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没听从都督的吩咐。我甘愿以死谢罪，用‘因擅自行动而被都督处决’的名义，献头于毕将军，平息他的怒火，争取支持和原谅。艾敏无家室所累，写下此信，只求九泉之下，能得到都督原谅！艾敏无能，只能来世再来报答都督的知遇之恩，请都督恕罪！”
艾敏独坐在办公桌前，搁下笔，点点泪花，映于信纸之上。他又看了一遍信，忽然把它揉皱了，高举在手上。可他终究还是垂下手来，摊开信封，又看了一遍。他的手哆嗦着，缓缓抚摸着挂满胸膛的那些勋章，无声地自言自语，无声地流泪，无声地颤抖。
一阵寒风从背后扫过，令他浑身一颤。他条件反射似地从座椅上跃下，滚倒在地，一柄尖刀撕裂空气，直直地钉入他身侧的墙中。他在地上一滚，便将双刀抓在手中。
他正准备开口质问，一个人影却已然蹿到了他的身旁，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双手一松，膝盖一软。可尚未等他跪倒，一道利刃便贯入了他的胸膛。
他斜着眼看向身后，那被墨绿色遮挡的脸上刺出的两道红光，“绿影鬼！”他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几个字。他克制住发抖的冲动，却已然确定自己在劫难逃。突如其来的危机彻底偏移了他曾为之不断犹豫的，生与死之间的天平，临死的预兆使他的心中充满了勇气。他一咬牙，低吼一声，焚烧着他整个身躯的烈焰如同一头张开了巨口的猛兽，肆意吞噬周遭的一切，那火愈发烈，心愈发冷。
被熏黑的广阔地面的正中，勋章落在地上，叮当作响。一个墨绿色的人影窜出窗外，如竹叶飘落，一声不响。
风吹落叶，雪打孤山。在那艾敏信件从未抵达的地方，高山之上，雪花早早地到处飞扬。雪门守将毕豹一阵狂奔，一把搂住儿子冰冷僵硬的尸骨，“都给我滚！”
在冰冷而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他颤巍巍地拾起毕思的头颅，想要安放在身躯上，那身躯却无助地软了下来。他的牙齿咬地吱吱作响，那拥抱是如此用力，像是要把那尸骨折断一样。
现场明确地找到了艾敏部下的遗骨，毫无疑问，他们发动过袭击。可是，他们又凭什么要杀小思？泉涌向来爱护孩子，在平原那边，他曾经那样惯着小思，就像是他的干爹一样！他是他们彼此之间友谊和信任的纽带……
奇怪，为什么他要帮他们开脱？是他们害死了小思！难道不是吗？都怪泉涌的那封急信！是啊，他们要救，在他眼皮底下肯定会谨慎起见，而对任荣来说，任荣不也有可能……杀……
不可能！肯定是他们害的！可是……太奇怪了！包括之前黄钟公子遇袭事件中，找到的那些遗骨，那种伤口绝不会是寻常兵刃所为……
他独自跪在冰冷的大厅之中，怀中只有一具同样冰冷的尸体。他忽然感到，身后仿佛有一只寒冷的，黑色的手，从天而降，将他牢牢扼住。他打了个寒战，回过头，空旷的大厅中空无一物，可心却仍因恐惧，跳动不已。
是啊！泉涌那信上至少有一件事绝对没有说错——总得先保住自己，才顾得上别的东西。
大厅的门再度开启，军官们一拥而上，却都不敢发出言语。
“告诉任荣，他也别自诩无辜，至少，他也没能保护好小思。”毕豹轻轻抬起头来，双眼之中满是血丝，“除非任荣和泉涌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亲自过来跟我解释，否则，这场纷争中，雪门要塞谁也不帮！我们死守雪门，帮助平原诸城防御任何暗族人的攻打，这也本就是暗族叛乱时，我们应尽的职责！”同时，警惕那双未知的魔爪，他在心中暗自补充。
“……毕将军是这么说的。”同日，这一份宣言便传入了任荣的耳中。
“很好，这也足够了。”任荣轻轻点了点头，摊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
“可为什么我们还要提议，让他们一同南下？”身旁的部下不解地向他问道。
“就和菜农应付砍价一个道理，”沧桑的男人轻蔑一笑，“好了，继续集结军队吧，现在我们的背后已经安全了。只要增加许诺的封赏，在这南部之中总是能够征集得到足够的军队的，此刻我们二人都在打着平叛的名号，而接下来，就要看我和泉涌，谁会不幸被‘叛乱的暗族人’给杀死了。”
平原南侧，雨林深处，一只瓢虫悠闲地在嫩叶上爬动，叶的尖端还挂着清晨的闪亮露珠。日月轮转，雨林已经醒来，在其中露宿的士兵们，也一道醒来。
“没想到这么快，平叛就结束了啊！”一个浑身是汗的士兵颠了颠手中那一袋轻轻的赏钱，叹了口气。
“唉，这些叛徒就不能中用一点吗？两座叛乱的城市，都是一打就跑！也不知道，下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还要等到哪年啊？”另一个士兵咽下一口干涩的军粮，抱怨道。
“新的命令！”长官大步跑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又有仗打了！泉都督亲自下的命令！说有个叫任荣的反贼，以一介县级文官的身份调动平原的其余守军南下了！将军还说了什么来着？哦！对！说他这是破坏平原驻防，给了暗族可乘之机，所以，也就算作是投靠了暗族了！”
“任荣？”一个老兵皱起眉来，“我没听错吧，这不是上一任都督的名字吗？”
