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各有去处三人分道扬镳，前途多舛一心欲闯龙潭
这时候，四下无人，生怕他跑了似的，黄芩陡然出手，一把紧攥住了韩若壁的左臂。
韩若壁由他把握着，疑道：“怎么？”
黄芩道：“你老实说，是不是惦记上了‘月华珠’？”
“解我心者，唯有黄芩。”韩若壁嘻嘻一笑，道：“那么好的宝贝，不被我得知还则罢了，既被我得知，如何舍得错过？”
黄芩目光闪烁不定，道：“莫非我去‘凤凰山’时，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也是为了‘月华珠’的下落？”
韩若壁故作讶异之态道：“竟被你猜中了？”他佯叹一声，又道：“那时我就料到你在彝寨未必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于是下山联系‘北斗会’的兄弟，交待他们去查找‘月华珠’的下落了。”心里，他暗道：我想要‘月华珠’不假，可下山并非为它。既然替‘北斗会’另觅巢穴一事不方便被你知晓，不如拿‘月华珠’搪塞过去，也省得你老是放在心上，找我的别扭。
原来，韩若壁前次离开‘雪峰山’的确是联系‘北斗会’的兄弟去了，但并非为了‘月华珠’的下落，而是找人传递消息给 ‘天玑’傅义满，告诉他辰州的官府势力不大，行事也不得力，可以作为筹建另一处总舵的备选地点，但具体选在辰州何处，还需多派人手深入察探，仔细商榷。不过，唯一的麻烦就是此地的‘金碧山庄’势力过大，不容忽视。他还让人提醒傅义满，如有可能，不妨寻找机会制造事端，暗中想法子打击‘金碧山庄’，以削弱他们的势力。
权当他承认了，黄芩皱了皱眉，道：“其实，真为那颗珠子……我若得着了，送与你也无妨。”
徐知州只说要他把杨松带回去，可没说要把‘月华珠’也带回去。
想不到他对自己竟如此实在，韩若壁心头一热，思 潮如涌，小声呓语道：“你待我真算好了。”
他动情也似的以右手抚上黄芩的面颊，满怀怜惜之情地摸索了一阵。黄芩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手掌在面上游走。韩若壁旁若无人的又收回手掌，换以右手食指在黄芩的面上轻柔地、精确地描画着。此时此刻，他仿佛化身为一位深蕴骨法的名家画匠，那根手指则变成了画匠手中的生花妙笔，小心翼翼地将黄芩的眉、眼、口、鼻临摹下来，以便日后在画卷上重现。未几，食指在黄芩的唇角齿际流连来去，仿佛被吸附住了，久久无法离开。此际正是一年里气候最为潮湿的季节，那原本干燥微皱的双唇也显得水润柔滑了许多。这等美好的触感，韩若壁当然求之不得，不厌其烦地反复勾勒着那两瓣诱人的轮廓，沉浸其间。
黄芩仍旧一动不动，但目光一如先前般清冽。就在韩若壁神思俱丧，意念迷离，蓄势待发着要撤回手指，换以自己的嘴唇覆盖上去时，黄芩猛地张嘴如电，一下咬住了近在唇边，将要缩回去的那根食指。
这一口下去，真叫一个狠！
韩若壁立觉十指连心痛煞人，面颊抽搐了一下，低吼一声，道：“你是属狗的......还是属鳖的？！”
黄芩松了口，狠声恶气道：“这一口是叫你长点记性。真当我好糊弄，是吗？你独自一人离开‘魇伏谷’绝非打听那颗珠子的下落，而是和‘北斗会’有关。哼哼，嘴巴上趁风使舵的本事，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轻舔了一下手指上的牙印，又甩了甩手，韩若壁忍痛急道：“原来黄捕头不但不好糊弄，还会做个套儿让人钻，当真瞎了我一双狗眼！”
“狗眼？”错愕一瞬，黄芩努力憋住笑，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瞎了一双‘狗眼’？大当家，你见多识广，可否替我解释解释？”言毕，他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随着纵情、肆意的笑声，自他双颊绽现出的梨涡，象极了两朵盛开的白棠花。
韩若壁又瞧得一阵痴迷，忘了食指上还生疼不已，一进身，将黄芩抵在院墙上，双手捧住那张笑脸，再以指腹轻轻摩擦着，苦笑道：“说真的，你我走的路不同，所以我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捕快，是公人，必须对你保存几分戒心。可是，于我而言，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辛苦了。”
