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深处,坞堡之中,阳光顺着窗沿,溜入屋内,带来温暖而舒适的光。在黄沙和碎石间的这几个小堡垒里,这样温暖的光亮却恰恰暗示着,冬日即将来临。
神使大人的朋友们此刻正聚在木屋顶层的酒宴厅里,在阳光的轻抚下,享受着佣人们源源不断地送来的茶点。他们一面赞叹于这丰盛的款待,一面畅聊着日后的安排。
圣教的信徒们自然是要留在神使大人身边的,毕竟,这可是令无数信徒羡慕不已的绝佳修行。或是厌倦了旁人的吵闹,或是要坚定自己的修行,落座不久后,他们便纷纷起身,开始帮着佣人端茶送水。
想要入朝为官的人也断不会放过如此良机,攀上了这样的高枝,他们已然开始幻想往后的荣华富贵。若是神使此刻在场,他们断不会像这样安坐在座椅上,定会竭尽所能地大献殷勤。
剩下的,都是些想要回头的浪子,想要归乡的旅人。不是所有的浪子都渴望返乡,他们也会担心,怕为家人带来困扰。但无论是否希望归乡,他们总是不停地念叨着故乡的光景,生怕一停嘴,那些景致就会从眼前溜走。
没人清楚虎叔到底有什么打算。虽然正是他挑起了这有关日后安排的话题,但却也没人敢问他关于自己的安排。他静静听了一阵子,便声称想要出去走走,离开了坐席。
他快步踏过长廊,转了个弯,推开一道深处的门。一个黝黑的青年壮汉刚换上一身破损的棕色短衫,身侧乱糟糟地扔着信徒的白袍与五星挂坠。见他进来,壮汉不由地退了半步,黑暗中,那藏在长长黑发下的双眼闪着凶狠的光。
“你究竟是什么人?”虎叔低喝一声,大步走入门内,那汉子便向他冲来,右手从右侧直直挥向他的咽喉。
虎叔往后一闪,便伸手去拿他的右臂。那汉子灵活地向后闪开,又挥掌朝着他咽喉扇去。
虎叔侧身闪过,逼入他近身处,震开了他的双臂。那人双臂发麻,他便抢上前去,按住他的双肩,将他推到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一听到响声,那人便一阵哆嗦。
“说!你是谁派来的奸细?”虎叔高声喝道。
“我……我……逃!”他试图推开虎叔,却又被撞回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他又哆嗦了一下,双肩便软了下来。他失落地垂着头,一副认命了的样子。
门扉又被推开,闯入的却是之前陪他们入内的,唐伦的一个信使。“你们在干什么?”他大喝一声,瞥见地上那些衣物,也警惕地看向那汉子。
“他是个奸细,”虎叔冷冷地瞪着那汉子,“早在进入试炼场前,我就听见远处有一阵骚乱声。随后,参与试炼的人中,信徒的数量竟莫名其妙地增加了一人!从那时起,我便早已有所防范。通过观察,我看此人实在不像真正的信徒,而当我们进来时,我又见他探头看向了这间偏僻的空屋,想来他是想逃出去通风报信了!果然,这就被我逮住了!”
“我只是要逃而已!你以为我想吗?”那汉子带着哭腔低吼道,“要不是有人盯着,要不是害怕神使大人,我早就溜走了!我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狗屁试炼!我只是想避避风头!”
“你说你不是奸细?”虎叔皱了皱眉,冷笑着说道,“可除了奸细,你又还能是什么人?”
汉子沉默了片刻,“……我是泪……圣徒的试炼场的……工人,我逃了出来,因为我知道试炼是什么狗屁样子,他们就一直来追捕我!”
“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个喊声从门口传来,那信使便偏过头,向那赶来的同僚解释道,“小少爷……哦不,神使大人的朋友抓到了个奇怪的家伙,去喊老爷来!”
那汉子又不由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又顺从地靠在墙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他的双眼,压低了的语气里透露着无奈和忧伤,“逃不掉啊!根本逃不掉!”
“没人叫你来打探神使大人的消息?”虎叔的声音中有些疑虑。
“没有,我保证,没有……”那人显得非常沮丧。
虎叔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要逃去哪里?要避开谁?”