“管这么多干什么，老家伙！”一个年轻人嚷嚷道，“你就是太畏手畏脚，才会到现在都爬不上去！”
“就是就是！”那吃着军粮的人也激动地跳起来，“不想着打仗升官的话，你来这破南部干嘛啊？正愁没仗打了呢！这破地方都快和北边一样了，平日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
“没错！”军官拔出佩剑，“这次可是都督亲自领军出征，而且，对面的人里面有好多大官呢！杀了他们，能腾出不少好位置吧？”
“可，可这是自己人窝里斗啊？”那老兵瞪大了眼睛。
“别傻了，老家伙！”年轻人们大笑了起来，“光杀暗族杀得了几个叛徒啊？这破南部的兵多得到处都是，你要被宣布为叛徒的话，肯定有一堆人求着想来杀你领功呢！”
风吹散细碎的言语，吹走云朵，将时光缓缓推移。雨林的北侧，另一支大部队也正举着同样的黑底白狼旗帜，直直向着南侧进军。
“诶？他们怎么在传，说泉都督投奔了暗族人，想反过来攻打我们？”行进的队伍之中，士兵们同样正在窃窃私语。
“好像是真的！我都看见了！那些老将军把前任都督任大将军也给请过来了，这不是他们要争夺都督的位置，还能是什么？”一个老兵精神抖擞地说。
“哦！原来我们是要去把都督赶下台啊！”另一个士兵恍然大悟，“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该不会是被大人物们当替死鬼使唤了吧？”
“我都听到了！”一个将军骑马赶到他们附近，他们便吓得把武器摔落在地，队伍也变得散乱起来。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次先放你们一马吧——拿好武器，立地站好！我来给你们这些笨蛋好好上一课！”
士兵们捡起武器，边高呼着感谢将军的宽宏大量，边直直地站在大路中央。那将军则让军马缓缓踱步，安然说道，“你们要这么想——上头肯定会宣称，那些死者都是被暗族叛徒弄死的，而我们呢，则是赶去平叛杀叛徒的！无论哪边赢都得这么和上面交代，也正因如此，才得靠打仗来解决问题！那么，一来好位置空出了那么多，二来也怕下面的人说漏了嘴，那么肯定，就得给所有人都多发些好处啊！这世上多的是喜欢嫉妒的举报者，不过，我可没听说多少把自己也给搭进去的蠢货！”
“对哦！多谢将军指导！”那些士兵交头接耳一阵后，似乎认可了这个说法，更加兴高采烈了。
“嗯。”将军向着他们轻轻一笑，“也多给那些不开窍的笨蛋好好解释解释！到时候真打起来了，别人玩真的，你手下留情，你就完蛋啦！”说罢，他纵马向前奔去。
那将军一直策马赶到队伍的前端，任荣正慢悠悠地在马上踱步。“还没有小智那边的消息吗？”听到了马蹄的声响之后，任荣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只是去鼓舞了一下士气，都督。”那将军用一副歉意的语气回应道。
“报告都督！”一人从前方骑马跑来，“找到了！终于找到小少爷了！”
“在哪？”任荣忙策马迎上前去。
“前方二百公里左右的地方，雨林深处！少爷一直躲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您的家属、黄钟公子，以及一群暗族人！少爷说，他一直躲在那一片雨林里写威胁信，要泉涌停止抵抗，直接投降。对于泉涌不但拒不投降，还主动发动战事一事，他也颇为苦恼！”传令的人喘着粗气，汇报道。
“还真是他劫持的黄钟，这傻小子！”任荣苦笑一声，“二百公里……如果泉涌存心一战的话，差不多……”
“非常抱歉！下属们虽然很想带少爷回来，但如果少爷他们移动，恐怕有卷入战争中的风险……”
“嗯，你们的判断没有问题。”任荣点了点头，“今夜，战斗很可能会直接打响。多派些信得过的人，保护好他们，让他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遵命！”
太阳的鲜血染红了云朵，像红色的棉花糖一般引诱着嗜血的黑夜。整装待发的军人们与月亮一同进发，预备着在大地上画出一片朝霞。
“肃静！”泉涌举起手，静静聆听那变得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却听得身后几声惨叫，抬头便望见箭矢略过明月。
北边发出雷鸣般的呼声，最先燃起战火的，却是身在北方的任荣。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提前南下了的泉涌早就勘测好了地形，占据住了地利，对任荣而言，提前突袭反而有助于胜利。
“放箭！”泉涌低吼一声，瞳孔中映出了几丝凶光。
箭雨向前洒落，几颗染火之树就这样倒在地上。“步兵，冲锋！”随着将军们的高呼，士兵们纷纷亮出了雪白的刀刃，高声尖叫着向前冲去。
无数火把滚落在地。烈火与战火同燃，树叶与血液同落。树与兵同倾倒，鸟与人同悲鸣。刀剑替雄鸡报晓，烈焰替骄阳洒光。兵不知为了何事？杀了弟兄给自己陪葬。
“已经，开始。”一道红光划过平原的北侧，一个背着赤红双翼的人影稳稳落到地上，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
墨绿的人影站起身来，将猩红的目光投向北方。群山之间，雪门要塞灯火通明。
