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惟撑着桨,将小船划向暗夜。茫茫白雾将海与天融为一体,目光所及之处,虚幻得像梦境。容绫坐在船头,看着雾茫茫的远方,不知不觉,眼泪已湿了眼眶。爹娘死了,那么多师姐妹也死了,从今以后,自己该何去何从?是该守着卧龙岛,还是去找倭寇报仇呢……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小舟。容绫警惕地望向小惟,低声提醒:“前方有人。”
小惟顺着容绫的目光望去,不以为意地说:“有我在,别怕。”
这时,小舟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国破成就千古句,沧桑铸得惊人语。此情后世谁能赋?遗山山人叹宛丘。”
听了这声音,小惟目光一亮,喜道:“是太师父!”
“遗山老人?”容绫问。
“是的,那是我太师父的声音。”小惟奋力将船向前划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舟面前。容绫一看,只见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坐在小舟上,借着灯笼的光,正在阅读一册竹简。
遗山老人把竹简放在案上,感慨道:“‘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杜工部的这首《阁夜》,写的不正是此时的大明吗?”
小惟说道:“太师父,您又在看杜工部的诗了。”
遗山老人看向小惟,问道:“丫头,卧龙岛怎么样了?”
小惟惭愧地低下头来,说道:“小惟去晚了一步,岛上的人死伤甚多……不过,飞雪帮的人已经把那些倭寇给收拾了,也算是为卧龙岛报仇了吧。”
“卧龙岛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啊。”遗山老人叹道。
小惟指了指容绫,对遗山老人说:“太师父,这位是龙岛主的女儿——容绫。容姑娘受了伤,我正要带她回去医治。”
遗山老人打量着容绫,说道:“你是龙姬的女儿,如此说来,也就是楚游的女儿了。”
“前辈,您竟然知道家父。”容绫有些惊讶,“您认识他吗?”
“有过一面之缘。”遗山老人的口吻略带忧伤。
“我与父亲相认不久,他便去世了。我对父亲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道你们相识……”提起父亲,容绫的眸子泛起了泪光。
“算不得相识,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那一场交易,竟是这所有恩恩怨怨的源头。”
“此话怎讲?”容绫问道。
遗山老人看着天边的星辰,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沉吟道:“这得从另一个故事说起了。”
“前辈,可否说来听听?”容绫哽咽道,“关于我父亲,我知之甚少。倘若您肯告知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遗山老人沉默片刻,缓缓道:“许多年前,我有一个弟子,名叫越儿。越儿十八岁那年独自外出游玩,结识了一名男子。她年幼无知,与他相恋,谁知那男子家中已有妻儿,最终弃她而去。那男子走后,越儿发现自己怀了他的骨肉,却再也寻不到他。后来,越儿回到了我身边。我要去杀那个负心人,为她报仇,她却拼死维护他。一年后,越儿生下了一个女婴……”说到这里,遗山老人长叹一声,眼里满是忧愁。
“那个男子竟如此狠心!”容绫怫然道,“可怜的越儿,真是遇人不淑。”
遗山老人接着说:“越儿忧思成疾,日渐消瘦,后来不幸病逝。我想起她这些年受的委屈,恨不得把那个负心人千刀万剐。虽然她临终前说过,让我放那个男子一条生路,但我最终还是雇了个刺客去杀了他。”讲完,遗山老人看着远方,浑浊的双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容绫想了想,问道:“家父曾经也是刺客……莫非故事里的那名刺客,就是家父?”
遗山老人微微点头,没有回答。
容绫想了想,自己的父亲杀人无数,那个负心人会是谁呢?她忽然想到了穆家,忙问:“那个负心人,莫非是穆遨?”
“正是。”遗山老人说,“越儿是这世间最单纯的孩子,是穆遨毁了她的一生。哪怕她恨我,我也一定要杀了他。”
“原来,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场情债。”容绫感慨道。她忽然想到穆承影说过最敬重的人是遗山老人,心里不禁感到难过。她顿了顿,又对遗山老人说:“这么说来,前辈也是穆家的仇人。我想不通,既然您这么痛恨穆遨,为什么要收穆家的人为徒?穆承影最敬重的人就是您。倘若他知道真相,他该如何接受……”
“无论他接不接受,这已经是事实了。”遗山老人说,“多年之后,我终于放下了仇恨。有一天,穆含光带着儿子找到我,请求我收那孩子为徒。我看着年幼的承影,最终动了恻隐之心。我亏欠穆家的,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来偿还。但是,我也有言在先,穆承影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肯收他为徒。”
“什么条件?”