逐渐敛去笑意，轻轻挪开他的手，黄芩道：“是吗？”
韩若壁的脸色变了变，睁大双眼道：“你不信我说的？”
黄芩稍作沉吟，面有不屑之色道：“你一向信口开河，编故事同吃饭睡觉一样熟练。”
话是说重了些，但也不算完全冤枉了韩若壁。
韩若壁眉目含愠，摁住黄芩的双肩，道：“正因如此，这实话才重如九鼎，你怎可不信？怎可无视？”
黄芩推开他，走过一边，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你难得对人说实话，是以偶尔说了，份量便特别沉重，不容人不相信，不珍视。是吗？”
韩若壁跟上前，反问道：“难道不是？”
“笑话！”黄芩瞥他一眼，道：“莫非难得说实话的你，说一句实话的份量，竟比那些老老实实、句句实话的人，反倒沉重、金贵许多？如此，那些人岂非冤枉得很？”
韩若壁哑口无言了片刻，才道：“你该信我的。至于其他的，我真是没法对你说实话，言至于此已是不易。”
凝目望了他许久，黄芩才轻笑一声，道：“其实，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亦或你不信自己。”
这话颇有意味，因为他早告诉过韩若壁，只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就不会管。所以，在此种前提之下，韩若壁还是担心他对‘北斗会’有所威胁，因而没法对他说实话的话，要么是不信他说的，要么是韩若壁没法保证‘北斗会’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也就是不信他自己。
“为自己负责易，为他人负责难，更何况‘北斗会’那许多兄弟。”韩若壁抱臂低首，道：“于你，我有情，于‘北斗会’，我有义，我只希望两者互不相犯。”
黄芩似乎听懂了，点点头，笑了笑道：“能否互不相犯，可要瞧你怎么做了。”
二人一时无话，陷入一片沉默。
终于，还是黄芩率先道：“你一直低着头做甚，地上又没银子。”
韩若壁抬起头，露齿一笑，道：“我在想事情。”
黄芩虽然很想问他想什么，却犹豫了。
瞧出他的心思，韩若壁道：“你不想问什么事？”
黄芩轻叹一声，道：“我不想找不自在。”
如果对方不能说，问出来岂非找不自在？
韩若壁轻松了一些，道：“你不问我，我倒想问你了。”
黄芩道：“问什么？”
韩若壁道：“你对付那些蛊子挺有些手段的，难道一点儿也不怕？”
黄芩笑道：“最早见到时，是有些怕的，后来又见过几次，就觉得不过是些小号的蜜蜂罢了，也就不怕了。”
韩若壁眯起眼，笑道：“拿它们当蜜蜂对付，真有你的。”
黄芩道：“刚才你想的事，可想好了？”
韩若壁笑着不答，反问道：“我且问你，如果你以为做某件事是对别人好，可那人也许并不这么认为，这件事，你是做，还是不做？”
想了一会儿，黄芩道：“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若是我，还是会做。”
韩若壁‘嗯’了声，点头道：“有你这句话，那件事，我便是想好了。”
黄芩满腹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对我做什么吧？”
韩若壁唉声叹气道：“若还有时间，真想对你再做点什么，只可惜我和你就要各自赶路去了。”
这次与黄芩相聚，他已耽误了太多时间。
之后，二人边说边往客房的方向去，半道上，韩若壁忽然说要借了马匹来好赶路，并嘱咐黄芩先回客房，等他回来再一起上路，就匆匆去找公冶修了。询问过好几个庄内的下人后，他才在建有戏台的一处内院里找到了公冶修。这处内院十分宽大，可容纳百十来人，左右两边是观戏的厢房。现时没有大戏上演，厢房里也没有人。公冶修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方戏台上，踱来踱去，不知玩的什么花样。
缓步从台阶直上到由十二根方形的石柱支撑着的，高约两丈的戏台上，韩若壁冲公冶修拱了拱手，笑道：“公冶庄主真是好兴致，居然跑到戏台子上躲清闲。”
见他来了，公冶修只点了点头，淡淡道了声：“韩大侠也来了？”
韩若壁面露自责之色，道：“其实，那件事......”
