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南下后，我为了前途着想，试图给南部来一场大洗牌，”泉涌将身子向前靠了靠，用干涩的低语，缓缓叙述起南部的过往，“但从那一场变故开始，事情就逐渐变得大不一样了。”
冰冷的话语，让过去的画卷，在王义眼前缓缓铺开。
彼时彼刻，大陆南部。
“最新情报！”一个身着纯白的盔甲，披着印有白狼的黑斗篷的人推开会议室的大门，直直闯入，“藤城发生暗族叛乱，周将军被杀，军民仓皇出逃，任家的亲属们不知所踪。”
“我就说都是任家搞的鬼！”南丘州刺史愤愤说道。这位多嘴多舌的将军的话和他的身份一样不值一提，泉涌暗暗想道，毕竟，他的辖地中也没多少驻军。然而，他却仍在高声阐述他那不值一提的猜想，“……我早就说过！前几天我的人询问商队时，就听人说他们看见一伙人拎着昏死的妇女和孩子往藤城那边去了，当时我就……”
“凭着神的名义，再次感谢您的消息，”泉涌有些受不了他那些重复的废话了，“但我们先回到这个新消息中隐含的信息上来吧！暗族人不太可能从藤城起兵，而任家那边与暗族有关联的，恐怕也只有任智了。”
所谓藤城，不过是一片被破旧城墙包裹的古旧房屋，只因那破城所在的雨林中有神话中藤的圣殿才享有盛名。雨林往南是穷鬼到处乱窜，遍地都是金矿和奴隶的掘金城，往北则是广袤的南部大平原，哪里的奴隶会专程跑到只有一群士兵和信徒的藤城里发动叛乱？那座小小的破城既不能提供兵员和给养，又难以防御，等南北的军队反应过来，这些叛徒自然不攻自破。
“任荣的弟弟？”矮个子的南粮州刺史，艾敏将军，的声音里充满疑惑，“您莫非觉得他私自释放那些奴隶兵是在演戏？”他说话时，将军们也都敬重地望向他。只可惜，这尊敬并非是向着他本人的，只因他们都很清楚，他是泉涌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自南北统一后，南部的任氏家族曾经世代把控军事，直到前任狼军都督任荣为止。任荣此人也并非没有才干，他只是过分放纵了自己愚蠢的弟弟，而这份软弱则招致了他的覆灭。
早在南北统一之前，光暗两族互相将战俘当作奴隶时，任家就曾搜罗年幼的暗族奴隶并从小向他们灌输忠诚，培养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奴隶敢死队。这支军队一直是任家的尖矛，可在十六年前的最近一次暗族叛乱中，任荣的弟弟任智却私自释放了他们，让这些只会听从命令的疯狗落入了叛军手中，间接导致了狼军的大败与任荣的垮台。
“他应该是真的放了他们，不然任家也不会大败。但是，获得了人性又保持了高强武艺的奴隶们，或许也不会介意帮他们的恩人脱离困境。” 泉涌的语气放轻了几分，毕竟这是他的失误，由于到处需要人手，无暇增加看守人质的防备力量。
虽然任荣只是一个失败者，但如若那些对现状不满的人想要团结在一面旗帜之下的话，也再没有比古老的任氏家族的任荣前都督更能让众人接受的领袖了。泉涌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上任后立刻给任荣安排了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县级文官职位，将他安置在名为南琦城的小城中，又暗中派人盯紧了他。同时，他以号召官员亲属向圣徒悼念伤亡的战士为由将任荣的亲属软禁在了没有什么可疑人士的藤城。可惜，他们如今已经失去了这些人质。
“既然他们也挑起了叛乱，那掘金城那边要不要先缓一缓？”南泉州刺史向来以对暗族人严苛残忍而著称，自从泉涌之前提出要煽动一起由掘金城内暗族奴隶发起的叛乱，再以平叛为由借机清洗敌对者时，他的反对意见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我们本来不就是为了趁机干掉那些敌对者才……”艾敏有些不耐烦地争辩道。
“按时间推算的话，现在撤销命令也已经来不及了。”泉涌用安慰的语气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巧妙地避免了一场矛盾的产生，随即换作坚定的语气，不容置喙地发布了命令：“诸位现在的职责，就是接受现在的形势，并制定相应的对策！”
“是！”将军们纷纷低下头去。
“虽然我们失去了人质，但是，形势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泉涌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地图，再度重复了他们的战略，“我们将继续以平叛为由率军南下，控制掘金城并干掉那里所有的反对派！而现在，区别只有在藤城附近会多打上一仗而已！在那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以搜查大军南下之际混入城中的暗族逆党为由，在回程期间进驻平原诸城，胁迫或是消灭其他的反对者。”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平原诸城，“而如果他们妄图在我们南下之际在平原诸城征兵抵抗，亦或是直接派兵南下，雪门的精骑兵就会迅速南下，将他们作为叛徒一网打尽！”
眼见将军们又重新充满了信心，泉涌静静坐下，等了一阵，说道，“说起来，差不多该有消息了吧？”泉涌抬头看向门外，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便从外面传来。
又一个传令兵推门而入，向着众将急匆匆地喊道，“最新情报，掘金城发生暗族叛乱！”
泉涌点了点头，霍然起身，“按照计划行事吧！这一战，将决定我们的未来——愿神保佑我们！”
