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王离开浣山不久,邓二爷就成了正阳观的常客。
邓家实际上是两家人,邓二爷一家住在青石堰。青石堰位于浣山中部偏西一些,在浣山是数一数二的繁华去处,距正阳观约有五十里,邓二爷的堂弟邓四爷一家住在东边的六道堰,两家相去百里之遥。庄王爷来了上十天,两面都在邓家住着,一来一去庄王与邓家的关系便正式公开。这里的人们早知道邓家人跟襄阳王府有来往,关键有个传言并未证实,说邓家的祖上是襄阳王府的家将,两家有几代的交情,现在证实了真是那么回事。
本来周禛打算过了年给金伯年去信,将自己的窘境告知,现在不敢这么做了。邓家不仅有襄阳王这个大靠山,而且眼下的情形是邓家盯上了正阳观,若是金伯年带人来了,那便先要暴露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除掉邓家难办不说,还要惹下庄王爷这个大仇家。
最令周禛不放心的是江澄,江澄知道正阳观的一些秘密,周禛不清楚他的深浅,若是他连逐鹿劫都知道那可不得了!
正阳大殿地方很大,大殿后面是后殿,再后面是放杂物的耳房,周禛正在后殿跟平心说话,平意报说邓二爷又来了,还带了儿子。
邓二爷前几天来过一次。这里的山民还是耿直,邓二爷虽然是浣山之王,也少有人对他奉承巴结,反而常常遭人冷言冷语,周禛这几个弟子更不买账,私下里都叫邓二爷为老狗,这时便大发牢骚,说老狗紧着来这儿转悠,咱们不要接待他。
周禛起身准备迎客,指着他们鼻子训道:“你们给我装个笑脸出来!”
引邓二爷父子来到后殿,周禛将茶端上,招呼道:“邓二爷一向忙碌,怎么最近这么有空了?”
邓二爷一改往日的高傲,斯文地说话:“老太爷数次提到道长当年的救命之恩,要我抽空答谢,道长不要钱财,不过有些珍稀之物,其中的药材想是道长喜欢的东西。”
说着一招手,手下人搬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尽是珍贵的药材,人参、鹿茸、海马、玳瑁等等,全是这里不产的好药材。
周禛咂舌有声。上次邓二爷是礼节拜访,并没有具体谈事,这次必有大事。
思索了一阵子,他说:“既然邓二爷是好意,贫道却之不恭了。”
邓二爷楞得张嘴说不出话来。死老道戏一开场便出了剧本子,居然把礼物收了,接下来该如何说话?
儿子帮他解了围,邓如彪说:“周道长,这里哪位神仙最灵?晚辈这就去拜拜。”
他是不想在这儿陪着。
周禛一笑说道:“这就看三少爷所想。弟子们都在外面,不如三少爷去找他们聊聊。”
邓如彪起身便走。屋里只有浣山两个大人物,一场较量就此开始。
邓二爷心里高兴,打开了话匣子:“咱们先谈谈庄王爷,道长对王爷印象如何?”
周缜连连点头,“王爷沉稳干练,有王者气势。”
邓二爷一脸的神秘兮兮,“道长并不了解庄王爷。”
说着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慢慢道来:“总揽荆楚兵马,尽掌南北通交,这不过是皇上对王爷的信任,实际上王爷的能为何至于此?王爷是太祖皇帝重生,可惜遇到了太平盛世,没有用武之地罢了。”
周禛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道:“都说南方倭寇来势凶猛,朝廷损兵折将,庄王爷怎么会没有用武之地?”
邓二爷直摇头,得意着道:“这你又不懂了。自太祖皇帝那会儿起,那些功高震主的将军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王爷现在已经是手握重兵,不能再出头喽。”
就像在说一件天大的机密,邓二爷压低声说:“道长是不知道庄王爷的厉害。王爷刚继位那时候,手下只有王府的两百家丁,如今已经掌握了江汉和荆襄兵马,还总督湘赣两地军务,十几万大军任王爷调遣。”
周禛问:“这些兵马不是归兵部管的?”
邓二爷哼了一声,“朝廷管不出好兵来。王爷说啦,倭寇不过是一些亡命徒,说倭寇厉害其实是卫所的兵拉秧子,一打便要逃命。朝廷的兵没人要,前线的将军宁可去民间征兵,因此王爷上奏要为朝廷训兵,立刻得到准奏。”
周禛十分佩服,竖直赞道:“庄王爷见机行事,真是恰到好处。”
邓二爷又在摇头,“对王爷说来这种事手到擒来,王爷深谋远虑着哪。说件事给你,江督府道长知道么?那不仅是肥水衙门,里面的都是美差,让寻常官吏们挤破了头。江督府的水官老爷,雨季不来便是沿江收收鱼税,船上炖着肥鱼,一路喝着酒把事办了。雨季要来便是去抓河工,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没钱没劳力的人家就出女人。到了修堤的当口,还能克扣粮饷,那种日子过得比我这大王都强。”
周禛看他扯远了,提醒道:“这也跟王爷有关?”
