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果然不对劲!”泉涌蹙起眉,来回踱步,“果然后方传来的那些报告有些奇怪!有人混入了部队?可是为什么?我不是下令让人调查后方了吗?”
他怒视四周,旁人纷纷沉默地垂下头颅。
他憋红了脸,却也不知该如何指责这些一无所知的人。他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战场上的命令,能执行一半都是侥幸。剩余的粮食够多少人回平原?”
“……一两千。这次的叛乱过后,剩余的军队至少有两万,若均分军粮,恐怕一两天就会全部发光……”那军官低着头,仿佛是他自己的过错似的。
“骑兵剩余多少?”
“……只有三百……雨林中骑兵难以行进,因此参与行动的骑兵本就不多,而袭击者们也进行了埋伏……”
泉涌皱起眉头,“全员集合!”
“都督……刚刚打完仗……”
“来不及休息了!”泉涌打断了他的话,“全员集合!……然后你让……让……就你自己吧!过来一下……”已经没什么绝对信得过的人了。矮子也死在了平原那边,自焚?这一点同样令人匪夷所思。任荣雇用了一个身手十分了得的杀手,想防止矮子去给毕豹谢罪?有可能,但,有其他可能吗?
泉涌领着他走向角落,又回过头,看那汇报任荣逃走的军官仍低着头立在原处,便道,“对了,不用管任荣了,总之先去集合吧。”
“报!”又一个传令兵赶来,泉涌忙回过头,一脸严肃,“又出什么岔子了?”
“找到黄公子了!任家的表亲与女眷正带着他逃避昨晚的战事,被我们截住了!”
泉涌眼中一亮,匆忙迎上去,“请神保佑我啊!公子怎么样了?”
“安然无恙!”听到这句话,泉涌的眼眶里泛起热泪,那泪水是如此真诚,让人险些忘记,正是他之前全然不顾黄钟的安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战争。
“太好了!感谢神的保佑!”泉涌的声音有些发颤,“公子肯定受惊了吧?赶快给他喝些热牛奶,哄他睡一觉!多派点人!保护好他!别用战争之类的事情刺激他!”
“遵……遵命……”连那传令兵都有些惊讶于他的热情,“然后……很抱歉,我们没有找到任智……任荣的妻子说,他听到战争的声响,便忙着跑过去,想要阻止战争,之后便不见了。”
“幼稚!”泉涌冷笑一声,“没事,不必管他。照顾好公子,等事情安定下来,我会去安抚他的!”
泉涌又嘱托了一阵子,才转过身,向着集合着的人群走去。他的嘴角仍挂着微笑,似乎是真心满足于这一良心的慰藉。可当望见那整齐列队的残部时,他却始终还是懊恼了起来,一方面是为这内斗折损了太多将兵而苦,另一方面又因余人过多存粮不足而恼。
“将士们,”他在高台上稳稳立定,高声吼道,“我知道你们又累又迷茫!我也一样!”他指了指手腕上染血的绷带,虽然那不过是一处微不足道的擦伤,“但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有一个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战争还没有结束!由于叛徒任荣的轻举妄动,暗族奴隶已经开始在平原地区谋反!”将士们又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旁边的传令官们也带着困惑的神色看向泉涌。但泉涌本就只需要一个猜测,一个能令士兵动起来的猜测。他清了清嗓子,大声继续道,“而不幸的是,适才大火烧及军粮,军粮现已全部焚毁!”
喧哗声如同一簇簇烈焰,在高台之下瞬间燃起。
“怎么回事?”
“暗族人吗?”
“任都督?”
“此刻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泉涌的吼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立刻出发支援平原!只有抢先解除围困,获得补给,我们才有活路!愿神保佑我们!”
