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冬至前,苏雨珮和王嘉映因为小事闹分手。分手闹得假模式,但他们的眼神又严肃得要看化了白雨里淋曝的铁,苏雨珮扰楚文驷了几日,便请程铁峰帮着劝劝。
周六放学前,程铁峰托余江权找到王嘉映,自己顺着心气求来苏雨珮,四人添一个被余江权扯书包肩带牵请来的蒋雨砚,在梅侯渠畔重修的钢筋混凝土睡云楼旁冒名澄闻居的书吧院落内于自别处移来的老杨柳下构成的独立包间聚会。澄闻居是余江权大舅的二儿媳汪望潮的产业之一,汪望潮是杭州人,像这样冒用故名且纳入云棠市及四市辖区政府规划的各类四邑风情项目的资产,在他那儿确是足可排出钱塘海潮的阵仗。
对那两人,其爱恋情绪以及连带的调解决不能多讲,其间种种,无非是日常的短歌会有的旋声,而我们没有时间去写作以及阅读一部六卷本16开字号16各四百六十页的巨著。在这个发生于一年后的故事里,唯一在故事自身引得了足显目闻达的回响的,只是这一段对话:
“对了,程老。你为啥子那个子讨厌其他人问你为啥子留在教室里头哦?无理取闹的程度能够和他们两口子拼下咯。”
显然,是余江权,一个与这叶无关紧要的爱情片羽最无干系的在场者,就是来端理茶点的兼职服务员邹瑗慧也比他更熟悉那两人的情形。
“……问得人太多了,心累,有几个巡逻的老师每天都要问一次。而且每新问一次,往前的旧问就一并在眼前脑子里添上来了,更累了。”
“非寄宿制学校给每个人强配一张寝床,还不准人无据留下。这就是受了你们家恩惠的学校干得出来的事。”
一年后的蒋雨砚,对集团们的怒意更多了,那些怒意仍然暧昧不明没有导向,但它们已明显地成为了他生活里不可割舍的一份。
“都球是老汉儿嚒,就爱管下头的人上不上床。”
且不论余江权的双关是否低俗而他是否又像楚文驷一样意识到这是一个双关。楚文驷在这不合主题与时局的问答里,猝地意识到,在他自己与苏雨珮两人同程铁峰奇怪的盟友关系开场的时候,似乎也曾有过某段宛如问候词般合用的文辞涌到了嘴边。
“程铁峰,你怎么不回寝室呀?”
他们没有问出那句话,于是,世界也没有因之隳灭。
于是,故事再一次由再一个此处开始。
于是,于是,于是。
此处,是冬至。
盆地的冷锋在自贡南部的小宁山受阻,雨夹雪于小宁山南侧纷坠,往南入云棠境便再难下雪。但云棠也不是全无雪仪的,且不谈西偏北的小凉山勒了一檐过雪线的山篷,便是如今时有的寒潮澎湃、暖锋濡湿,也足在四邑的热岛里留些水渍般的雪迹。
雨水湿冷而未凝。于云棠地界而言,这似是冬日的常识。
时间在10:55的刻度上暂歇,这是对李一泉而言缺乏太多意义的一小段场景,就在办公桌前,他拿着李一氓送他的Spark III手机,愣然,糊涂。
Spark III是银黑色的,套了个黑银偏灰蓝的手机壳。手机的屏幕亮着,气象软件马略卡学校正在运作,已被于湿度地图上点开的云棠气象播报,正于贴士般的小页面里于每个栏位公告着不同气象模型提供的数据,而划弄出这一软件的拇指,正遮按着地图上雁尉老鹤岭标示的那高峻的寒霜。老鹤岭冷,屏山穷,四邑富庶胜叙泸,这些是于在邑人里常有的偏见。
“李老师。李老师!八十五块。”
“啊?啊。好。”
于忘神的痴态里,李一泉递给不知是后勤处哪位老师一笔不知是缴去干什么的钱。在收好现金后,那比李一泉更年轻几岁的年轻人又嘱咐了李一泉几句,李一泉一句未取,任凭声音与身形自他尚未辨起与室外更冷或暖的办公室离去。
就在方才,李一氓打了个电话。
“我介绍了两个朋友,明年要到你们学校上班。我今天先领着他们过来一趟。”
大明星要来学校。然并且,所谓的两个朋友里有一个显眼的名字——毕业于自己母校的绵阳人杜铃微。那是另一个大明星。
“石涛浔说他从他学妹那里打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我也很在意,今天过来探一探。”
在骤雨急风不容歇迟的灌输后,李一泉还自他奇妙妹妹那里接收到一段突兀又微妙的字符。
“我和顾姐姐已经到医院了。中午过来再说。”
为什么?