“不用提了，我知道那件事与韩大侠无关。”公冶修站在戏台上，望向下面空空荡荡的院子，冷漠地打断他道：“即便有关，现在也无所谓了。”
韩若壁没话找话，问道：“那个小姑娘呢？”
公冶修道：“给董英雄医治蛊毒去了。”
韩若壁道：“我来，是想向公冶庄主辞行的。”
公冶修眼珠微转，沉吟一刻，道：“你们不等那位熊姑娘了？”
韩若壁装样道：“原来她姓熊啊。是要等她的，只是我怕稍后走得匆忙，没时间向公冶庄主辞行，未免有失礼数，所以特意提前跑来。”
突然，公冶修一双虎目中射出冷电般迫人的光芒，面露不悦之色道：“韩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她的姓名你岂会不知？你不会以为我傻到不知道你们和她相识吧？”不待韩若壁辩驳，他又道：“也许，将她装扮成‘玉娘子’进来山庄里，正是你们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感觉脸上微微发烫，韩若壁讪笑了两声，道：“庄主多心了。”
公冶修道：“就当是我多心了吧。总之，托黄兄弟的福，庄里没出什么大事，你们也算是有分寸的，我不想追究。”
韩若壁抱负双手，学公冶修的样儿站得四平八稳，一边俯览台下，一边亦真亦假道：“如此，我陪公冶庄主站上一站，权当答谢庄主放我们一马吧。”
一指脚下的戏台，公冶修捋捋胡须，略微一瞥，道：“韩大侠，你我并非戏子，虽然站在戏台之上，却也没必要演戏吧。我知道，你此来绝不会只为说一声‘告辞’，更非是想陪我站上一站，所以，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有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韩若壁微笑道：“庄主真是爽快人。其实我来，是想请问庄主一件事。”
公冶修抬手示意他快问。
韩若壁做出烦恼之态道：“年前，我在辰州地面上丢了一批货，可有什么法子追得回来？”
公冶修双眉一扬，问道：“‘辰州府’大了去了，你是在何处丢的货？”
韩若壁想了想，道：“棋坪。”
公冶修微一皱眉，道：“那可就难了。”
韩若壁问道：“为何？”
琢磨了片刻，公冶修道：“那里可说是三不管地带，出了事，汉人的官家管不了，外族的首领不愿管，你一个外乡人若没法子自己追回来，就没辙了，认倒霉吧。”
韩若壁追问道：“怎会这般？那我不是亏大了？”
公冶修努力隐藏住内心的那份幸灾乐祸之情，道：“没法子，‘辰州府’本是蛮烟瘴雨之乡，山多岭多外族多，而‘棋坪’那里毗邻苗疆，往来苗蛮众多，民风更是强悍，各大部族均喜欢自治，不愿被汉人官府管束，出多大的事也是自家处置，很少有跑去报官的。朝廷一直以来管不了，也怕花大力气去管得不偿失，若一个不小心激起民变，任哪个官员也担待不起。因而，当地官府已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形同虚设了。”
韩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寓意不明地笑了笑。
公冶修心里咯噔了一下，疑道：“韩大侠，你不会是编个故事向我探消息吧？”
韩若壁笑而不语，微微摇头。
公冶修何等人物，当即有了想法，道：“莫非韩大侠有意在‘辰州’这地面上扎根？”
他早怀疑韩若壁这个人大有来头，但至今仍没弄清他是黑是白，什么身份。
韩若壁仰头哈哈笑道：“岂敢岂敢。我早已习惯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漂蓬断梗，纵是再好的地方，也没可能生出扎根的念头。实在是心疼此前丢了的一趟货，颇不甘心，想着能不能把货找回来，才有此一问。”
他又大大方方道：“另外，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冶修道：“别客气，说。”
韩若壁恭谦道：“庄主可否借三匹马供我们赶路之用？”
他还真不客气，三匹马确是价值不菲了。另外，他说是‘借’，可天晓得什么时候能还，因此在公冶修看来和‘要’没甚区别。
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公冶修不禁慨叹起来，道：“韩大侠，以前，我瞧那些戏子在戏台上并不觉怎么，今日瞧见你在戏台上，才觉得真是遇上演戏的大行家了。”
言下之意，你替我惹了那许多麻烦，却居然还敢向我要东西，这戏演得未免有点过了。
韩若壁毫不在意，悠悠一笑道：“公冶庄主放心，你随便凑合着借我三匹马，他日我定还你三匹骏马良驹。”
公冶修叹一声，道：“不必了。真人不露相，我不知道韩大侠是何来历，权指望你能记着我一点好处，日后若有冲突，大家各让一步便罢。”
韩若壁挑了挑眉，眨了眨眼，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遂走下戏台。临到出院门时，他回头瞧了眼仍站在戏台中央，不知想些什么的公冶修，笑一声，道：“其实，台下的戏比台上还要难演，公冶庄主才是演戏的行家，实令区区在下不服不行啊。公冶庄主，后会有期了。”