可这慷慨激昂的演说与破釜沉舟的勇气最终都扑了一空。待狼军赶到平原南侧那些小城之下时,城门已破,奴隶们卷走了全部的粮食与军械,消失在了田野之间,只剩下无数饥肠辘辘的民众,苦苦等候那并不存在的接济。
他们诉说着同样的遭遇——余老三!挑起了十四年前叛乱的余老三,亲自率领附近农庄里的奴隶,洗劫了城市。田庄中的暗族奴隶人数本就远远多于附近的光族,守军又几乎全都带着建功立业的渴望南下,守备空虚。一座座城池相继沦陷,空荡荡的城门无声地嘲笑着饥肠辘辘的来客。
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这一切都是任荣的计划吗?可是,搜刮粮食的都是暗族奴隶……传令兵一个都没逃出来吗?雪门守军又去哪了?田庄奴隶暴动,北方总有人看见吧!北方的援军呢?
不可能!极少有人能够攻下雪门,何况那里有如此多的精兵良将!他们只可能被拖住,不可能消亡!
泉涌再次集结部署,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最近听到了骑兵逃亡的谣言,而事实上,这三百精骑已经赶赴南仓城求援!”
南仓城是南部的一大粮仓,坐落于南部平原的正中。其城墙近十米高,守军则有一千余人。该城的守将是个哪边都不肯帮的“墙头草”,也正因如此,城市应当具备了抵挡暗族侵略的能力。
泉涌微微顿了一顿,等着台下的喧哗升起又落下。
“弟兄们!不要害怕!向南仓城去吧!一切仍在我们掌控之中!”
日出日落,北方却始终不见人影。一座座田庄人去楼空,一道道城门被死尸环绕。士兵们逐渐失去了激动与信任,与骑兵去向有关的谣言再次涌起,屡禁不止。队伍越走越慢,不断有士兵劫掠那些被主人悄悄藏起而幸免于难的小型谷仓,甚至于劫掠同样向北逃难的平民。没有人为此受罚。新的流言如暴风般席卷而过,路途上饥肠辘辘的平民正恐惧着同一个名字——“厶!新的暗之王厶!已在南部平原现身!”
渐渐地,南部军的一部分成员拾起了空无一人的田庄中的农具,留作了农夫。另一部分,则化作了蝗虫。
南仓城城头挂着的人头打破了泉涌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他仰望着城墙上飘扬的,写着‘厶’字的暗族王旗,以及那些插在铁刺上的狰狞头颅,许久才辨认出它们的主人。他想象着那些自己甚至记不清名字的骑兵为了心中虚伪的荣耀厮杀到了最后一刻,而非如他所预期地一般遇到危险就匆匆逃离。壮士的决绝在这阴谋家的心里种下了几颗愧疚的种子,他低下头来,颤声喃喃道,“命是自己的,又何必呢?”
蝗虫群尝试扑入城市,可本就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的步行蝗虫们不仅处于饥饿之中,而且还在路途之上丢盔弃甲,如此脆弱不堪的攻城队伍,最终只得跪伏在那城墙之下。
泉涌几乎有些痛恨起自己那些正确的预见了——他想到了他们会为绝粮处理沿途各地的粮草,想到了他们会乘平原诸城守备松懈断他的后路,他试图通过调动骑兵进行挽救,但他终究毫无办法!
可是,雪门那边究竟在干什么?数万名装备精良的守军,就这样对平原中北部的叛乱熟视无睹吗?
还是说……
从古至今,雪门要塞几乎从未被“凡人”攻下过。但是它的确也曾沦陷,沦陷在神的烈焰之下……
不过至少,只有一件事情是泉涌确信无疑的——那便是他失败了,他已经丧失了南部的掌控权,只是还不清楚,胜利者究竟是谁?
幸或不幸,他并不完全信任那由骑兵组成的别动队,所以也让亲信趁乱从各地劫掠并存储起来了少量的粮草。夜里,他带着百余亲信悄悄离开军营,打算前往雪门,若雪门竟被占领,就走水路北上中部战区。
路途上,泉涌也曾轻轻走到黄钟帐前,呆呆站立,焦虑得像是在被千万骄阳同时炙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步入营帐。
黄钟自幼娇生惯养,这次又是绑架又是战乱,便是醒了又昏,昏了又醒,早已病倒多日。从雨林出来又修养了几日后,他才分清了白天和黑夜。见泉涌满头大汗地赶来,他忙放下手中那在他眼里很简陋,实则却令其他人都垂涎欲滴的丰盛晚餐,引泉涌坐下道,“泉伯伯,您怎么了?”
