑，一种自满地笑，一种高傲地笑，一种毫无羞耻地笑。宋自贵的话又在库铭耳畔响起，他的心像猛然被一只手捏着。
“滚、滚、滚远点，”库铭心里窝着一团火，大声嚷叫起来。
柳春花从容站起身，转身进卧室。手机拨通了，从柳春花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快和沮丧，她神色泰然地打电话，不时传出轻盈的笑声。
“喂！你在干什么？”
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在打麻将，有事吗？”
“呵呵！没事，你想好了吗，你不是要带我走吗？走！今晚。”
“你们吵架了？”
“呵呵！没有，你要想好，到时柳琴跟你拼命，你怕不怕，呵呵……”
“我张三是个烂人，还从来没遇到让我怕过的人呢，你在哪儿？”
“我在家，还能在哪儿，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柳春花边打电话边从衣柜里取衣物。
“你打电话给张三？”库铭倚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神色黯淡沮丧。
“你还能管我？我这次要让所有人吃惊，让他们想不到。”
“张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地痞，混混，流氓。”库铭近于咆哮地吼，他怒火中烧地看着柳春花。
“我敢说，你没有勇气打电话给他，”柳春花轻蔑地讥讽道。
“把电话拨通！”库铭大声吼道。那一刻，库铭真想把柳春花掐死在床上。库铭在心里骂了柳春花十次百次骚货，可他却没有骂出口一句。没离婚时，库铭偶然会骂柳春花。 自从离婚后，两人又走到一起时，库铭再没骂过柳春花一句。一种失败和羞辱挫伤着、吞噬着库铭，它像两根高压线，一下将库铭击得昏天黑地，它又像两根高压油管，不停地向库铭体内输入大量恶心的油液。
“砰！”
库铭一拳砸在门上，卧室的木门当即炸裂成碗口大的一个窟窿眼。
电话通了，库铭气愤地大声吼叫起来。
“张三！你是不是要女人？”
“是的，你想怎样？”
“要！要！要……要你妈x”
“说话客气点。”
“好，有本事，今天晚上，你就来我家里把人领走。”
“好，我现在就来。”
库铭把手机丢给柳春花。柳春花龇牙咧嘴地笑。库铭冲进厨房，从碗柜下面抽出一把砍刀。手捏着刀时，库铭犹豫了，张三来，自己手中的刀，真的要朝张三的身上砍下去吗。不管怎样，库铭决定先通知柳春花的家人。
库铭拨通了柳莹花的电话，透着斥责的语气说：“你们快过来，张三这个烂人，今晚要把小春带走。我是要杀人了。”
“谁？”柳莹花声调紧了一下，惊疑地问，语调中透着对小妹的谴责。
“张三。”
话到此，库铭挂了柳莹花的电话。
柳春花急忙拨通了张三的电话，告诉他不要来了，她姐和她妈马上就到。十分钟过后，张三打来电话，要库铭到外面去，说有什么话到外面讲。库铭要张三到家里来，张三执意不肯，要库铭到外面去。
库铭走出家门，将房门反锁起来，把柳春花关在家里。柳春花打电话给老火鸭媳妇。柳春花把钥匙从窗子里递给老火鸭媳妇，帮她把房门打开，一个人走出了小站。张三站在小站大门外的一块空地上。黑夜里，库铭凭直觉，一眼就认定是张三。
“张三！……”库铭大声叫起来，语气中充满着斥责和愤恨。
“你们为什么又吵？”张三问。这时，柳春花已走出了小站大门，径直往前走。张三上前拉住柳春花。说道：“小春，你不要乱来，听我的，回去。”
柳春花手拎着包，没说什么，继续往前挣扎，张三紧紧地拽着柳春花。
“走！到家里讲。”库铭转身往回走，张三拉着柳春花跟在后。
客厅里，张三微颤着手，递给库铭一支烟，一副苦恼的样子。
抽完一支烟后，张三接近痛苦地说：“我知道你还是在乎小春的，我要是不看在我们读初中时认识，我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说到这，张三加重语调说：“我张三，只要还有一口吃的，绝对不会让小春饿一顿。我从初中毕业混到今天，什么朋友没有。只要我吭声气，会有人收留我们的。她说她不幸福，我是答应过带她走，并且，你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复婚，可以说大家是平等竞争的。”
张三又点燃一支烟，悲戚地说：“如果，如果你真心喜欢小春，我放手。我再不会见小春一面，以后打麻将，见了面，大家绕着走。”