李一泉的思绪被好几股难以遏制的暖热堵塞在脑丘与信号枝径间的妄波里。
言枚在李羲氓身旁,他只有这种时候会称言枚为顾姐姐。言枚早上没提李一氓和医院的事,只是说可能要去见一个朋友。医院的话只可能是去找罗医生,那本该是明天下午的行程。露桥二杜里的南杜若要来学校作实习,这种事情究竟是谁用怎样的关系部署到公立重点中学里来,难道云棠市府也要卷入百年献礼的闹剧?说起来杜微和李羲氓从见面开始便那样不对付,怎么又卷进了他妹妹可爱又漫散的社交世界里。他们以外的一尊佛爷是谁,言枚这段时间精神一直不太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被李羲氓包裹在迷雾中,还有说到底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李羲氓为什么会这样熟悉这所学校——对了,石涛浔!石涛浔。那个败坏的“副作家”打听到了什么,那个学妹是谁。学校里大部分人不知道李羲氓是自己的妹妹,可等不久后他泛然涌来,他自己又要如何在这细密的熟人社会里自处,他已经在学校里碰见过好几个迷李一氓迷得醉痴的男女了……
到底是什么?
“李老师!李老师!”
稍微熟悉一点的声音叩入了他如发烧般热颤喧鸣的耳。这是校长办公室楼老师的声音。很难在日常生活中遇上似楼俭如这般足以任几乎所有人脱口一个美字还不在文艺界打拼的人,更别提在云棠这座戏城了。他的学历不算亮眼,甚而思维处事办公上也都称不上缜密谨细,可他足以胜过话语的美貌已让人们缄默于此,而他作为楼公闻老督学的孙女,也即是杨卫甫的六世孙,又即妇女解放运动先驱杨历辛的外曾孙女,还即更重要地、化学工程领域领军人物、中国工程院院士以及四明大学现任校长、云棠截至目前最后一位“正宗院士”楼遂衡最疼爱的小侄女的身份,同样十分具备令在邑诸公服膺的能力。毕竟教导主任说过,“不要管考了有没有用,能考的时候就要考”,替换一个音近的动词后,大抵就是学校招揽楼俭如这位不知名校友的情形吧。
“李老师!你跟我去趟校长办公室。校长主任有事情找你。”
看着某位从来觉得还不如自己好看的大明星的哥哥在自己慌乱之际仍傻楞着玩手机,楼俭如心里脸上的不满都满涨了,便全未放松急步迈来时僵直的两腿,愤慨地将大明星即将袭来的忙乱用生动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吐露在一个短促地终结于闭塞口鼻腔内的交错地带里。它的语素可写作“哼”,有人说这是小孩子脾性,有人说这是朴素恶意与稚嫩思想的堆叠,但这什么也不是,这只是轻声吐出的一个叹声罢了。
“我最后一节还有课。”
“课没有这件事重要!你赶快安排一下。”
“可时间——”
“哎。李老师,我们要处理你妹的事。你必须去一趟。”
声音在巨大的欲望与不耐烦中被压低。丝毫不亲切体贴的任性声音,倒是在隐秘的娱乐与权力悠游前收敛起张扬的简陋。李一泉脑中的行船踏入了显然不是10:55分的时刻,并滞涩在更大的烦闷与濡暑里。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卫彤瑗和邓筱然在办公楼三楼的校团委办公室碰面。
往前半小时,邓筱然接到校长廖久旭的电话被他询问一通,邓筱然道出不知情的事实,挂断,便迎来石涛浔占得露桥世纪经纪公司副总裁乐笛的手机甩掷的一通联络,那处也落下后,邓筱然给立刻卫彤瑗拨去。“方便的话我和你在你办公室见一趟。我有事对你说。”接电话时的卫彤瑗尚在美术组办公室与今年九月入职的美术教师周源颖谈黑板周报材料费的问题,于是接听与碰面的时间皆有所耽搁,待卫彤瑗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时,锁好的门已经被身为教务主任三舅家侄孙媳妇的李萌雅打开了。
“那卫姐我先走了。邓老师再见。”李萌雅匆匆离开,以不为卫彤瑗所知的借由在教务主任处请得了假期,赶赴国税地税和工商一十来名本应当差的自封散人于工作日正午扭着几名银行人办造的聚餐会现场去。小小的房门掩上,团委办公室里六个人除李萌雅以及正在宜宾出差的庞小斌外都有课业在身,此时除了卫彤瑗,其余四人都还在拖拽着他们的后进班级往更前的名次作些争抢。
“你怎个啦?哪样事中午就不好咯。”
“石涛浔找你有点事,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呃,我才说找他有事,还没跟你说呐。他找我来甚啊?”