其后，他与黄芩、熊传香汇合，三人骑马一并离开了‘金碧山庄’。
此时，谷雨已过，端午未至，正是薰风拂面的时节。土路边，绿浪翻滚，小虫呢喃；青天下，金日灿灿，白云悠悠。韩若壁意兴慵懒地骑在马背上，敞开前襟，让初起的夏风抚过胸膛。他知道这条道走到尽头时，就要和黄芩分道扬镳了。路上蹄声得得，三人驾马缓行，均没有说话，似是都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忽然，熊传香凝目望向韩若壁，感激道：“这一次，真是多亏你了。”
韩若壁懒懒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花力气帮熊传香，一方面是见她一个小姑娘被那许多江湖人合伙欺负，心存不平；另一方面也是瞧出她和公冶修有过节，留着她，日后若是对付‘金碧山庄’，也许可以借着她揭出公冶修的丑事，再大做一番文章。
熊传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是个好人，之前，怪我误会你了。”挺了挺胸，她又义无反顾道：“如果你需要什么作为回报的话，尽管提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绝不食言。”
瞧得出，她是真心实意的。
此前，熊传香对黄芩有些好感，对公冶一诺更有好感，独独对韩若壁不但无甚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这完全是受她的姑姑熊敬玥的经历的影响，使得她对男子，尤其汉人男子，更兼韩若壁这类风流倜傥、对女子的吸引力极大的男子，产生了极强的戒备心。因此韩若壁虽然对女子很有手段，却反而拿熊传香这样的女子没甚办法。可是，经过‘金碧山庄’一役，韩若壁替她解了围后，熊传香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瞧走眼了，原来韩若壁不但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甚至可以说还颇有些可爱之处，所以，当那双怪眼再瞧韩若壁时，眼神也比以前温柔多了。
韩若壁感觉极不适应，口中尴尬道：“这个......那个......倒是有件事......”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她提一提双修之事，让她帮着快速恢复功力，可一想到公冶修曾经备受蛊毒折磨，他就觉得脊骨上麻麻的，好像有蜈蚣爬过一般。他心道：熊传香这样的女人，不但难以上手，更加难以脱手，主动去招惹这样一个大麻烦，实在不是个好主意。转眼，他又瞧向黄芩，见黄芩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似乎很在意他的回复。韩若壁忙手抚胸口，轻拍几下，心中庆幸连连，暗道：还好嘴边留了个把门的，没把‘双修’给顺溜出来，否则那个醋葫芦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怕是想一尺劈了我吧。
想到这里，他莫名又生出了瞧一瞧黄芩是什么反应的念头，不过这捉弄人的念头只是瞬间而过，终因于心不忍、和担心‘飞来横祸’而没有付诸实行。
见韩若壁踌躇着不说下去，熊传香催他道：“什么事啊，你快说。”
韩若壁道：“我想知道公冶修到底欠了你什么债。”
听他这么说，黄芩先前感觉不安的一颗心，才算是恢复了平静。
熊传香稍稍为难了一刻，道：“这件事，说出来丢我们苗人的脸，我本不想说，不过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怕在你二人面前说了。”她又叮嘱道：“你们千万不要再说与别人知道啊。”
韩、黄二人互望一眼，一齐点了点头。
稍后，熊传香把姑姑熊敬玥同公冶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她索性放开缰绳，由着马儿自行慢步。而她则坐在马鞍上，端出早先公冶修给准备的一小罐沙浆，又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一块牛皮，蘸上砂浆，再从怀里掏出那只铁盒，取出里面黑乎乎的银梳。
韩若壁问道：“这就是熊家历代巫祝间传承的金花银梳？”
熊传香用力以牛皮擦拭、打磨着银梳，道：“是啊，一般的银梳都是内里木质，外包银皮，这可是纯银的。你们想看看吗？”
二人一左一右，从马上探头来看。只见，在她飞快的打磨之下，银梳渐渐褪去了那层黑色，显露出本来面目。
瞧见梳背上的图案似曾相识，黄芩道：“这上面刻的是‘金叶白兰’？”
他还记得在‘魇伏谷’里瞧见过的那种美丽而又奇特的树。