那人沉默了一阵子,喃喃道,“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被抓回去……”
“什么情况?”唐伦大步走到门前,皱着眉向门内看去。
“老爷!”虎叔与那信使一道,恭敬地向他颔首。信使低声向他转告了自己的见闻。
“圣徒泪大人的试炼场?诸位先生参加的圣徒阳大人的试炼又怎么了吗?”唐伦困惑地问道。
沉默。
唐伦挥了挥手,赶走了那信使,“不知诸位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他们走入楼下的会客室,那汉子坐在离唐伦很远的地方,虎叔隔在中间。待唐伦问起那汉子的底细,他便低下头,喃喃道,“回禀老爷,小人很愿意说,但……但小人的经历中有些……有些危险的消息,老爷知道后……”
“唉,只要你来过我这儿,就算我自称不知道,那些会来找麻烦的人也不会相信的。”唐伦靠倒在椅背里,摆了摆手,“说吧!说吧!”
“遵命,老爷。”那人恭敬地低下头,“小人名叫闻谨,是个苦役犯的儿子。听别人说,那苦役犯死了,所以我……小人从小就成了孤儿,在能记事前便被送到了泪的试炼场里。”
“从没听说过有祭奠圣徒泪大人的试炼场,那不是在幽冥中吗?”唐伦上下打量着他。
“我们会引导他们过去。那试炼场在魔剑劈开的大裂缝边,无底的归墟之上,一个陡峭的山崖上。”
唐伦踱步到一旁的书柜边,取下了一张地图,“那一片只有个刑场吧?”
“就是那里。我们的工作……其实就是刽子手。他们把死囚带来,由我们看管。我们诱使他们写下遗书,引起他们的悔恨,然后将他们斩首,尸体抛入归墟。这就是在送人去参加泪的试炼。”
“这又有什么特别的了?唉!死在刑场的好歹还是罪人,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的那才冤枉!”唐伦长长叹了一声。
“因……因为我们杀的,有的并不是罪犯。”他不由感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唐伦皱了皱眉,“小子,你只是个侩子手,为什么会读过书?”
“请!请老爷息怒!小的不是故意……”那人缩了缩脑袋,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刑场,唐伦也只是好奇,并无责罚他的意思,“是这样的,老爷。有个隐士被带到了我们的试炼场,是他教小人的。”回想到这段过往,他似乎有些惆怅,“他知道,我们要诱使他们悔恨,在他们产生执念后才会杀他们,因为泪要挑选有执念的人做神使。他故意装作无怨无悔,待了很久,也和我们说了很多话,教了很多书。”
“他叫什么?”
“他没说,但他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隐士罢了。”
“好吧,好吧!”唐伦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就是你所谓的秘密?”
“……那些人……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去送死的……有人在暗中寻找方便操控的人参与试炼。”他慌张地搜寻着能说服唐伦的话语,“在这一点上,阳的试炼也大同小异,而失败的后果就是死亡。”
唐伦惊得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失败……”
“请息怒,老爷。神使大人英勇无畏地完成了试炼。”虎叔插话道,“我们之前也很慌乱,但既然神使大人已经现世了,这些消息也就都用不着担心了。”
唐伦点了点头,缩回椅子里,“唉,小琅这孩子啊!怎么能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唉……算了,你先接着说你自己的事吧,你为什么会跑到我这里来?”
“在那之前,请容我打断一下,”虎叔冷冷地盯着那人,“挑选方便操控的人?你有什么根据?”
“这是由小人的老师总结的。原本,愿意参加圣徒试炼的人,大多都应该是希望得到圣徒的力量,或者唤起神迹的强大号召力的,不是吗?”
齐虎与唐伦都点了点头,光是对神迹的描述就足以催生出虔诚的信仰,而神使带来的,则是活生生的神迹!那将是与王之力相似的,能撼动民心的强大力量!
“但想想这批参加阳的试炼的人吧……我们……送去泪的试炼中的人也相似,有谁是真心想要这一力量的?”两位听众猛地抬起头来。
“应该没有人吧……”那人轻轻叹了一声,“他们都只是想要通过简单地参与换取什么别的东西,而他们换取的东西则可以成为日后操控他们的把柄……”
齐虎猛地跳起,攥住那人的衣领,紧盯着他刘海下飘忽不定的双眼,却向着唐伦说话,“……唐老爷,听说前不久,有些鬼鬼祟祟的人来打探神使大人?”
“是。”唐伦也皱紧了眉头,“小琅……他确实从小就性情温和,他整天无忧无虑的,家里和坞堡里的人也都待他很好,所以他也很信任其他人……”唐伦忽然抬起头,瞪着那被攥住衣领的人,话锋一转,咄咄逼人,“是谁?谁想要将他变成傀儡的?”