“当然有关啦。”邓二爷一瞪眼睛,随即又和颜悦色,“道长是没吃过河豚。人们都知道长江的河豚好吃,只有行家才知道上游的河豚才是真正的美味。上江河豚便是稀少,连年捕捞过重,因此朝廷禁止春夏捕捞,捕到了就要放生,只是江官不予理会,四季都出四十两高价来收,渔民们不用说,一打到直接送江管衙门,四十两难得,大的总能得个二三十两,一家人小半年不愁吃穿。可惜了,上江的同知跟王爷不对付,这厮叫张耳,死活不买王爷的账。张耳这厮拿河豚等物来做好人,脸熟的知县都吃得到,王爷却吃不到。”
说到这儿他就很生气,好像吃不到河豚的是他。
“江督府虽是美差,不过还是有两怕。第一怕是决堤,几年前湖口决堤,上游官员一半被查办,连督抚大人都差点丢了官,不过张耳却是无损,有人保他下来,你知道保他的是谁?居然是咱们王爷!”
周禛也觉得纳闷,庄王爷显然不是以德报怨之人,而且这种事就算是王爷也不便插手。
“这是江督府的事情,王爷怎么去保的人?”
“搁别人身上那是办不到,在王爷这儿只是两句话的事。”邓二爷说话都带着自豪。
“当时王爷正在京城,代皇上操办先皇祭奠。工部官员到场的时候,王爷便顺口问起决堤之事,工部的便说了,上游官员频频偷工减料,用了陈年的破麻包来驻堤岸,这样造成了决堤。王爷说那张耳是不是有事?官员说这次张耳注定要革职查办,重的话还要蹲监。王爷说这种贪污之事一定跟张耳无关,本王想吃河豚想了三年,张耳都不给送,这种人难道会贪赃枉法?”
周禛心里一动,这话说得真是高明!
邓二爷看他动了,以为又要插话,摆手说道:“这话还没说完呢。张耳虽然保住了官职,总是个失察之罪,降了一阶。这后来他见了王爷如同狗见了主人,朝中大臣也都佩服王爷豁然大度。不过张耳这厮没有想到,不出两年他又摊上了事,这次的事不是丢官,是要他的狗命!”
周禛很知趣,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邓二爷反倒没趣,喝了几口茶才慢慢叙说:
江督府最畏惧的还不是决堤,都知道水势大了江堤再结实也禁不住,江都府最怕的是军运。这次一只川军携带军资取道长江,上面命令张耳准备十艘楼船,十艘货船,限时到达夷陵。正是霉雨季节,江流喘急,下面的人那个情愿去行船?张耳好不容易集够了船只,到了夷陵检查出两只楼船年久失修,不能用于军务,于是八艘楼船满载着兵士沿江而下,路上遭遇风浪,船上人多乱成一团,结果两艘楼船触礁,军士一大半见了阎王。
碰到这种事主管官员那是不能脱罪,工部都没来得及查办,张耳直接被五军都督府擒拿斩首了,他死都不能明白,其实这次从调兵到走水路都是王爷的精心安排。基于江都府数次办事不力,朝廷就把江汉水路要地从江都府分离出来,交给庄王爷统一管辖。”
听到这儿周禛心里一股寒意。这简直是猫捉老鼠,先玩后杀,王爷这也太高明了吧?
“除了当皇上就没有王爷做不到的事!知道王爷厉害了么?”邓二爷目色寒光,转言说到正题,“你知道王爷对浣山的印象如何?”
周禛茫然地摇着头。
邓二爷看他蔫了,得意道:“你别说,王爷还真对咱浣山赞不绝口,尤其正阳观这个地方。王爷说正阳观如仙如幻,凌霄峰鬼……鬼斧刀工,可惜了,宝马配了个草垫子。”
说到这里他翻了周禛一眼。
邓二爷墨水不多,说成语真是难为他了。
往日这种话周禛必定反驳,然而这时说话有气无力:“庄王爷住的是宫殿,游的是亭台楼阁,这里荒野之地,房屋不过是遮风挡雨罢了,庄王爷看不上也是对的。”
邓二爷摇头就像拨浪鼓,“那你说是神仙高还是王爷高?”
“自然是神仙高。”
邓二爷立刻说:“那你说神仙就应该住破破烂烂的地方?”
周禛懵懂地看着他。这厮这是做了多少功课啊,话都说的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