熊传香停下手，瞧他一眼，道：“你也知道？那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黄芩摇了摇头。
“我好像听说过此类传说。”韩若壁道：“说是有一对恋人，男的叫金叶，女的叫白兰，他们许诺相爱一生，至死不渝。后来白兰病了，金叶为给白兰医治，上山采药，结果不慎坠崖而死。白兰遵守他们的誓言，到金叶坠崖的地方，也纵身跳了下去。很多年后，那处悬崖下的深谷里长出了一棵树，有金色的叶子、白色的花朵，人们管它叫‘金叶白兰’。”
“你说的是金叶白兰树的来历传说。”熊传香眺望远方，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这把金花银梳上‘金叶白兰’的真实来历。”
韩若壁摇头道：“那却是不知了。熊姑娘可否说来听听？”
“把‘金叶白兰’刻在金花银梳上的人，也叫白兰，不过她姓熊。她的爱人也叫金叶，姓田。二人青梅竹马，是一个寨子里长大的。”
韩若壁讶道：“这真是太巧了。”
黄芩道：“熊，白兰？可是和熊姑娘有些渊源？”
熊传香点头道：“熊白兰是我的祖先，也是熊家的女巫祝。”
韩若壁问道：“她和田金叶后来怎样？”
“后来，田金叶成了她的夫婿。不过，熊白兰醉心练蛊，整日里跑去有毒瘴的大山里捉毒虫喂蛊，田金叶也跟着她一起东奔西跑，二人好得如胶似漆般。只可惜田金叶从小身体就不好，没几年工夫就在某座毒瘴山里得了急病死了……”
想到‘金叶白兰’，韩若壁不禁问道：“莫非熊白兰为他殉情了？”
“没有。”熊传香的目光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身上滑过，道：“之后，她将田金叶就地埋葬，回到寨子里，在同姓族人中寻了个有资质的女娃子，作为下一任巫祝的人选，教她习练蛊术。等那个女娃长到‘天定之年’时，熊白兰便将巫祝之位和那把被她刻上了‘金叶白兰’的银梳传给了那个女娃子。她自己则去到埋了田金叶的山里，余生再没有出来过。”
韩若壁长叹一声。
熊传香的目光从韩若壁面上滑至黄芩面上，道：“所以无论是传说中殉情的‘金叶白兰’，还是我们熊家祖先的一生只相守一人的‘金叶白兰’，代表的都是至死不渝。”转念，她道：“相比之下，公冶修那样的人真是该死。”
韩若壁若有所思道：“至死不渝......这种要求未免太高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公冶修只不过是那些做不到的人里的一个而已，他背信弃誓当然可耻，却也罪不致死。”
熊传香愤然道：”如果嫌要求太高，当初为何要答应，为何要许下诺言？”
黄芩点点头表示同意，道：“没有把握做到的事，不该许诺。”
的确，他极少向人许诺，甚至一直在做，也打算义无反顾地做下去的事，也从不曾许诺。也许，在他看来，做好现在才最重要的。
韩若壁冲他淡淡一笑，道：“其实，能许下某一时刻想坚守住的诺言，又有何不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当时能开心不好吗？”
黄芩道：“正因预料不到未来，才不该许下坚守不了的诺言。”
瞧他认真的模样，韩若壁只觉浑身一阵不得劲，道：“我觉得，能让熊敬玥爱得鬼迷心窍的男人，一定也是极爱她的，所以她才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包括性命。她要他许诺的时候，他许诺了，所以那时她虽然将死，也觉快乐。”
黄芩道：“可你不觉得那样的快乐不太真实吗？我倒觉得，公冶修不该许下那样的诺言。而且，熊敬玥也未必相信公冶修的诺言，否则又何需临死前在他身上下蛊，以防万一？”
打了个哈哈，韩若壁道：“黄捕头，你的毛病就是凡事看得太清楚了，反而不容易快乐。”
黄芩回他道：“有吗？倘是虚假的快乐，不要也罢。”
这时，熊传香紧紧盯着掌中的银梳，象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神思恍惚道：“我始终弄不明白，如果公冶修也是极爱她的，并如同他说的，当时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而且也坚守了两年之久，却为何没能坚守三年、四年、五年，这样一年一年的一直坚守下去？”
作为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至死不渝’在熊传香心目中是神圣的，她甚至有一种拼了性命去感受一场的冲动。小时候，听奶奶说起熊敬玥的事，她就恨那个扔下爱人逃跑的男人，后来又得知那个男人早已娶妻生子，过上了极不错的日子，就更加痛恨。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公冶修从开始起，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没有担当的男人，熊敬玥又为何会甘心为他舍弃一切？所以，这一刻，熊传香对心目中的‘至死不渝’产生了一种迷惘。