“我不知道。嗯……”
“咋个咯?”
“我觉得挺奇怪的,他用月榭经纪人的电话给我打电话说这件事,他打电话之前校长又才刚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史良晖的人,还问我听没听草石剧场的人说些什么。总觉得……很奇怪。”
“史良辉是哪个?”
“我不知道。所以我刚才大约着搜了一搜。觉得可能和石涛浔以及学校算有关系的有两个。一个是中学历史名师,一个是中学语文名师。具体是哪个不清楚。你也看看。”
邓筱然手里的iPhone6plus是石涛浔送的,算是庆祝《香樟堂》得奖时额外的一份赠礼。在那往前,邓筱然用着名为墨寺的自称德国实则南平的品牌生产的“超级智能机Naja”,那是他高中时把自己挣来的钱给了二叔后得来的第一款手机的型号名。
屏幕点亮,密码轻划。简白的UI以淡色彩绘的香樟树及小长椅素描为底。素描未绘的天空高白,点出后台,切到火狐沉入了深色模式的页面。一些信息被搜索记录挽出:1950的同年同名,籍贯成都,在一份采访中有提到他们是同一个大家族隔了十来服的远亲,分生北京杭州,一个是北京名校老梧桐中学前任校长,一个是杭州名校四明大学附属四窗中学原教研室主任。两人都有重叠在无尽里的头衔——优秀班主任、特级教师、省级学科带头人、全国文教协会理事、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教材编写者、教材审校委员会成员、省级文史馆馆员与政协委员。两人甚至连相貌也颇似,只是霜经的苍老略不同,从采访里文词的颜色来看,杭州的语文老师似乎比北京的历史老师,少一份点理世道的旷放,多一份洗沐雨风的窅然。
当然,一切都只是被看到的外表罢了。
“你看,杭州这一个退休后当过和庆教育顾问,跟和庆家的人到过民办教育活动现场。做只经造一年,还是比这个北京的民进文史馆馆员更可能来些。”
四明,杭州,草石。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还有,那位副作家要找卫彤瑗来商问的事。
“石涛浔要做啥子?”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直觉……”这直觉说:福尔摩沙被荼毒和侵占的跃舞,将随白鹭越过狭隘的陆海,在空无又虚妄的界域上振翅。“那飞翔必以危字写恶,以绮字纹危。只因为追捧它的潮水总是在浮浪里诉苦,而调戏它的文字又总是以窃据的浅白,轻薄那白羽纤瘁且急促的生命。”
“石涛浔好像在暗示整件事与他以前的旧戏《白鹭幻想》的关系。我以前看过,刚才也搜了,有一点头绪,你也来看看吧,大概和你也有关系。”
两人分立于受抬举的手机两侧。窗外没有白鹭,唯有几只不越冬的麻雀。潮水也远离内陆,唯有冬日的湿气在折磨痛风者膨胀又得意的红肿。那是远离海滨的啤酒与烧烤世界中最富生命气魄的煎熬。让我们再说一次,那是没有海洋也没有岛屿的,大陆苍茫又寥廓、浩漾且浮沤的世界。
十二点四十四分要到了。那是故事开始的时间。往前走十几分钟,还有一件小事。
“要找谁吗?”
