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梅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连胡存良都不恨了,还会恨你吗?”
郭玉梅点点头,颇感欣慰,问:“那么,你就没有该感谢的人吗?”
王季说:“当然有,我最该感谢的也有三个人,一个是老崔,一个是当年的邻居牛大妈,一个是小徐。一个给了我生命和幸福,最终又为我的执拗和自私付出了生命,一个是我事业的引路人,一个是不计回报地把我从绝望的边缘解救出来。他们都是无私的。”
郭玉梅笑道:“恨三个,感谢三个,平衡了。”
“是啊,平衡了。”王季舒了口气,“其实,我有时想,你也算我应该感谢的人之一。”
“怎么说?”
王季说:“你把我引入了一个新世界。因为是新世界,新路子,你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做出一点错误的指引也是情有可原的。也可能你的引导本身没有错,是我会错了意;也可能我也没会错意,是走着走着偏离了方向。唉,谁知道呢?”
“你呀,”郭玉梅站起来,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对面正在热火朝天施工的工地,“就是这个纠结,让你总往死胡同里走。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你总要由一件事牵扯到另一件事上,总要把一件事扩展成两件事,再由两件事扩展成无数件事,到了最后,你到底在乎的是哪件事,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了。”
苦笑一声,接着说:“不是任何一件事都要上升到原则的层面,也不是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你获得不凡的人生感悟,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活着就是活着,活到头了再去追究为什么活着,已经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王季怔怔地望着郭玉梅的背影,听她的话,如同读诗,其意不明,却能体会到一种似是而非或者似非而是的深意。至于深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感觉她是在埋怨自己,想反驳,却找不到突破口。
郭玉梅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你以为我来只是和你叙旧的吗?”
王季疑惑:“还有呢?”
“我是来给你送儿子的。”
“啊!”王季吃惊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身体虚弱,差点又跌倒。
郭玉梅走过来,把她扶住,说:“你还是坐下吧,不要激动,我会告诉你的。”
王季半信半疑地坐下,她想催促郭玉梅快说,但她了解郭玉梅的性格,催促也无用。郭玉梅舒了口气,双手互搭在胸腹间,在地上慢慢地踱着步,边踱步边说:“你的儿子,我见过,他经常去广东,他就在你们鄂尔多斯。”
“啊?”王季又一声惊叫,又要站起。
郭玉梅忙说:“你看你又要激动。”
王季便乖乖地坐好,听郭玉梅接着说:“这孩子,在呼和浩特上学期间,就和我的外甥女是笔友,毕业后两人失联了,一个在广东番禺,一个在内蒙鄂尔多斯。也是两个苦情人,失联后的多年,各自都没成家。五年前,这个孩子通过QQ终于找到了我的外甥女,两人就联系上了……”
“他是叫徐小糖吗?你的外甥女可叫小果?”王季吃惊地问道。
马上吃惊的是郭玉梅,她站住了,定定地望着王季,问:“你怎么知道?”
王季的眼中涌满了泪水,说:“我认识他,就是刚才我向你讲起的,那个辛苦了几个月帮我走出困境的小徐,陶瓷厂研发室主任徐小糖。他加班时,我去看过他。他当时正在写信,我无意看到信的内容,是写给一个叫小果的女孩的。我问他来由,他告诉我那是他上学时的笔友,毕业后失联了。”
“那没错了,就是他,小果就是我的外甥女,我大姐郭睛的女儿。”
“难怪,小徐给我看过小果的照片,我当时就觉得眼熟。”
“嗯,小果和我姐长得很像,人们都这么说。”
郭玉梅做了确认,王季一下子瘫软了。找到了儿子,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她此刻却没一点高兴,还有点难过。不只是有点难过,是难过到了极点。难过不是因为徐小糖不好,而是因为他太好了,薄情寡义的胡存良却给她留下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儿子。这种难过,与以往的难过又是不同的,是一种欣慰引发出来的自责,深切的自责。她和自己的儿子,同处一个城市,他还那么无私地帮过自己,却彼此不相识,老天到底是在奖励她还是惩罚她?
郭玉梅也惊愕了半天,又问:“你可知小糖是被谁捡走的?”