韩若壁唏嘘几下，道：“因为人，是会变的。有些人变好，有些人变坏，有些人也不知是变好还是变坏，总之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熊传香望向他，不确定道：“能怎么变？”
稍想了想，韩若壁轻吟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你可曾听过？”
熊传香摇了摇头。
韩若壁道：“那么，能听得懂吗？”
熊传香点头道：“很容易听懂。”
韩若壁微微颔首道：“做这首诗的人叫李绅，是唐朝人。这首诗是他年轻时所做。他还做过类似的另一首诗，同是同情田间农夫，感叹劳作辛苦和食物来之不易的，因此被称为‘悯农诗人’。我相信，两首诗绝非他敷衍了事之作，而是真情流露之感，否则也不会如此脍炙人口。当时的御史吕温听闻他如此体恤农人、心怀百姓，断定他日后必为卿相。”
不等熊传香张嘴问出话来，韩若壁已接着道：“很多年以后，他真的当上了宰相。不过，他后来生活豪奢，一点儿也不体恤农民的疾苦。据说，到了晚年时，他特别喜欢吃鸡舌头，每顿饭必有一盘。鸡舌头这玩意儿不经吃，一只鸡只有一条舌头，所以要杀三百多只鸡才凑得成一盘菜。因为他的这个嗜好，他家后院里常堆满了浪费的死鸡。”
黄芩从未听说过这件轶闻，是以听得专注，心下称奇。
熊传香怔住了，道：“人怎会变得这般前后不一？”
“其实，变不变得，很难说。”韩若壁禁不住轻声吟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古今忠馁有谁知？’”
熊传香摇一摇头道：“这个，我听不懂了。”
韩若壁道：“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二十多年前，公冶修和你姑姑一起死在了弩箭之下，你便会以为他们是‘至死不渝’了，对吗？所以，有些事就莫要再多想了。”
熊传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银梳收拾好，放回到铁盒中。
黄芩忽然道：“你懂得真不少了，当初弃文从武，不做文人，未免可惜。”
将身子在马背上向前依了依，以便越过熊传香望见黄芩，韩若壁道：“你是不知道，我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向文人展示我的武功，”冲黄芩挤了一下眼睛，他接着又道：“和向‘武夫’卖弄我的学识。”
他特别强调了‘武夫’二字。
黄芩愣了一瞬，才明白韩若壁有笑他是武夫，不精通文墨的意思。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气，只道：“我和你不同。我只有在发觉对方的武功有可能强过我时，才会生出展示一下，和他比上一比的念头。”
韩若壁‘切’了声，道：“牛皮不是这样吹的。你下面是不是要说，因此你从来不曾和别人比过？”
黄芩原本想说‘我可是和你比过的。’但又怕戳到韩若壁的痛处，转而道：“这话我可没说过。”
片刻后，韩若壁又嘿嘿笑过几声，幸灾乐祸般道：“其实，对于公冶修这么个有钱有势，虽然没甚武艺，但跺跺脚也能叫辰州地皮抖三抖的厉害角色，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居然是靠着女人，以盗取苗寨金矿这样‘特别’的法子发家致富的，有趣，着实有趣。”
黄芩神色奇怪地瞧了瞧韩若壁，问道：“我瞧你好像挺羡慕公冶庄主的样子？”
韩若壁微愣了愣，反问道：“因何这么说？”
黄芩道：“因为我每次见你提到他，都是一副颇为羡慕的样子。”
韩若壁‘哈’的一声，道：“公冶修的确厉害，绝对的‘地头蛇’，可要说我羡慕他，倒是未必。他的厉害之处不在于武艺多高，而在于有着八面玲珑的手段，既能够摆平当地的官府，又能够笼络江湖上的汉子。如果拿他来和你我相比，我们办事，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公冶修办事，依靠的是别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如果他是‘劳心者’，我们就是‘劳力者’了。”
黄芩皱眉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岂非该更加羡慕公冶修才是？”
韩若壁却摇头道：“这可要看你怎么瞧了。剑有双锋，事有正反。劳心者，需要利用别人的力量来成事，所以也会被周围的人所限制，有时候，反倒不如劳力者来得痛快。这就好像，当你想控制别人的时候，也会被别人所控制。这个道理，说白了，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就拿麻二那等角色来说，若是在我手底下出现，我就一剑割了他的舌头，把他赶走，可公冶修绝不能这么做，他若是这么做，便会寒了其他庄客的心。所以，虽然他心里未必不讨厌麻二，不想要麻二的性命，可表面上却还得笑眯眯的，向这等猥琐之人妥协。那样的日子，我是一日也过不来的，怎可能心生羡慕？”咽了口吐沫，韩若壁继续道：“还有，公冶修要结交的那些官府名流们，怕是比江湖豪客们更难对付。古人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种日子，我这等自在惯了之人，又如何受得了？”