“如果我不喜欢柳春花，那么，我没必要离了婚，又把她接回家中，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今晚闹到这个地步，说真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跟柳春花走到这一步。真的，我就是相信她和李文杨旧情复燃，也不会相信她和你。”
库铭语气平缓了下来，但思绪很纷乱。
张三低沉着头抽烟，柳春花坐在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柳春花微扬着脸，略微往窗外偏转的脸，显得不可一世。
“如果你真心喜欢柳春花，可以！……”库铭加重语气说：“我希望你们走正常的渠道，不要做鸡鸣狗盗之徒。你明天到柳春花家跟她妈讲，说你喜欢她。我想，我们都是正常人。”
张三又抽了一支烟递给库铭，自己划燃火柴点烟。张三颤抖着手，火柴棍生硬地戳在火柴盒的药皮上，发出苦涩的火花，直到第三根火柴划完，张三才将手中的烟点燃。
“我要回去了，我劝你不要打她。”张三站起身，泪珠滴落在灰暗的脸庞上。
张三走后，库铭就势躺在沙发上，柳春花起身进了大卧室。
半夜，柳春花走出卧室。库铭一直醒着，他怎么也没想到柳春花能跟张三走得那么近，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听到柳春花的脚步声，库铭侧身闭目，假装睡得很沉的样子。
柳春花弯着腰，披肩的秀发直垂到库铭的脸上。
“小库、小库，”柳春花小声叫了两声。
库铭装做没听见。看库铭不搭理，柳春花就撒起娇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库铭的脸上亲吻着。
“你想干什么，滚远点，”库铭说。
柳春花还在库铭的脸上继续亲吻着。
“喊你过去，不要来烦我。”库铭已经无力再说什么。
库铭说这句话的时候，柳春花的嘴唇早已滑落在库铭的嘴上。
“我根本看不上这种人，只有你才是我的。张三那种人，不值得我爱。其实，我只是想气气你，试试你有多在乎我。”
在柳春花一遍又一遍的央求下，库铭回到了大卧室睡。
第二天天刚亮，库铭家的房门轻轻被人叩响。响声微弱间断，像一个病重的人在咳嗽，在向后人作出最后的遗言，可以看出敲门人力不从心。
“谁？”库铭问。
“我……”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进了卧室。
“会是谁？”库铭看了一眼柳春花，小声问道。
“是张三，”柳春花说。
库铭又看了一眼柳春花，柳春花双手拉住被子盖住了脸。库铭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穿了衣服，走出卧室，打开房门。
张三双眼红肿，显然一晚上都没睡。他声音嘶哑地说：“你们，你们昨晚我走了以后……没再吵了？”
“你们昨晚”四字，张三说得异常的艰难和晦涩。
“没吵。”
库铭脸上浮出了笑意，他不知是自己可悲，还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悲。
“你走了以后，我们就睡觉。”
说完话，库铭看了一眼张三。张三先是愣了一下，短暂的失意在眼角处停留着，他犹豫着该坐下来，还是立马离开。
片刻过后，张三脸上的凝云没有了，他释然了，但在眼眶里看到了泪痕。
张三递给库铭一支烟，这一次，张三的手没颤抖。库铭在接烟时，看到张三的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裹着创可贴，其中，小指上的创可贴被血染成红色。
张三和库铭一起走出了小站。临别时，张三苦笑着对库铭说道：“你和我都被她顽了。一直只有我张三顽女人的份。今天我算是认了，我敢说，你跟柳春花生活了几年，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还不清楚。”
走出几步远，张三扭转过头，红肿着眼珠，燥红的脸色来自胸腔的起伏。
张三笑了，他笑着对库铭说：“前些年，老苗族赶大马车，下大坡的时候，拿不住，就只有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