没等王季回答,她就自己说了:“是被徐国庆捡走了。徐国庆你可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就是我姐的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两人分开了。我姐后来跟我去了深圳,嫁给了我姐夫;徐国庆却终身未娶,全部精力都给了小糖。我姐原本打算也是终身不嫁的,后来遇到了我姐夫,她嫁给我姐夫也是为了报恩。唉,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不说了。”
关于徐小糖和沐小果的爱情故事,详情可参见拙作《国庆节快乐》。
王季听这一切,又像是在听诗,仿佛完全懂了,又仿佛完全不懂。不懂不是因为郭玉梅没说明白,郭玉梅已说得很明白了,而是因为这一切像是做梦,东一搭西一搭的事情,就这么被命运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郭玉梅舒了口气,定定地望着王季,说:“孩子你找到了,既然他就在你身边,你知道就行了,我建议你不要认了。”
王季擦了擦眼泪,问:“为甚?”
郭玉梅把目光从王季的脸上移开,踱步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背对着王季,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两孩子都挺难的,他们知道了彼此的父母曾经相爱过,就想让父母重新在一起,我姐夫前些天去世了。可是我姐和徐国庆又觉得,既然小糖和小果在谈恋爱,他们两人就成了亲家,就不能在一起了,在一起有失体统。所以呢,两位老人想让两个孩子在一起,两个孩子又想让双方老人在一起,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么拖着。五六年过去了,两孩子都是奔四十的人了,相互深爱着,却咫尺天涯,你说可怜不?”
“咫尺天涯,是啊,咫尺天涯。”王季喃喃自语道。
这个咫尺天涯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交通发达了,过去从内蒙到广东得走几天,现在最多几个小时;一层意思是人与人的距离很近,心与心的距离却很远;或者,心与心的距离很近,人与人的距离却很远;也或者,人与心的距离都很近,可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却相逢不能相认,相爱不能相守,比如她和徐小糖,比如小糖和小果。
郭玉梅回身望了王季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不知她是否觉得自己的建议太残忍。想了一会儿,又说:“前几年,小果来内蒙看小糖时,徐国庆带他们去过你们村,见到了三红。三红说起你寻亲的事,说要给亿万遗产寻找继承人。但说的是白莲,不是王季,所以小糖现在虽然就在你身边,但他并不知道他的生母就是你。”
“啊,”王季的身体一抖,“那小糖是甚意思?”
“听小果说,徐国庆倒挺开通的,说毕竟是你亲妈,又生了病,是灰比土热,还是认了吧。可是小糖的反应很激烈,坚决不认。”郭玉梅叹了口气,“你也别怪孩子,孩子有什么错?生与死,全在父母的一念之间,从没人给过孩子选择权。这次,就让他自己选择一次,你说好吗?”
郭玉梅回过头来,眼中闪着泪光。王季的心被重重地刺痛了,但郭玉梅说的没错,能怪孩子吗?她在一念之间,给了孩子生命;又在一念之间,差点让孩子万劫不复;现在又是一念之间,又要破坏孩子平静的生活。这么多年,难道她错了吗?
郭玉梅按按眼角,接着说:“两孩子的心里都挺苦的,我看着都心疼。我们老了,不舍的也得舍,不甘的也得甘;可是两孩子还年轻,日子还很长,我们这些老个桩,就在临死前发挥发挥余热,想办法让他们在一起,好吗?就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好吗?”她的语气几乎是在乞求了,“前几天,小果跟我聊天,问我:小姨,为什么别人都有那么多的麻烦事,你怎么没有?我说:小姨简单,想法少,你们就是作。白莲,你说你们是不是作?其实很多事情都简单,都被你们搞复杂了。”
见白莲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她又转过身面向窗外,接着说:“徐国庆就作。当年他要是带着我姐一起逃走,会错过一辈子吗?用他背着半扇猪肉步走几百里的路去给我姐赎罪吗?胡存良也作,为了一句赌气的话就跑到城里不回来,否则哪来这么多麻烦?你也作,孩子被人捡走了,多好的事呀,你不用背着坏名声,孩子也得救了,一辈子轻轻松松地过不好吗?老崔也作,当年发现你不能生育,早早地领养个孩子,好歹老了有个养老送终的,他倒好,和你一起疯。小糖和小果也作,两人既然相爱,彼此等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就果断地在一起,有什么顾虑?想什么父母的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父母老了,满脑子老观念,你们是年轻人,怎么也是老观念?”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说得自己都眼泪婆娑的,泪眼迷蒙中,只见对面的工地上,几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紧张地忙碌着,一根像腾空的长蛇似的泵管扭动着腰肢,喷吐着混凝土浆料;一部施工电梯快速升起,直到楼顶。工地的外围,遮挡着蓝色的喷绘布,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几大块,每一格里画着一幅像小学课本里的古人画像,空白处写着一个黑色的大字,分别是“忠、孝、悌、信、礼、义、廉、耻”,最右边的一个格子,阶梯式的写着三个字: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