听他说得有趣，熊传香插嘴道：“照你这么说，‘三湘大侠’的名头，‘金碧山庄’的家业，也只是驴子拉屎表面光喽？看来过得也并不怎么好嘛。”
听她一个少女，说话却如此粗鄙，韩若壁不但没有反感，反觉颇对胃口，心里笑道：到底是苗疆女子，泼辣胆大，倒是不忌口的。
他道：“过得好不好，那得看人。我想，那样的日子，似我这般游手好闲之人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但公冶修八成是甘之如饴的。”
熊传香不屑地轻啐了一口。
韩若壁好心说道：“他混到今日这般天地，能量可谓大得很呀。比方说，如果这次我劝你不住，你真个杀了他，不但很可能逃不出‘金碧山庄’，要给他陪葬，而且还可能引起苗汉的兵变，祸事可不小呢。”
熊传香扁扁嘴，不相信道：“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我才不信。”
韩若壁道：“你想啊，公冶修可是地方上的名流豪绅了吧，若是被苗人所刺杀，万一哪个急着建军功、往上爬的官家主儿得知，必定就此事添油加醋，上奏一道折子，只说这里苗人民变，杀死了当地的汉人豪绅，要朝廷派兵镇压。而当今圣上，好好的皇帝不乐意做，非称自己作大将军，以他那胡闹成性的调调，最喜欢的就是刀兵之争，身边更是围了一群做梦都想整点纠纷，好凭借军功封妻荫子的虎狼之将，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可真是难说得很呢。”
熊传香的目光呆了一呆，狠狠道：“我们苗人可不怕你们汉人！”
韩若壁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没说你们怕汉人，汉人、苗人冲突了千百年，直到如今，不还是谁也没奈何得了谁吗？其实，真要冲突起来，两边的百姓都不好受，那些流血拼命的士兵也不好受，好受的只有拿好处、有军功的将军老爷们。那才真是造孽呀。”
熊传香知道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心理还是老大的不服气，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她好奇地瞧了韩若壁好一会儿，道：“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是被何人所伤？”
以前她对韩若壁根本不感兴趣，自是不关心，此刻当他像朋友一般，就难免有些好奇了。
韩若壁故意大声道：“古人说，信陵君天下无双，我却说，伤我之人天下无双。”说这话时，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瞩目的傲雅之态。
听到此种夸赞，想到是自己伤了他，黄芩不禁低下头，但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得意之感。
熊传香噘起嘴，道：“你这不等于白说吗，我又不知道什么人天下无双。”
韩若壁豪气十足地大笑道：“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是谁伤了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被天下无双之人伤了的我居然恢复如常了，那必然是比天下无双还要天下无双喽。”
熊传香咯咯笑个不停，道：“原来你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啊？”
这时候，韩若壁的油嘴滑舌在她眼里也变成了活泼可爱。
黄芩嗔怪瞧他一眼，道：“是了是了，这世上唯你独尊才好。”
挤眉弄眼冲他扮了个鬼脸，韩若壁油头滑脑道：“‘独尊’多寂寞啊，还是‘双修’比较好。”
他这‘两修’二字乃是对黄芩说的。黄芩面色微微泛红，没搭理他。
熊传香只觉他二人间说不出有什么怪怪的，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前面就是路口了，她‘哎呀’一声，匆忙向二人告别，道：“家里大旱，我急着赶回去，这就走了。”
扬一扬手，韩若壁道：“一路好走。”
熊传香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黄、韩二人也催马往前。
到了路口，二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拉缰止马。