将军们面色严峻地向外走去，“艾将军，你留下！”泉涌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都督！”艾敏笔直地站在泉涌面前，才勉强能与坐下的他平视。
“还有个更棘手的消息，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泉涌等门扉彻底关闭，才低声继续说道，“任荣的人劫持了毕思，试图前往雪门谈判。”
“小思？”艾敏惊叫道，“他不是早就被保护起来了吗？”
“可那些保护的人都是他自己的护卫，”泉涌的声音满是疲惫，雪门守将毕豹的独子被劫持，这才是如今最大的变数，“这傻孩子还留下了书信，说要以母亲的生宴为借口，骗任荣去雪门赴宴，进而控制住他，立下大功！……唉，放心，我不是在怪你！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意气用事！”
“我这就派人前去救援！”艾敏快步走向门外。
“慢着！”泉涌站起身来，却又来回踱步了片刻，拳头不断攥紧松开，“……罢了，罢了！世上从没有万全之策，即便发生了最坏的情况，那也是我们阻止不了的事……总之，你只需记住！要救就要趁早！如果到了雪门可能侦查得到的范围之内，绝不允许你再去救！让毕豹自己来救……愿五圣徒保佑他吧！”
“可这又是为什么？”艾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可泉涌却已然沉浸在了感慨之中，“任荣也察觉到我们要大洗牌啦！狗被逼急了也会跳上高墙，我们之后必有一战啊！上天慈悲！”
他的余光瞥到了艾敏，便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我们南下后，平原这边就交给你啦！”
“末将领命！”艾敏大步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郑重行礼道，“都督的知遇之恩，末将定竭力回报！也恭祝都督，马到成功！”
屋外，风雨欲来，叛乱的消息随风飘荡。士兵们怀着扬名的渴望，为了杀戮收拾着行装。田庄中的奴隶们忍受着新一轮的无妄之灾，在奴隶主们泄愤的鞭雨之下期盼地望向了南方。富人们收拾好了一车车行囊，逃避战争奔向安稳的北方。
罪人！谁是罪人？又有谁，能不是罪人？军官？士兵？奴隶？富豪？天地？
罪人！泉涌是罪人！那另一个罪人，又身在何方？
在一座与泉涌所在的城池相距不远的小城里，有一间房间，一张桌子，一张画像，一家人的画像。画像正中的中年人微胖，长着张大众脸，笑意昂扬。可在画像外盯着画中自己的那同一个人，任荣，却近六十岁了，白发苍苍。他削尖了的面孔上满是褶皱，如同一把满是年轮的尖刀。
“外面情况如何？”他微微侧身，站在他身后的文职人员打扮的人便忙着俯身凑上前去。
“自从暗族叛乱的消息出来，平原各地的士兵全都在往泉涌那里跑！都督，如此下去，我们能募集到的兵员恐怕会少之又少！”
“我早已不是都督，光暗两族的世仇，建功立业的渴望，也不是我能轻易改变的东西。”任荣叹了一口气，“还没有小智那边的消息吗？”
“没有。我已经把我半数的手下都派出去找了！”
“全都派出去。”任荣轻轻拿起相片，目光之中充满惆怅，“傻小子啊！前往小心！”
“这……遵命！但，毕思那边呢？不用增派人手吗？”
“你们通知毕豹快点过来接应了吗？”任荣侧过脸去。
“通知了！”
“那就足够了。”他站起身来，“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等泉涌走后，就开始召集人马吧！就用增援泉大都督南下平叛作为理由。”
他走出狭小的书房，狭长的走廊上，文臣武将，都诚恳地对这位小小的文官鞠躬行礼。他登上城墙，居高远眺，一小队车马奔驰在遥远的彼方。
“居然真敢打着自己的旗号去追。”任荣的嘴角之上浮现出了一抹微笑，“那我甚至都不需要装成他们去演戏了。”
“都督，我们真的不用派增援吗？这样子根本挡不住啊！”
“是啊！我们的人必败无疑，区别只是在于，在毕豹眼里，他的儿子到底是死在了谁的手上。”任荣俯瞰着城墙脚下激动奔走着的士卒，城墙脚下的人影是如此之小，如同看着蚂蚁在脚下爬过。
“泉涌那样的人，一定也发现了吧。”他转身向屋内走去，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可惜啊！他居然还相信着虚假的奇迹，想要死守他那可笑的底线。”
“底线？”他身后的下属反而笑出声来，“泉涌能有什么底线？”
“人的底线从来不是一条直线，”任荣轻轻侧过头去，眼中泛着一道寒光，“它往往是高低不平的——无关紧要的地方定得高些，利益攸关的地方定得低些。当你良心难安时，就用那些无关紧要的高底线劝慰自己，告诉自己你真的不是个坏人。而当利益攸关时，人人都会找到合适的借口，自然也就顾不上所谓底线或良心了。谁又会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呢？他如此，我如此，你也如此。”
“可惜啊！”任荣离开城墙的阳光下，走回城楼的阴影之中，“他竟以为自己还有余裕，以为自己至少能对孩子们网开一面，以为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远方，艾敏用鲜血淋漓的双手一把扯开马车的帷幕，“没事吧，小思？”
映入他眼帘的，是洒满车厢的鲜血和一颗滚落在地的头颅。
北方，不远处，雪门的骑兵飞驰而来。
“你们他妈的！混蛋！”艾敏扭过头去，回应他的只有满是鲜血的下属，遍地的死尸，与那些落荒而逃的敌人。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妈的！快撤！”艾敏红着眼，掐着马缰，翻身上马。骏马踏着遍地的鲜血，奔回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