泉涌淡淡一笑,“没什么。第一次让公子出来见见世面,就遇到这种事,不知不觉就过于紧张了。”
“任将军呢!”黄钟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他没事吧?他是个好人!那天冲出去后就没看见过他!”
“……受了伤,但不算严重,送医了。事情也都解释清楚了,他哥哥辞官,我们也就放了他们的家人。”
“太好了!他真的是个好人,一直安慰我说他会让事情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解决!”黄钟松了口气,却又忽然问道,“那种……恶心的场面……伯伯经常看见?”
泉涌一愣,知他是指战争中的血腥场面,心中不由地开始担心,担心这纤细的孩子会因此受到多大的创伤,而这份慈爱又引起了忧虑与伤感。
“泉伯伯?”黄钟的呼声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啊!没什么!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那真是使人揪心啊!看,头发都掉了不少!不过话说回来,公子又何必在意这种千年一遇的怪事呢?这世界是如此美丽!”
“这样啊!”黄钟回想起之前所见的遮蔽了一切污秽的美好世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他竟还反而去安慰泉涌,“伯伯也别过于在意,虽然事情是那么地出乎意料,但一定要抱有信心!”
泉涌放声大笑,“老夫也是,过于大惊小怪了!那么公子好好修养,老夫还有公务,就先不奉陪了!”他边笑边往帐外走,走出好远才站住,笑声戛然而止,脸上满是凄凉。
临近雪门,只见满地的落石,几乎堆满了整条道路。石碓的上方堆积着数米高的尸体,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孤身坐在尸山之上,他身后的阴影里隐约有一些与他相似的,猩红的眼瞳。那三头的魔蛇朝着阳光扭动着身躯,仿佛在献上一支怪异的舞蹈。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泉涌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这几个字。是啊,阻隔住雪门援军的当然不可能是凡人,但那也不是神明——那是怪物!名为“绿影鬼”的怪物和他的怪物仆从!
任他千算万算,这仅仅出现在传言中的怪物,又如何去算?带着无奈与慨叹,泉涌只得与亲信一道,悻悻溜走。近海处的渔村里,本就数量稀少的渔船,早已尽数失去了踪影。
他们亲自动手,搭起松散的木筏,悄悄逃往了北方。路途上,虽然对简朴的生活大感遗憾,天真的黄钟却仍轻易地相信,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旅行。
“我丢了整个南部,死罪难逃,肯定是要逃命的。”在王义的接待室中,泉涌讲完了故事,叹了口气,说道,“但是……我还想着最后送公子一程,送他到大路上,让他来你这里,至少能当个稍微有点利用价值的工具,勉强讨个生活。”
王义沉默地踱步到他那金光闪闪的藏品柜前,挑了一瓶用镶了绿宝石的玉瓶装着的酒,默默给自己和泉涌满上。
“接下来,我就被你的人给抓着了!”泉涌端起酒杯,连连摇头,“虽说存心想跑,但你的人也真够精的,一直熬到现在,却都没能跑掉!”他心一横,一饮而尽,缓缓吐出阵阵酒气,“你说,你说啊,我要是用我这条必死无疑的老命顺道救上黄济一次,赎了我在南边抛弃过公子的罪过,我死了之后,神会原谅我吗?”
王义低声冷笑了一声,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至少,你能原谅你自己了。”
泉涌沉默地盯着酒杯,王义则沉默地帮他满上,他再一次一饮而尽。
“雪门怎么样了?”泉涌抬起头来,“我指北边。”
“落石堵死了路,我的人在慢慢清理,清了好几天了。”王义又为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我还在奇怪为什么雪门的人一个都不过来帮忙呢!搭人梯翻过去送信的人也没回来。而你也知道,中部军只会收钱,干苦力活慢的要死!”所以,雪门那边宁愿集结所有力量在南边硬碰硬,也不愿分兵打通北边的通道,向中部军求援,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哼!这也难怪!狐狸们可没法帮你们打仗,坞堡人向来逃避战争,再往北求援却又太迟。到头来,平定不了南部的叛乱,雪门守军还是得自己顶罪!