韩若壁笑言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黄芩不服气地一抖缰绳，道：“谁说的？”
可是，他腿上并没有相应的催马动作，所以跨下的马儿依旧在原地打着蹄子。
韩若壁扯过他的缰绳，调侃笑道：“黄捕头，马上就要分手了，别象闷葫芦似的，说点什么吧？”
黄芩道：“你想我说什么？”
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韩若壁手里打了个榧子，道：“不如，你对我许个诺吧。”
黄芩只觉莫名其妙，道：“做甚？”
韩若壁道：“你不是说，只要许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吗？”
黄芩疑惑地点点头。
韩若壁问道：“以前你对别人许过诺吗？”
黄芩摇摇头，道：“可能没有。”
韩若壁满足地松了口气，道：“那好，你今日就向我许个诺吧，随便什么，只要许一件以后必定能做到之事便可。”
黄芩大为不解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要我做此种无聊之事？”
韩若壁眯起眼，道：“那你做是不做？”
黄芩颇为犹豫，道：“只我一人许诺，可不公平。”
韩若壁道：“要不，我先向你许个诺，你再向我许个诺，就算公平了。”
打量了他一下，黄芩道：“还是算了吧，你许下的诺言不过是现时想许下的而已，不值什么。”
想起此前对公冶修背信一事的讨论，他也只能这么推测韩若壁的诺言了。
韩若壁笑道：“你不要的话，可不能怪我。”
又细想了想，黄芩转而道：“也好，你先许来，我瞧瞧这会儿你想许下什么诺言。”
韩若壁目光如炬注视着他，道：“我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离开高邮，和我一起纵横江湖，笑看风云！”
瞧他的眼神，听他的语气，有那么一刹那，黄芩几乎以为他是认真的，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可继而又一想，他现时许下的诺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当然而已，便放下心来。
韩若壁道：“轮到你了。”
黄芩一面苦思，一面道：“且容我想想。”
见他半天还没有动静，韩若壁‘好心’提醒他道：“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把下半辈子许给我，这样以后的日子就轻松多了。”
黄芩瞪他一眼，道：“我想好了。”
韩若壁道：“那便赶紧许了吧。”
黄芩道：“我发誓，下半辈子......”
说到此处，似乎口里呛进了随风飘来的小飞虫，他咳嗽了起来。
‘哎哟，我的亲娘啊。’韩若壁心头激喜，暗道：开腔就是‘下半辈子’，莫非他真要许我下半辈子？！想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笑开了花，嘴巴咧得连牙花都瞧得见了。
止住咳嗽，黄芩继续道：“不会向任何人许任何诺言。”
“什么？！什么？！什么？！”
象是从云端一脚踏空跌掉到地，韩若壁瞬时体验到了被捉弄的滋味，咬牙道：“你居然，你居然......”
黄芩无辜地眨了眨眼，微笑道：“没法子，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我必定能做到。”
韩若壁心下愤恨不已，暗道：刚才那阵咳嗽，一定是他故意的！没错，故意的！
黄芩伸手向他讨要缰绳，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出发了。”
韩若壁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还给他，道：“是啊，你该去‘安泰客栈’了。”
有关那桩案子，黄芩先前已告诉他了，于是回他道：“你可是要回‘北斗会’？”
韩若壁‘嗯’一声，道：“总是要先回去一趟，省得兄弟们心里不踏实。”
至于回去一趟后会不会再出来？如果出来，又会到哪里？他却是没有提及了。
黄芩道：“也是，谁叫你是‘北斗会’的天魁来着。”
韩若壁拍了拍脑门，哀叹一声，道：“你要不是捕快该有多好啊。”
想起他刚才的许诺，黄芩剑眉微锁，道：“有什么好？”
韩若壁大言不惭道：“你要不是捕快，我就方便邀你同行回去‘北斗会’，寻个良辰美景把事给办了。”
黄芩没听明白，问道：“办事？办什么事？”
韩若壁捂嘴笑道：“良辰美景，必躬於乐事，要办的自然是‘乐事’。”
仍是不大明白，黄芩搔了搔脑袋，道：“越说越糊涂了。”
韩若壁冲他伸了伸舌头，突然抖缰催马疾冲向前，回头哈哈笑道：“简而言之，就是把你给办了！哈哈哈哈......”
瞧着他远去的身影，黄芩低声自语道：“谁把谁办了可不一定。”
说着，他放长了缰绳，两脚轻轻一磕马腹，座下马匹长嘶一声，撒蹄箭射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