“山上，没人出来。”那背着双翼的人继续说道。
“无关紧要。”墨绿的人影向北走去，“多少人留守雪门都没有区别，只要平原守备空虚，我们就必然胜利。”
雨林中，刻意燃起的火星终于化作了熊熊烈焰，点燃了整片森林。
鼓声如狂风般席卷森林，伏兵就如同雨林中驱赶不尽的蚊虫一样，接连不断地从树林中冒出，想要直取敌将，为自己换得无上的荣光。疯狂的士兵因混乱而杀戮，又因杀戮而更加疯狂，他们撕出猩红的路，冲入人群之中。而后路断了，阵乱了，天也暗了。
泉涌稳稳地静坐在马背上，聆听传令兵混乱的报告，任周围呼喊的潮水奔涌，也未有丝毫的惊慌与踌躇。战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指挥官心中也自有标尺。维持住正面战线，试探对方布阵，以伏兵伪装增援，激励士气，诱敌深入……他静坐在那里，等待着晨曦的出现，等待着天平的倾斜。
“是时候了，烧起来吧！让他们体验那神罚一样的感觉！”进攻的士兵刚刚展露疲态之时，泉涌便已抓住了这一反攻的良机。一颗颗树木忽然被烈焰点亮，挣扎着，倒在泥土中翻滚，将人群压在身下。伏兵纷纷从树林里探出头来，踏过焚烧着的大地，将死亡赐予他们的同胞。
“糟糕！”端坐骏马之上的任荣忽然挺身，冷风瞬间让他恢复了冷静，“前卫向两侧退开，重整阵型！两侧部队佯攻掩护，正面的人向两侧转移！”苍老的将军眼睁睁看着泉涌的突击队如尖刀般刺入他的队伍，一部分士兵的确听从了命令，向两侧避开了刀锋。可战场混乱，命令传达也常有纰漏，仍有很大一部分士兵慌不择路，在队伍之中到处乱窜。
“所有人！开始反攻！”泉涌自然不会放过对方士气涣散的机会。大局已定，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任荣的脸色微微发青，额头上开始出现细细的汗珠，脑海中尽是失败后的情景。“别打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忽然攥住了他的心，击碎了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抵抗决心，“哥！别打了！他们不认输，我们认输还不行吗？别打了！好多血！”
“全军撤退！重整阵型！傻小子！跑远点！”任荣高呼着，甩开随从，策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傻小子！我撤军了！跑远点！刀剑无眼！”
混乱，四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然后天亮了，结束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任荣向后扫了一圈，所幸，没人追来。他跌下马背，大口地喘息着。终究是棋差一着啊！他无奈地承认。泉涌那边既率先开始了这场大清洗的准备，占据了地利，又对自己在前几次战争中的指挥风格十分熟悉。而且，他舍弃了黄钟，无牵无挂……
但他是不会舍弃弟弟的！任荣挣扎地站起身来。明白太多东西后，就有了太多算计，他就算有意模仿，也无法像那个傻小子那样天真吧？
真够傻的！泉涌在南部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混到了这个位置上，区区劫持一个黄钟，怎么可能让他乖乖屈服？
他大口喘息着，挣扎地爬起，在尸堆中，用血淋淋双手翻找着，低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好久没见到那个傻小子了！他还活着吧？听他说些令人发笑的傻话，也不失为一种逃离现实的慰藉。
树林深处隐约出现人影，破旧的黑甲，暗族人的装扮。任荣眼前一亮，跌跌撞撞地跑开，远离了战场，“你们是那傻小子的同伴吧？他没事吧？”
“死了。”暗族人的话语冰冷无情，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他试图阻止这场战争，我们也没空管他。现在，你也需要做出选择——”成群的暗族人，亮出明晃晃的刀锋，“加入我们，或者去死。”
天上迎来了散发着血腥光芒的太阳，雨林中的火光不时闪过。烈火逐渐吞噬整个战场，烟熏过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泉涌与残余的军士们站在北边，布满血丝的眼中映着熊熊烈焰，“任荣呢？”他向一个军官问道。
“十分抱歉，让他跑了。”身旁的军官低下头来，似乎正在等待责罚。
“无所谓了。支持他的将官们既已死去，他便是活了下来，也是独木难支。”泉涌凝望着遍地的死尸，暗自感叹战局的焦灼，“不过……整场战斗，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都督……军粮！”另一个军官急切地跑来。
“什么？……怎么样了？”泉涌猛然回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我们和任荣的军粮都被烧没啦！押粮的弟兄都是被一击毙命的……战场混乱，火光冲天……至今才陆续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