“等他到了弱冠之年,接任飞雪帮的帮主之位。”
“为什么?”
“当时,飞雪帮的帮主终日闭关练功,无所作为,以致帮众无人管教,四处为非作歹。那时倭乱已经开始,我思忖着,如果飞雪帮能够参与到抗倭中,既可以让那些帮众改邪归正,又可以守护东海的安宁,可谓一举两得。”
“可是,飞雪帮的帮主怎么肯让位呢?”
“那帮主是个武痴,沉迷武学,曾多次来找我讨要武功秘籍。后来,我答应给他秘籍,作为交换,他得放弃帮主之位。他没有食言,带上一箱秘籍就隐退江湖了。”
“所以,穆郎就这样成为了飞雪帮的帮主……”
“没错。我之所以要他当帮主,是因为他有一颗正义之心。我收他为徒那天,我问他,学武做什么,是否是为了报仇。他说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不再结仇。我想,这孩子心性纯良,定是可塑之才。”
“可是穆郎并不想当这个帮主。”
“倭乱严重,飞雪帮是东海抗倭的一股重要力量。他不得不继续当下去。”
“那他岂不是很危险?”容绫皱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忧。
“江湖纷扰,何处没有危险?身处乱世,没有谁可以安稳度日。”
“这倒也是,现在天下不太平,哪里都有纷争。”
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知这东海,何时能够恢复平静。”
容绫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守护它一天,直到倭乱平息。”
容绫想起穆承影,心里不禁有些难过。她道:“前辈,您在江湖中的声望那么高,又有那么多弟子,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吧。您想杀穆遨,为何不亲自动手,而要去雇家父呢?如果当初家父没有杀穆遨,那他也不会被穆家恨了那么多年。”
“江湖中人皆以为我武功盖世,其实,不过是错觉罢了。”
“那么多人想拜你为师,你的武功怎么会不高呢?”容绫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过是给他们一些秘籍,稍加指点,让他们自己练功罢了。那些武功,非我所创。”遗山老人说,“我年少时遇到一位老者,他收藏了数百种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他临终前把那些秘籍给了我,并嘱咐我不得把秘籍销毁,亦不得将它们随意传人。待有正义需要匡扶的时候,方可把秘籍传给有缘人。所以,我的弟子,须是心怀天下之人。”
“我娘和穆郎都是您的弟子,他们的武功却截然不同,原来那些武功并非出自同一门派。”
“我的武功虽然不算高,但是对付穆遨,倒也绰绰有余。可是,我若是杀了穆遨,又该怎么去面对越儿?现在,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真怕面对她,她一定会恨我吧……”遗山老人看向远方,眼里满是悲伤。
“她不会恨你的。”小惟说,“太师父,您莫要自责。”
“她怎么可能不恨我……”遗山老人叹道。他伸出右手,慢慢地空中划了一下,那小舟便缓缓转过头,朝着远处行去了。小舟越来越远,借着灯笼的微光,可以隐约看到遗山老人如雕塑似的坐着。渐渐地,小舟消失在了夜色中,空荡荡的海面上,只留下梦呓般的声音:“随她恨我……”
容绫低下头来,眼里满是失落。小惟说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就把你送回雪岛。”
容绫摇了摇头,黯然道:“我是楚游的女儿,我已经没脸见他了。”
“杀人的是你父亲,你是无辜的。”小惟劝道,“承影哥哥若是恨你,又怎么会娶你为妻?”
“他现在不恨我,可是多年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以后不会突然想起仇恨?”
“不会的,爱能够消除仇恨。”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太师父。”
“你为什么要恨遗山老人?”
“刚才他是不是讲过,越儿生了一个女儿?”
“嗯。”
“越儿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也就是说,穆遨是我的外公,穆承影是我的表哥。太师父让人杀了我的外公,可是我从来不恨太师父。因为他这样做,是出于对我外婆的爱。”小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小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并且,太师父对我的母亲和我,都很好,是他养大了我的外婆,养大了我的母亲,又养大了我。我怎么会恨他呢?”
“这不一样。”容绫说。
“是一样的。你对承影哥哥的爱,也足以让他忘记仇恨。容姑娘,等你的伤好了,你就回到他身边吧。”
容绫看着海面的白雾,只觉得心乱如麻。身上的伤痛折磨着她,她越来越难受,一股鲜血顿时涌出肺腑,从口中溢出。小惟急忙扶住她,说道:“容姑娘,我带你回去疗伤。”
容绫微微点头,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