“小人……小人也不怎么清楚。”那人低垂着头,眼中满是黯淡。
“那照你的意思,他们自认为能够控制住我?”齐虎忽然插话道。
“……古往今来,神使现世的次数尚不足十次,成功的希望如此渺茫,所以他们才会用陌生人的性命去尝试,而非让自己的亲族去尝试获取这样强大的力量。而圣徒的试炼……也都有相应的‘主题’,阳的‘夙愿’,泪的‘执念’,只会乖乖听话的人往往难以通过‘试炼’。或许也正因为神使迟迟无法出现,他们才渐渐放开了标准,至少小人那个刑场里,先前送来的都是些唯唯诺诺的农夫,到后来人却越来越杂。只要能抓得到把柄,比如……”
齐虎猛地一推,将他推回椅中,打断了他的言语,“不必说了。”他目光阴沉,双手死死攥紧,“不过,既然知道试炼是什么狗屁玩意,你又为何会混入我们的队伍?”
“小人是因为不愿再当他们的刽子手才逃出刑场的。”那人垂下头来,“为了守住‘试炼’的秘密,追捕的人穷追不舍。小人见只有一侧没有追兵,慌忙逃过去后,才发现那是传说中会吞没活人的血色沙漠。小人也是直到看到那被火焰环绕的试炼神殿时,才发现那竟是试炼的场所!可追兵就在身后,小人实在找不到藏身之处,这才披上了逃路时……采购的,信徒白袍,想要避避风头。等另一群士兵来赶人了,小人才发现这竟是参加试炼的队伍,护送的士兵始终紧随,小人始终无法脱身,这才……”
短暂停顿后,那人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叫喊起来,“小人绝对没有想害神使大人的心思!小人是个懦夫!小人是个无耻的懦夫!接连两次了!有人舍命救我,我却只想着自己逃脱!遇到神使大人便是第二次!但这一次,神使大人活了下来!就算我自私地逃跑了,就算他留下了,他也活下来了!”长长的黑发下,他的眼角似乎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也想过,去向神使大人赎罪!可是,我这样的废物,对神使大人又能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逃开!不然要是那些要抓我,把我灭口的人找上了了,不是对神使大人更不利吗?”
“这位先生,您相信他的说辞吗?”唐伦阴沉着脸,看向虎叔。
“草民也不能确定,但在路途上,此人对神使大人倒是很尊敬的。”虎叔低下头来,“是草民肆意妄为,还打搅了唐老爷,请老爷见谅。”
“又一桩麻烦,唉……这样吧!你先出去,小子,你的安排我之后再决定,现在我想和这位先生先谈一谈。”唐伦对那壮汉扬了扬头。
那人跪到地上,无数次恳求他们放过自己后,才走出了房门。唐伦移回视线,便恭敬地向虎叔作揖道,“若非小琅方才问我‘帮派’为何物,我险些都懈怠了青袍帮的虎头领。”
虎叔忙从椅子上站起,摆出了一副惶恐的表情。帮派中人在穷街陋巷中倒是颇为风光,但孤身前往老爷们那些守备森严的庄园之中,多半也只能恳求他们高抬贵手了。
唐伦见状,忙迎笑道,“虎头领别误会!我向来尊敬身陷帮派的失意之人,他们都曾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在战时加入各军,保家卫国。战事一停,就因为没有家世背景,功绩又不够,那些大人物就不再给他们发粮饷。那些因战事而有家难归的人,这才只得困居于魔剑裂缝北边的附近,成为帮派人士。”他摇了摇头,叹道,“唉,要是愚弟不逞能前往王都,而是愿意加入帮派,虽说不太光彩,但好歹也能留下一条性命。”
“节哀顺变。感谢老爷的宽宏大量,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些在北边为恶的恶棍。草民如今也已经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了。”虎叔,也就是青袍帮的齐虎头领,对这尊敬颇感意外。帮派向来为名门望族所不齿。大小帮派多半是在暗王狮攻陷中部后组成的,军队解散后,家在中部,又不愿沦落成与苦力无异的底层军丁的人,便聚集于魔剑以北,先是四处掠夺,而后又开起黑店和赌馆,在大士族鄙夷又恐惧的目光下,卑劣而肮脏地生存了下来。
“也谈不上什么浪子啊!唉,这样的话,那我就称您为齐先生吧?齐先生请坐!”唐伦摆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便又互相自谦了一番,之后才彼此坐下。
“小琅这阵子实在是多亏齐先生照顾了!他本来就不懂事,这下一失忆,若非齐先生替他周旋,他早已沦为那些势利之人的玩物了!”