真可笑啊!王义冷笑一声,忽然起身,打开了一道门缝,“传我命令!让雪门那边的人不要再挖了,把石头都堆回去,堵得越死越好!我发十倍的赏金!如果有人从雪门那边逃过来,无论是谁都按叛徒抓起来,我额外有赏!”他要封锁住暗族入侵的消息。
既然你们选择了荣誉,就别想安然逃亡!他冷笑着走回屋内。
“巧合!”泉涌已有了几分醉意,“我自以为遇到了很多巧合,殊不知,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按照时间估算下来,雪门那边也凶多吉少了,那些暗族既然有了这份实力,便也绝不可能止步于此。”王义又坐到了泉涌对面,神情严肃地缓缓说道,“我们再来谈谈那场买卖吧?”
“好啊!”泉涌苦笑一声, “卖一个注定将死之人!”
沉默弥漫开来,压在两人肩头。
“你要什么?军队?”王义问道,话音发颤。
“我要你帮黄济毫发无损地迈过他现在的这一个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还要你在他安定下来前照顾好黄公子,别让他看不该看的,听不该听的!”泉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原本,失去南部军后,兵部恐怕也就不会再去支持老黄了吧?”
王义长叹一声,又干了一杯酒。酒瓶已空,他站起身来,在他满柜珠光宝气的收藏间匆匆翻寻,“何必呢?你们的关系不是已经大不如前了吗?……而且,黄济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将是由你一笔勾销吧?”
“这阵子,我总是在梦里看见南仓城上的那些人头,那些为我送命的人……不,那也不过是推了我一把吧?”泉涌摇了摇头,一阵苦笑,“我心疼小钟那个孩子,就算明白这只是偏爱,我也问心无愧。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极难得的,发自内心对我这个丑东西友善的人!况且,当年我还在南部摸爬滚打时,黄济也帮了我不少呢……”他又饮尽了杯中之酒,“而且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一个因为丑陋的长相,不得不用狠辣的手腕爬上高位寻求认同的人!等到坐稳了这个位置,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也不过在虚伪逢迎!”
“这份曾经使我醉心的权力从未给我带来喜悦,我的心中从此只剩悔恨与空虚。”泉涌轻轻冷笑了一声,凝视着手中空空的酒杯,“可即便如此,当这场危机到来之际,我却仍想要维持那份虚假的权力。直到我现在败了,直到退无可退,无路可逃了,我才真正了解了内心的空虚。所以我就在想啊!想我能不能弥补一些旧日的过错,毕竟除此之外,现在的我又还能图什么呢?”
“还能图什么呢?”王义不由跟着念叨,他忽然抄起一个酒瓶,匆匆回到了泉涌身前,“看看这酒吧!这酒是我重金收购的,是种样式新奇的梨子泡酒。那些商人先在玻璃瓶中套了个梨子,等梨子逐渐长大之后,就无论如何都取不出它来了。再往后,那些商人就把梨子连瓶取下,用来泡酒,还在那里宣传这无法再取出来的梨子有着多少多少美好含义!”
王义一面为两人倒酒,一面看着那酒瓶中的大梨,低声喃喃,“其实,我们又何尝不像这梨呢?钻入了名为执念的瓶子,日积月累,便丧失了其他愿望,被困入了执念之中,无论如何也钻不出来。……不过啊,”他忽然鬼魅一笑,“既然已经无可救药,我们又能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呢——”
王义抄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张开嘴唇,话语之中是醉意带来的果敢,疯狂带来的愧疚。
泉涌沉默地听完,沉默地思索,沉默地点头,颤抖着与他碰杯。末了,他站起身,抄起那酒瓶,砸在地上,“至少,我钻出来了!”
说罢,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