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侯君集来求见,世民召他进来。
君集行了一礼,看看旁边的医师,世民知他有要紧事说,便对医师道:“你且下去歇息吧,有事我再传你。”医师退下。
“殿下,天明后属下又带人回事发地仔细勘查一番,总共有二十四具尸体,多数看上去像突厥人,也有七、八个像是中原人。蹊跷的是,其中有十来人,像是服毒而死,似乎来者每人都随身携带了致命毒药。”
君集说着,递上一物给世民,便是从尸体上找到的毒药药囊,这药囊外裹一层像是羊肠的肠衣,两头拴着丝线。君集报说他从一些尸体上发现此物,这些人将此药囊或系于手腕,或拴在腰带,紧要时可能咬破药囊,便会毒发身亡。
世民眉头紧锁,突厥兵里参杂有中原人,倒不算稀奇,隋末中原内乱,一些内地人为生计,或逃避征高丽,或逃荒流落北地,在突厥部落里谋生。目下颉利可汗的首席谋士赵德言便是个中原人。但若是突厥军偷袭,何必人人随身携带毒药,但求一死?如若他们做了唐军俘虏,两军和谈,尚有释放俘虏的机会。秦王带兵更一向有宽待俘虏的名声在外。必求一死,显是不愿有人被生擒,意图隐瞒什么重大秘密。
“殿下,属下有一不祥之感,不知当讲不当讲?”见秦王沉默许久未发一语,君集问道。
“说!”世民锐利的目光盯住君集,吩咐道。
“殿下昨夜去突厥大营,我军中都有何人知情?”
“房先生……”世民也暗自思忖,或许还有无忌、如晦,我昨日吩咐过玄龄可告诉他们,不过他们都不会对自己不利。
“元吉?”这个名字一出口,世民疑惑的眼神与君集对视一下,二人俱是心头一怔!
“属下怀疑……昨夜之事系我军内部人所为。齐王殿下……殿下要当心!”君集迟疑道,眼下也只是怀疑,并无实证。
榻上的惠通发出一阵含糊的呻吟声。
世民回头看一眼,见她似有醒来的迹象,便吩咐君集道:“君集辛苦啦!此事暂不要对他人提及,我自有分寸。你且下去歇息吧。”
君集施礼告退。
世民握住惠通的手,轻唤一声:“惠通——”
“殿下……”惠通悠悠醒转。
“殿下,公主曾嘱托惠通,守护殿下,今……惠通总算不负所托,可以没有遗憾……去见公主了……”
世民急道:“不!别胡思乱想,你一定会好起来!”
惠通轻轻摇摇头,目光盯着世民,无限温情道:“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殿下莫要为惠通难过。惠通平凡若一株小草,能有三年时光陪伴殿下身边,得殿下片刻垂怜,惠通此生,便不算虚度了。当初公主要惠通入侍秦王府,是成全惠通心愿,也是担心殿下安全,公主曾嘱托我,不仅为她、为我自己,也为天下,守候秦王……”
世民心中感怀:当初三姐病重,虽嘱他对大哥礼让,勿与大哥冲突,可心里还是担心他,不但让惠通贴身护卫他,更寄望“天下”于他,这么说,姐姐当年也已经预料,未来自己必处境艰危?不止外敌,更有来自内部的明刀暗箭……
世民望着眼前惠通,不觉心生愧疚:这几年惠通尽职尽责,世民几乎是习惯了她那润物无声般体贴入微的照料,可他又何曾将她放在心上?不过是享受一个女子真诚的崇拜和默默付出,视为当然罢了。如今,想到可能就要失去这个明媚爽利的女子,他不禁心如刀绞!握紧惠通的手,置于自己胸前,说道:“你不要多说话!你一定快快好起来!我以前对你不够好,太忽略你,等你好起来,我们还有很长的岁月,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不,殿下对惠通很好……”惠通声音虚弱,“殿下可不可以……再抱抱我……”
世民坐上床榻,轻轻将惠通抱于怀中:“惠通,不要怕!我在这里……”世民安抚着怀里的惠通。
“我不怕死,我怕……死了再也见不到殿下……”
世民只觉得双眼视线模糊,他本不想当着惠通面哭,终于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惠通只是遗憾,不能再侍奉殿下……前路风险莫测,殿下万千珍重啊……”
世民的热泪滚滚而落,哽咽说不出话。
惠通在世民怀里气息渐弱,终于停止呼吸。
惠通的灵柩暂厝于豳州府西厢房。
世民的心像是被掏空一般,他正坐于惠通灵前,脑海里满是惠通生前的样子,她的美,她的笑,她的隐忍,她的无怨……他想起三年间的点点滴滴,想着有这样美好的女子,为他倾情一生,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便觉痛彻心扉!我何德何能?终究辜负佳人深情如许。
众将闻高刀人为护卫秦王殉难,亦来祭奠,众人群情激愤,纷纷向秦王请战,欲出战突厥为高刀人复仇!
