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九岁,他六岁。
炎热的烈日透过树叶斑驳落地,它虽被树叶抵挡了一部分,却仍让人觉得如住蒸炉,汗流浃背,挥汗如雨。可恶的是:知了不解酷暑的烦闷,躲在阴凉的树叶下无情地叫着“知了、知了......”。知了怎么可能真的知了呢,简直是无知,无知天气的闷热,无知自己的声音恰是噪音,无知在这炎热的天气下,人心的劳苦,无知人间的悲欢离合,无知世上的生死离别。
那时候,我爸妈还没退休。
我爸是村里高岚一中的一位高三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妈是高岚一中初中部的一位数学老师。那时候的高岚一中比较特殊,是唯一一家小学、初中、高中三合体的公立学校。我爸妈结婚之后,学校给他们配了一套大约三十几平方米的小宿舍,而我是他们的独生女,自然随着他们一起居住。
那年暑假,我爸去给高三的学生们补课了,而我妈也出去给自己班上成绩差的学生补习了。至于我,只能留在家里做我妈出门前布置的暑假作业,后来完成作业后的我,一个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无所事事,百般无聊,心想着:那个失心疯的李小燕怎么还没来呢?平日里的这个时候,嗓门如喇叭般响的李小燕早就拿着黏知了的杆子在楼下失心疯般的叫:“菲儿,菲儿,快点下来......”。
然而,今日除了知了的“知了”声外,并无李小燕的声音,百般无聊的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她的出现,终于忍受不了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的烦闷,便拿着画着青山绿水却题着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的纸扇子摇摇扇扇地扇着风,走出烦闷孤寂的宿舍,走到校园内的大榕树下,借着大榕树宽硕的树干与它一年四季繁茂的叶子,遮挡烈日飘散下的炎热,坐在大榕树下,翘着二郎腿,心里埋怨着李小燕的消失,却又享受着这大榕树带来的阴凉飒爽。
忽然,一种哭到心肺在颤抖的“嗯嗯......”抽泣声,在大榕树的后面响起。
我立马放下二郎腿,走到大榕树的身后,看到肥嘟嘟的他,穿着一身非常绅士的白衬衫,加背带短裤,坐在大榕树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着。
“小弟弟,你怎么啦?”我惊讶地问。
“...嗯...嗯...”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仍抽泣着,根本没法回答我的问题。我掏出兜里的纸巾,帮他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的情绪得以缓冲。
“小弟弟,乖,别哭啊。”我柔和地说,又问:“是不是谁欺负了?告诉姐,姐帮你找回公道。”
“不是的,没人欺负我。”他奶声奶气地回答着。
“那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得稀里啪啦啊?”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我...我妈死了...呜呜...”他开始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般,让我不知所措。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没有遇到过死亡的我根本不懂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最亲的人离开自己后,永世不再见时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更加不懂生者对死者的思念会怀着怎样的情怀。
而当时,看着哭如大雨倾泻而下的他,我只希望他不要再哭了,再哭,别人肯定会以为是我欺负他了,这样的话,我就会引来非议了,束手无策的我只能安慰地说:“你妈妈死了,不用怕,你还有我啊,你妈妈不能照顾你了,我来照顾你啊!”
听到我的话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泪水仍然不听使唤地往下流,我又掏出一张纸巾帮他擦着鼻涕和泪水。
“真的吗?你会照顾我吗?”他天真地问。
“会的,我一定会的。”为了安慰他,我信誓旦旦地给了天真的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一个姑娘来照顾我,我就不会因为没有了妈妈而寂寞了。”
“你妈妈说得对,所以你要听你妈妈的话,不要再哭了哦。”
“嗯。”他破涕为笑,又问:“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你会照顾我吗?”
“是的,我会照顾你的。”为了安慰他,我只得回答:是的。
“那我去告诉我妈,让她放心走好了,我找到一个姐姐来照顾我了。”他站起来,用自己肥嘟嘟的小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刚刚一副生死离别的样子,转眼间,情绪大变,兴高采烈地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小小背影,我心想:这是哪个班级上的小孩呀?这么天真可爱!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驱走烈日的炎热,我仍坐在大榕树下,摇曳着手中的纸扇子,期盼着李小燕的出现,只是李小燕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第二天,李小燕没有来,我又摇曳着纸扇来到大榕树下乘凉,而小小的肥嘟嘟的他早已经在大榕树下候着了。
“姐姐,”他早已没了昨日的悲伤,笑容满面地叫着我。
“小弟弟,今日感觉怎么样了,还想哭吗?”
“一点都不想哭了,因为有姐姐在。”
“...呵呵...姐姐会永远守护你的。”我怕他会像昨日那样失望痛苦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安慰他。
“姐姐,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给你尝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罐山楂片,递到我的面前。
“你留着吃吧。”
“不,姐姐,我是特意拿给你吃的,我妈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姐姐来照顾我的,我有好吃的当然要给姐姐吃啦。姐姐,你快吃呀。”他挥着他胖嘟嘟的小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看着满眼期待的神色,怕他失望,我只得接受他的好意了。
于是,我和小小年纪的他又一起坐在大榕树下,我聊天,他说笑,我吃着山楂片,他扇着风,直到补习班下课的铃声响起,他才余兴未尽地离开了。
第三天,李小燕没出现,他又来了,带着他最爱的零食。
第四天,仍然如此,李小燕没来,他来了,带着他最爱的山楂片。
第五天,仍是这样......
第六天,也是这样......
一周后,他穿着一套非常绅士的夏装短西服,拿着他最爱的零食山楂片,春风满面地来到大榕树下。
他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李菲儿。”我一边吃着他拿来的山楂片,满不在意地回答着。
“菲儿,菲儿,真好听。”他胖嘟嘟的脸蛋,看起来红扑扑地,非常可爱,然后他又说:“等一会儿,我要跟我奶奶一起去吴州市了,菲儿,你真好,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为妻。”
“...哈哈...”那时才九岁的我压根不知道何为妻,何为娶,又何为情,只是单纯地觉得很好笑,然后说:“等你长大,我都成黄花菜了。”
“黄花菜是什么呀?”他仰起头来,天真地问。
“黄花菜是又老又丑,满脸皱纹,牙齿都掉光了,腰都弯到地上了,连说话都是吧嗒吧嗒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弯着腰,扮演着吧嗒吧嗒的样子给他看。
“...哈哈...菲儿,你真好玩。”他笑得很开心。
而我扮演的黄花菜并没有击败他的意志,他仍然满怀希望地说:“不管菲儿变成什么样的黄花菜,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妈妈说男子汉说话要一言九鼎,我是男子汉,我一定要做到的,就像菲儿说来照顾我一样。”
“好,好。”看着一脸认真的他,我又怕小小年纪的他一想不开又要哭得噼里啪啦的,只得继续敷衍着。
“菲儿,我要走了,我答应奶奶出来一会儿,就回家了,她找不到我,又要心急了。”他说。
“好啊,那你慢点走。”
“嗯嗯。”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可又不得不离开。
望着这逐渐远去的小小人儿,年少不懂事的我只当是梦一回,并未当真。
庄子说: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年少无知的梦,并未能够阻挡这个暑假的暑意,望着离我逐渐远去的他,心里一种莫名的惆怅涌起,再加上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心非常的烦躁,失落,纳闷!
直到李小燕失心疯般的叫声再次出现。
这烦闷的一切才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