“神使大人于草民有救命之恩,这些都是草民应该做的。”齐虎颔首道。
“齐先生客气了,”唐伦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也是可怜啊!当年,暗王殇掀起叛乱,我和我弟弟,也就是他爹,厌倦了这个四周都是破石头和破沙子的小地方,从家里偷了些钱,就跑去参军。我们买了两匹好马,去当了骑兵。”不愧是大家族的子嗣,齐虎一边静静聆听,一边暗暗感叹。
唐伦则接着回忆他的往事,“我上了一次战场就耐不住啦!那些箭到处乱飞,差点把我吓死在马上!我立马去找那些常来庄园里做客的人,逃离了前线,当了个传令兵。”他叹了口气,“当时我还佩服我弟弟的英勇呢,谁知道啊,他就因逞能而丢了性命!战争结束后,我忙着就跑回田庄来了,他却想去北方,现在想想,那哪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呢?”
齐虎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唐伦则继续滔滔不绝,“论功绩,他和其他那些穷人也没什么区别,论家世,北边的那些人也给不了我们多大的面子。唉,我当时也没劝劝他!他走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呀!唉!我都不知道他在北边到底怎么死的!”他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您也不必过于悲伤,至少,神使大人现在有出息了。”齐虎忙安慰道。
“是啊!也是这孩子福气大!”唐伦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您看,他呀,十六岁就去勾引人家的有妇之夫,还是人家隔壁坞堡里的坞主,方家,的少奶奶!最关键地,他还给人家抓了个正着!也是他母亲走得早,不然非得给他活活气死不可!您得相信我!从小到大,我都是很疼他的!他一哭一闹,甚至长大后随便抗议些什么,我们都依着他,惯着他!坞堡里也没人敢找我侄子的茬!”这倒也多少解释了唐琅的轻信与天真,“可这我又什么办法,我自己的儿子想在中部混官场还缺着点钱呢……”他挥了挥手,“总之,我们一直很关心他的,从小到大都没让他受什么委屈!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弟弟唯一的儿子!这次我实在是没办法,才让他稍微委屈一下,在监狱里先避避风头,我之后肯定托人把他捞出来!您评评理,方家那个愣头青从自家坞堡里带了点人,整天到晚在外面嚷嚷!伤了和气又不好,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您已经尽力了,我相信,神使大人若还有记忆,也会非常感激的。”齐虎一面附和,一面暗暗琢磨着唐伦方才的犹豫,想来这位方夫人很可能便会成为幕后之人要挟神使的手段。
“是啊!”唐伦点了点头,“这孩子也懂事,乖乖听话了。唉,他就是冲动!什么参加圣徒的试炼顶罪啊!他干嘛要傻乎乎地凑上去……”唐伦见齐虎脸色微变,忙改口道,“不过这也算他的福分!算他的福分!”
“是啊!”齐虎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唐伦干嘛和他谈这些?
“您看啊!这孩子要是知道了这些往事,唉,保不准他又要闹着去看看那个方家的少奶奶!这多惹是生非啊!虽说方家肯定得对神使恭恭敬敬的,但背地里伤的还是两家的和气啊!”
齐虎原以为唐伦担心的也是神使被要挟一事,听到这话,不由皱起了眉。
“我不想都告诉他!但我又担心他之后莽撞,又惹出什么事来!而且,失忆后重新学习到底难不难,说到底我们也都不太清楚。”唐伦往前探了探,“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齐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您请讲。”
“这孩子啊,不是要去当官吗?虽说这确实也是被那群想要借机高升的小人怂恿的,但,唉,他毕竟有神谕在身,确实也是当官的好!”齐虎轻轻点了点头,唐伦则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唉,可官场又哪是那么好混的地方呢?他现在又失了忆,如何能叫人放心得下?我们这儿又是沙漠里的闭塞地方,这孩子也放纵惯了,平日里总爱去找坞堡里的那些野孩子玩,不爱读书,也不清楚什么人情世故……”齐虎心里清楚,这仅仅意味着神使幼年间并未被当做一位继承人来督促培养。不过,不管唐伦是否是不愿让唐琅的才干超过自己的继承人,这到底也只是人之常情,他也因此保持沉默。
唐伦忽然抬了起头,直视着齐虎的眼睛,开口道:“因此,我恳求齐先生与小琅一道,共赴圣光!我郑重地请求您,请您多照顾照顾这孩子!您要什么,只管开口!”