世民面色沉郁,嘱众将回营休整,等候将令。
入夜,一天不眠不食的世民仍旧守在惠通灵前。玄龄、如晦等过来探视,甚是担心他。
“我想再单独陪陪惠通。”世民以此为由,打发玄龄等去歇息,是不想他们陪他一起熬夜。
照规矩,妾室去世,哀礼轻重都是随意,世民以主帅、秦王之尊,更是不必守夜的,但世民心里,惠通不止是妾侍,更是他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他心中永不凋谢的战地玫瑰!
世民执意在灵前守了一夜,第二天,疲惫不堪的世民才终于在众人劝说下回卧房歇息。
隔一日,突厥突利可汗和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前来唐营,他们已经听闻秦王侍妾殒难的消息,突利可汗依礼奉上奠仪,并向世民解释道:“我问过叔父颉利可汗,叔父说那夜他未曾派兵伏击大哥。大哥若信得过小弟,小弟敢担保,此事不是我们突厥军所为。”
世民看着突利可汗片刻,叹一声道:“我信你。”
突利可汗又道,他叔父颉利可汗已经答允与唐重申盟约,引兵北还,特派他和阿史那思摩前来和谈。
谈判进行三日,双方达成共识。世民最后道:“我今依父皇授权,与贵国重立盟约。但尚须可汗派一使者随我入朝,奏明父皇,方可交付我朝答应予以可汗的礼物。”
突利可汗和阿史那思摩带着谈判成果,回去禀告颉利可汗。颉利可汗答应派叔父阿史那思摩作为特使,随世民入朝。于是双方各自退兵,突厥并答应退兵途中不袭扰沿途大唐民众。
武德皇帝派出秦王世民和齐王元吉统帅唐军主力迎击突厥后,又调李靖为灵州行军总管,统率万余江淮军从江南驰援;李世勣为并州行军总管,统率本部人马从山东驰援。两路人马北上为偏师,策应主力作战。此时秦王与颉利可汗达成和约,于是遣房玄龄与李客师前往李靖营,李客师为李靖之弟,时任秦王亲卫;又派车骑将军张亮前往李世勣营,张亮原为李世勣部下,两路信使分别去通知李靖、李世勣已与突厥缔结和约,并面商其他事宜。
秦王世民和齐王元吉班师长安。武德皇帝见未大动兵戈,便逼退突厥大军,甚为满意,在朝堂之上召突厥使者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同登御座,极表礼遇。
散朝后,武德留世民单独叙话:“听说此次尚有皇儿随征的侍妾殉国?”
世民面色一寒!将自己如何去突利大营游说、回程雨夜遭伏击经过向父皇奏明,也提到侯君集后来查到的疑点。世民心下虽怀疑是元吉幕后主使,却苦无证据,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武德安慰世民一番,让他好生料理惠通后事,世民便告退回府。
世民以隆重的礼仪,将高惠通葬于京郊龙首原,并亲撰墓志铭:
刀人字惠通,渤海人,其先高辛氏之胤也……刀人立性温恭,禀质柔顺,三从既备,四德无亏,武德五年六月五日被选入内,以为刀人。睹洛神之词,嗤宓妃之娇态;观鹊巢之泳,慕后妃之令淑。秋风未发,悲兰惠之早凋;寒霜靡零,嗟桃李之先落……
墓志铭盛赞惠通有洛神宓妃一般的美貌、后妃一般的淑德,哀其遭遇寒霜,过早凋零。
世民心中意难平:我乃大唐秦王、天策上将,岂能让自己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惠通以如此方式离他而去,便在他心里扎下根,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注释:
陕西西安龙首乡曾发现一座唐代古墓,墓葬并不奢华,却因出土一方墓志引起考古界多方关注。墓志呈方形,长宽均为52厘米,上面的铭文阴文正楷,端正挺拔,瘦劲秀美,共16行242字。墓志题头为:“太尉秦王刀人高墓志铭”,本节中引用的墓志内容皆为碑文原文。只不过墓志所载高惠通卒于武德九年四月十日,春秋卅(卒年三十岁),是病逝,与兄弟相争无关。墓志所载,也应是个美好的女子,凋落于芳华之龄。她既为“秦王刀人”,想来墓志若非秦王手笔,也应是秦王的意思。本节根据该墓志,借用高惠通之名铺陈这一段故事。另有说“刀人”只是当时王府侍妾的一种封号,并非“带刀女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