今天一班上午最后一节是示范用公开课,文科地理理科物理,分占了小礼堂的一二层。大部分人一散课便径直朝食堂走去,只有程铁峰、特别调来的蒋书彤、蒋雨砚、周书淑、驺磊业与崔轩德六人回了教室。除程铁峰与蒋雨砚蒋书彤姐妹外的三人返去与他们正交往着的人于避开特定几名教师眼目地方开启所谓恋爱的亲热。至于蒋书彤与蒋雨砚,他们两姐妹在拿到了云棠总计全部省奥赛一等奖的三分之一后,也将作为第四十七届GESCPF青少年组别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参加之后在香港进行的元旦展会。作为年纪最小的一批参展人员,蒋雨砚与蒋书彤本是不能去现场的,但蒋雨砚利用其在章程中苦心钻构出的漏洞以及同其余青少年成员的呼应,替二十一名青少年代表争得参展权,又因为校党委一大半的人还弄不懂这一不纳入官家绩效考核的节庆活动同奥赛的异同,所以蒋雨砚在与作为代表团青少年组别的几名负责人商量后,决定由他引着偏僻处的在邑人们领略一圈名为浙大四明复旦华东师大等高校及教育部文化部一干部委的公章的魅惑。经他们两人的商议,由更骇人凛然的蒋雨砚去同大人们直白简朴的世界作离校情形的交涉,而蒋书彤则在教室里处理与组员们还未厘清的最后细节。在离开之前,他们必须让他们家持着权柄的四邑生民,被澎湃到足以胜过成见的体面击倒。
“啊。我看看,这里是……高一一班……吧?”
娇小的身形、青涩的面容同朴素的妆点聚在一处,乍看之下最多是一位羞涩的刚毕业学姐,仍沉于青春期的内向与邋遢。只是面容上曝露的隐稀深谷,已令足迷惑的气氛消散。
“姐……姐您找人吗?现在老师们都不在。”
当然,还是有镜片深厚地望向壤土与藏绿且不熟悉保养与妆饰的谦逊者会受迷惑。
“姐……?啊……小妹妹客气啦……”
早已经找学校要回了伙食费的程铁峰见蒋书彤应了话,便不准备替客套与谨慎的两位解开称不上阻碍的误会,饮下一口先前在小礼堂接好的热水后,吃起自己备的玄米生菜三明治与切好且未放任何酱料的生菜鸡胸水果沙拉。前段时间卫婉语最终同意了程铁峰不去食堂的要求,而廖久旭也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瞒着财务以外的人同意了要求,签下一份所有人都清楚并不具备法律效力的合同。只是卫婉语和廖久旭都要求伙食必须健康,而且有机会便会来检查一番,为了避免晨间与午时偶发的检验带来的麻烦,程铁峰就只能吃着一切不必加热的菜肴里最健康的几类模式,渡过他接下来的高中时光。“你的命运仍被形式的条锁框限着”,这是乏味且无新意的食品不断在朴素的不锈钢饭盒里与他的倾诉。
“啊。那个吃东西的男生……你就是程铁峰吗?”
程铁峰记得一切,可他并不知晓未来。如三明治这般很难不大口吞食且易留下狼狈的食物,令完全没有料到话题竟会直指自己的程铁峰好好铺洒了一番。
“……没事吧?”
两种相似的语调与情绪正关怀着一份意外的小呛。
摆手,摇头,头上轻咳,手里顺气去渣。刺激与慌张很快平息,便是举水扫尘,以清理与埋灭余烬的态势发问。
“没事。不好意思。我就是程铁峰。请问您是……”
“啊!果然…又被他说着了……”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啊!没事没事,我自言自语的一直都是这样。我可以进来吗?我叫王筱雯,是个小编剧,也拍过片子。你们学校邓筱然和李一泉老师都认识我,是石涛浔李一氓介绍我进来的。不是不是什么怪阿姨哦!不信你们看,在豆瓣时光网上有我照片的……”
“阿姨?……”
咳意已极淡了,可听到蒋书彤抛开那一长串名字后尚无动摇声色、却如此分明地现出未辨来人其龄的后觉,程铁峰不能不再强謦了几声。
“咳咳、您是王筱雯女——姐姐吗?我、我看过您的《小雁》和《彩色炸弹》。”
“哦!你看过《小雁》,还知道我参与了《彩色炸弹》?你可真厉害啊!我周围都没几个看过我的《小雁》的!难不成小妹妹你也看过吗?”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过,我不喜欢电影戏剧这些东西,没有听说过您……”
“噢!我看你也挺厉害的!云棠名校的好孩子敢说不喜欢这些,很好!”
“云棠也只是个普通的地方,普通人不喜欢看戏很正常……吧?”
无酱的沙拉被裹挟着唾液与白纸的三明治遗迹遮覆。两人缘何能把一个寒暄客套莫名升级成争执、还要叫自己来作番评判,程铁峰一概不知。而如此两个内敛、直白、简率、真诚但是怎样听着看着怎样别扭的人,又从来以怎样的心境与思绪于自己热爱的事业上涂绘那样多夺万人眼目的才华,这是叫今日的程铁峰与营养沙拉第四好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